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從幼年記憶中第一次開石板受傷的“紅死”,到饑荒中餓死的年輕人;從遇難的礦工到反革命案件中槍斃的犯人;從生命最后時刻的作家路遙,到重慶紅衛(wèi)兵墓;從狂犬病被打死的狗到面臨滅絕的熊……?!段业木攀糯嗡劳觥?,不止是九十九位逝者的死亡記錄,還是還原了他們的生活場景和生存狀態(tài)的一部當代中國社會史。
幾年前,我初次參加一種在北京白領(lǐng)圈子里流行的游戲,叫做“天黑請閉眼”。有人在黑暗中被殺害,頭兩個死者可以留下遺言。到了第三個死者,主持人宣布“沒有遺言”。
這時我想起了一個小女孩,炎熱的陽光下,她坐在一輛板車上,肚子腫得很大,雙腿也浮腫了,已經(jīng)不能走路,大小便也拉在車上。從火車站撿來她收養(yǎng)的母親是擦鞋的,父親是騎三輪車清理垃圾的工人,都要清早出門討生活,只能把她留在這輛板車上。
周圍的人說,以前養(yǎng)父白天托兩位老年鄰居照顧她,結(jié)果兩個老頭和一個棒棒下了黑手,用些糖果之類誘奸她,小女孩只有八歲,下身都弄壞了,去婦幼保健站檢查,說她子宮里沒有一件東西是好的了,沒有錢治,拉回來等死。
我見到了那個老人,他辯白說天地良心,自己拿她當孫女, 哪會對這么小的女娃下手。在另一間依斜坡搭建的棚屋里,又找到了那個棒棒,他的屋里有一個女人。他指著那個女人對我說,你看,我不缺女人。話說回來,實在沒有女人,我還可以去找“棒棒雞”,也就十塊錢一回兒。啷個得弄小女娃子喲!
我回頭找到了那個小女孩。她已經(jīng)被聞訊趕回家的父親抱回了家,坐在棚屋門口的一個小板凳上, 靠著木板,她只能這么靠著墻壁坐一會。我在她面前蹲下來,問她那幾個人到底是不是害了她,她不出聲,似乎對我含有敵意。
一股情緒涌上我的腦門,我定定看著她的眼睛,加重語氣問:
“你想不想活?”
她吃驚地抬起眼睛看我。我又加上一句:
“想活就說實話,我來幫你。不然,就沒人能救你了?!?/p>
她看著我,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過了一會,開口說:
“我想活?!?/p>
她開始給我講事情的經(jīng)過,但她的記憶已經(jīng)含混不清。兩天后,她死在了自家的棚屋里。我沒能幫到她。
沒有遺言的死者總是更多。小時候,我在核桃樹下見到了第一個死人,是一個高高長長的小伙子,他是隊上打核桃時從最高的樹梢摔下來的,臉上青一道黃一道的,染著青皮核桃的氣息。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就一頭摔死了。以后隊辦煤礦出了事故,七個大人躺在炭洞門口的煤渣上,頭枕著一堆坑木,耳朵像是坑木長出的木耳。他們也全都不說話,盡管平時是家長。我對這種難以理解的沉默感到恐懼。
一個鄉(xiāng)下孩子活下來和長大的過程,也就是他身邊的人不斷死去的過程。這像是一種暗中的挑選。通常每家都會丟孩子,出天花、湯火關(guān)、落樹、蛇咬、掉魂,都是挑選的手段,命運像是一副巨大的篩籃,只有那些躲過了篩眼,留在了篩子里面的孩子們能夠存活。丟的孩子們消失了,留下來的孩子們,往往也在身上帶有篩齒的傷痕:我本人的手臂至今留有驚心的“湯火關(guān)”(注:俗語,指小孩子容易遭遇燙傷和燒傷,以“關(guān)”形容其兇險和不易避免)傷疤,小學(xué)和初中班上的好幾個男女同學(xué), 火傷疤蓋住了半張臉,或者奪去了一大塊頭發(fā)。在上學(xué)過程中, 還有同學(xué)加入消失的行列,譬如一個得癌癥的、功課拔尖的女生和一個只用辣醬下飯嗆傷了肺、在出生的土屋里死去的男生。他們也許留下了遺言,也許沒有。
成年之后,以前同桌或是同班的伙伴,大部分離開課堂,走上打工、下礦、種地,或者是當發(fā)廊妹的軌跡,從童年開始的篩選過程并未終止,更多的人從命運的篩眼中漏下。一次礦難就可以奪去幾十條性命,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我曾經(jīng)提著一個礦工表弟的骨灰走在羊坊店通往北京西站的街上,也看到過一個被人販運到非洲賣淫染艾滋病身亡的少女的初中畢業(yè)照。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們有多少列入了亡故名單,對于過早離開鄉(xiāng)村的我來說是個謎,只有幾個腰身癱瘓或者患上塵肺的人作為見證。
在外面,(作為一個新聞記者)我也見識了各種各樣的死亡。有大人物,也有不名一文的叫花子,有思想家,也有腦癱的兒童。前者或許有機會留下遺囑,后者卻沒有人聽他說話,或許失去了說話能力。命運既公正又勢利,讓死亡本身千差萬別,卻又用巨大的連成一體的沉默覆蓋了這種差別,甚至消滅了兇手和被害人的區(qū)別。不論如何,我們需要記住死者說過的話,就像在游戲中那樣,“相信死者”。如果他們沒有機會留下遺言,也要記住他們的眼神、手勢或者氣味。
在衡陽大火后的殯儀館外面,遇難消防官兵化作的油煙落到了我的頭臉和衣服上,膩膩的一層,使我?guī)滋焓チ藢θ魏稳馐车奈缚?。這或許是他們需要的致敬。在一座政府辦公樓的地面, 一個殘疾人抱住沒收他殘摩(注:殘疾人的摩托車)的副區(qū)長自焚跳樓,留下了褐色斑點。他的空房子里半床《瀟湘晨報》像稻草一樣腐爛,床腳長出了青苔。
進入不惑之年前后,長輩們的日漸凋零,以及同齡人的“英年早逝”,使我不能不想到,我們在這代也終有一死,我不可能永遠做一個幸存者,死亡的篩齒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我只是比童年時就掉隊的伙伴們走得更遠幾步。
一代人的逝去才能給歷史留出位置,讓后來者開辟他們的領(lǐng)地,而不是像游戲一樣可以重新開始,永遠是同一撥人。命運的圓桌旁,沒有人能“自信人生二百年”,再好的冰棺也不能保鮮靈魂。
在這樣的人世蕭條面前,我想要做的是游戲中的記錄者,請身邊所有的人留下遺言。如果有人沒有遺言,就記錄下他們的沉默。不僅是人,也包括用另一種語言說話的狗、樹木、蜜蜂和河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