錢墨痕
一
近幾年或還要更早的時候,我常會臆想該要發(fā)生的事、會遇見的人——比如,我背著木吉他漫步在某個千年古鎮(zhèn),陽光絲絲縷縷地落在石階上,微風(fēng)揚起一陣塵埃,我看到巷口兩個老人悠然地對飲;比如,多年后我們在人聲鼎沸的機(jī)場相遇,相視無言,長久地說不出哪怕一句問候,終于你先開口道“好久不見”,彼此得到解脫般落荒而逃,沿著各自的生活軌跡繼續(xù)前行;再比如,因小事與父母鬧翻,帶著自己的微薄積蓄,買去遠(yuǎn)方的火車票,頭也不回地離開,待積蓄花光再回到家時,父母也許會責(zé)備,順帶感嘆一句“回來就好”……
都說人的一生中應(yīng)該有兩次沖動,一次為不顧一切的愛情,一次為說走就走的旅行。我無比確定,在真正安定下來之前,我是迷戀漂泊的。
二
18歲那年夏天,北京。
我在火車上過夜,次日清晨達(dá)到北京站。彼時,北京城還沒醒透,天灰蒙蒙的,飄著雨——見面雨。我舉著雨傘站在站臺上,腦中浮現(xiàn)出影視劇中的經(jīng)典畫面:一個個只身北漂的有志青年目光堅毅地看著擁擠的人潮,走下站臺,就像走向自己的天下。
終抵不過舟車勞頓,來到賓館,我本只想小憩片刻,不料一合眼就睡到中午。醒來,我簡單吃了些東西便出門,來到天安門廣場。廣場上人很多,加上剛下過雨,空氣悶得緊。我往后走,想去北海泛泛舟,解解暑氣。
沒走幾步,跟上來一個人力車夫,遠(yuǎn)遠(yuǎn)招呼我:“我知道你想去哪兒,上車吧!”我停下來微笑地看著他,示意他說下去。“北海嘛!現(xiàn)在的小青年都愛往那里去,我閨女和你一般大!”果然被他說中,我笑了笑,沒多辯解,上了車。
其實,北京城中并沒有海,可北京人不愛說湖愛說海,于是便有了什剎海、北?!?/p>
后海不遠(yuǎn),不多時便到了。我選擇在此下車,車夫感嘆一句:“可惜了,后海要晚上來才熱鬧,燈紅酒綠的?!蔽页πΓ骸皼]關(guān)系,我只是想來看看荷花?!?/p>
后海有大片荷花,可八月的荷花,已有盛極而衰之象。
北方不比南方,只要有陰翳的地方就爽適。我沿著湖邊走,果真如車夫所言,后海要晚上來才熱鬧。此刻的酒吧街暗沉沉的,如同鬼市一般。我透過昏暗的落地窗,可以望見酒吧里大同小異的陳設(shè),它們都暗淡得提不起我一點兒興致。我有點兒失望,想等夜幕降臨后再來看看,便繼續(xù)向前走,聽說前面有一個小資得很的文化區(qū)。
其間,我穿過兩三條胡同。胡同多已破敗,四合院因家族分家被隔成幾個大雜院,早已失去當(dāng)年的風(fēng)情。剛聽車夫說起,這里好些人靠祖上蔭蔽才有了如此地產(chǎn),兩三百年前也算得上望族,但后來逐漸家道中落,越分越小,成了如今這模樣。
三
拐過一個巷口,雖未有多熱鬧,但看得出來是來往的地兒。
前方有兩家對門而開的小店,乍一看看不出所以。我索性停下腳步,方才發(fā)現(xiàn),一邊是一家叫“過客”的書店,招牌被用朱紅漆刻在門前的一棵樹樁上;另一邊則是一家咖啡店,店內(nèi)一塊匾額上刻著“光陰”二字。兩家店屬同一店主——若在書店買了書,便可免費享用咖啡;若只想消磨時光,也可以點上一杯咖啡,暫借書看。
下午兩三點的陽光照得我有些乏,我走進(jìn)書店,拿了一本杜拉斯的《情人》,朝對面的咖啡店走去。我剛進(jìn)店門,里面恰好放著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很契合店名。店內(nèi)風(fēng)格簡約——朝南是一面玻璃櫥窗,里面放著七八把看著十分名貴的吉他;西側(cè)是一個淺淺的吧臺,坐著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許是勤工儉學(xué)的姑娘,她正低頭在本子上記錄什么;正對面是一個壁爐,隱約還能看見上個冬天留下來的爐灰;天花板上吊著用油布紙糊成的燈,相當(dāng)古樸,可惜時候尚早,還用不上……我向里走,挑了張靠窗的座位坐下。
許是杜拉斯的文字太晦澀,許是羅大佑的歌聲太過深沉,我看了一會兒便合上書,換一個舒服的姿勢陷入沙發(fā),閉目養(yǎng)神——此刻,我想念曉兒了。
四
和大多數(shù)叛逆少年一樣,我也懷揣過出走的夢想。
兩三年前,我近乎病態(tài)地迷戀一句話:“把你的手給我,讓我?guī)阕??!?/p>
我一遍遍在曉兒耳邊重復(fù)這句話,曉兒常常笑,不說話,笑容干凈得如同陽光。
在我15歲那年冬天,接連發(fā)生了好多事。一天晚上,曉兒約我到我家后面的一條小河旁,對我說:“帶我出去走走吧!”我問:“你想去哪兒?”她說:“去哪兒都行。我想和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蔽艺f:“好,只要你相信我?!比缓?,我們開始了細(xì)致而漫長的準(zhǔn)備,翻出所有能找到的地理圖冊,在上面用紅筆圈滿想要去的地方。她站在我身邊,興奮地規(guī)劃著我們出走之后的生活。我則安靜地寫著紙條,給她家的和我家的,我還記得給她家的那張紙條上有這么一句話:“我們只是出去看看世界,累了就回來?!?/p>
終究,我們沒走成——我和曉兒站在火車站售票處,被告知買火車票還需要身份證。走出火車站,我們迎面撞上了聞訊前來的她的母親和我的父親。
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F(xiàn)在,只剩我一個人走在一條不知終點的路上。
走出咖啡店時,音箱里開始播放《那些花兒》。
“她們都老了嗎?她們在哪里呀……”聽著樸樹沙啞的嗓音,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
五
天漸漸黑下來,我往回走。途經(jīng)一家名為“落紅”的布鞋店,我想起那句“落紅不是無情物”,走進(jìn)去給曉兒挑了一雙桃紅色的繡花鞋。
再往前走,我看到對岸酒吧街的繁華景象,霓虹燈與月光交相輝映,灑在湖水中,異常動人。我沿著湖堤向酒吧街漫步過去,越靠近越見熙攘,少了遠(yuǎn)觀時的嫵媚,多出來的那份狂野與柔美的月光不很相稱。
這時,空中飄起小雨,絲絲點點地打在石階上,給粉墻黛瓦籠上一層輕薄的水色,碧綠的苔蘚地衣在氤氳的空氣中若隱若現(xiàn)……夏夜的氛圍分外濃了。
我走進(jìn)一家名叫“楓”的日式清吧,要了一杯冰激凌,坐下來避雨,已然沒了隔窗望景的興致。此刻,我無比懷念在家鄉(xiāng)和朋友光著膀子在大排檔喝扎啤、吃燒烤的日子。
六
接下來的一天,我躺在賓館的床上,望著窗外的雨發(fā)呆了一整天。
我想家了,該回去了。
同樣是搭乘夜里的火車,同樣是在北京站,不知是心境改變還是其他緣故,夜幕下的北京縱然忙碌,也顯得可愛許多。候車時,我在書店看到了新版的《文化苦旅》,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本書,雖已翻看過好多遍,但一心動又買下了。我反復(fù)摩挲著封面,情不自禁地在扉頁留下一句話:“文章憎命達(dá),由此文化必與苦旅相連。”
離家十幾天,下一站就是終點站了?;疖囃蝗惶崴伲巴獾娘L(fēng)景越發(fā)顛沛,我的心境倒越發(fā)寧靜。無盡黑夜掩映下,偶爾出現(xiàn)的幾顆星星瞬間消失不見。待我明早醒來,走出火車站,興許會看到金燦燦的陽光,興許還會有人輕輕跟我說:“回來就好?!?/p>
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