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仲春的早上,風(fēng)和日麗。
將兩個辦公室的暖壺都灌上水,燒茶水爐的老頭、公安科的幾位民警紛紛說:“王干事,練功啦,一次提五個暖瓶?!蓖鯇幒俸僖恍φf:“就當(dāng)鍛煉身體。”爬到三樓,暖瓶的不銹鋼把手幾乎將手指頭勒斷,指肚子上有幾道絳紅色的印痕,生疼生疼的,王寧嘴里直叫喚,像被開水燙了一樣將暖壺扔下,差點兒打碎了一只。
從一堆報紙里面抽出昨天的市報,果然見到自己投的一篇散文《羊抵頭會》赫然出現(xiàn)在副刊頭條的位置。王寧一字不漏的細(xì)讀一遍,覺得通篇字字珠璣,中間有段話簡直就是妙筆生花,也不知當(dāng)時怎么想出來的。
附近的羊山集,每年夏至前后都要舉行一次羊抵頭會。兩只渾身散發(fā)著腥膻味的公山羊,瞪著血紅的眼睛,助跑幾丈遠(yuǎn)后,羊頭上的犄角“砰”的撞擊在一起,贏得一片喝彩。羊抵頭會的高潮卻是殺羊、剝羊,現(xiàn)殺現(xiàn)吃。所以,羊抵頭會的名字又有了延伸拓展,叫伏羊節(jié)。
王寧從煤校畢業(yè)后,分配到羊山集附近的羊山煤礦。王寧本來在采煤隊干得好好的,因為在學(xué)校時就喜歡舞文弄墨,參加工作后這點兒癮頭還沒戒,偶爾在市報上發(fā)表一些“豆腐塊”,正好礦機關(guān)二部缺人,就糊里糊涂地改行進了機關(guān)。
正應(yīng)了那句話,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機關(guān)二部一個部長,三個干事,其余的都是普通職員。王寧進機關(guān)二部已經(jīng)五年了,這種格局一直沒有變化。直到那年春天,確切地說,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從機關(guān)三部調(diào)來一個副部長,變化開始了。
牛部長還未上任時,胡部長就拐彎抹角地說,牛部長調(diào)離原單位,主要是他好占小便宜。工人村離礦近,他上班下班總是拎兩只暖瓶,上班是空瓶,下班是滿的。公家的開水都要提回家,什么手腳不敢做?當(dāng)然啰,胡部長又補充一句,人無完人。牛部長在機關(guān)三部也是筆桿子,調(diào)到我們機關(guān)二部,也是人盡其才。大家要多幫助他,搞好團結(jié)。
估計牛部長快進辦公室了,王寧起身將兩個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呐刻岬讲块L室。剛放下暖瓶,就搖搖頭,嘆口氣,只見牛部長拎著兩只空暖瓶晃晃悠悠地來上班了。胡部長臉色陰著,明顯的看不順眼,但還是有所克制,只是勸他注意影響,牛部長也感到不好意思,但說自己習(xí)慣了,上癮,一時半兒會還真戒不掉。
一會兒,牛部長出去了,胡部長站起身來,王寧以為他也出去了,伸頭看看,卻發(fā)現(xiàn)胡部長站在窗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王寧正想縮回來,胡部長恰好回頭,盯了王寧一眼,自言自語道:“這是什么話?有抽煙上癮的,吸毒上癮的,偷腥貪墨上癮的,這也能上癮?”
中午下班,牛部長提溜著暖壺正跟人有說有笑地走到礦大門,門崗的小民警將他喊下了,牛部長以為是開玩笑,故意板著臉說:“哼,要喝水自己上茶爐房去。年紀(jì)輕輕,也學(xué)著占小便宜?!毙∶窬膊徽f話,一人一只,將兩只暖壺從他手中奪過來,把熱水咕嘟咕嘟地倒進一旁的下水道,又提著壺把上下左右地?fù)u晃,貼在耳朵上聽聽,還不顧暖壺里的熱氣,閉上一只眼往里瞅。牛部長剛才還咋咋呼呼的,現(xiàn)在明白了,氣不打一處來,聲色俱厲地質(zhì)問:“說,怎么回事?暖壺里有啥?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這事不能拉倒?!毙∶窬瘎偛胚€猛虎撲羊似的,卻撲了個空,氣焰下來了:“我們也是公事公辦,才接到的舉報電話。”圍觀的人有替小民警說話的,有慫恿牛部長的。牛部長臉紅脖子粗,可著嗓門嚷嚷開了:“誰打的電話?誰他媽這么卑鄙齷齪?”跟著起哄的多起來了,七嘴八舌的,“是啊,屁大的暖壺能藏個啥?不像話!”“你機關(guān)二部有啥可藏著掖著的,除了沒人要的破紙片?!薄斑@年頭,筆頭子一搖,銀行賬號一劃,萬兒八千的就出去了,誰還用這種辦法?”正僵持著,公安科長跑來了,三言兩語就把事態(tài)平息了。
下午上班時牛部長又買了兩把新暖壺,而且更大,一臉氣咻咻的神色。那個舉報電話,傻子都知道誰打的??磥?,兩個領(lǐng)導(dǎo)之間結(jié)下梁子了。
王寧上班開始提前到,第一件事就是提水。
以前王寧為了入黨,提水掃地收發(fā)報紙等亂七八糟的活兒搶著干。后來入黨遙遙無期,入黨遙遙無期什么都遙遙無期,不免灰心喪氣,就把這些雜事讓給了新來的,自己也坐享其成。現(xiàn)在,王寧不僅為辦公室提水,也幫著牛部長提,弄得牛部長不好意思,牛部長不好意思就犯了死心眼的毛病,實話實說。也許,因為校友的緣分,還有些推心置腹的味道。王寧趁機提到自己入黨的事。
這件事如鯁在喉,只要環(huán)境合適,就要把它吐出來。前些天,老家的一個親戚來了,說是看看自己,其實是來借錢的。王寧上學(xué)的時候得到親戚不少幫助。按現(xiàn)在的話,叫“鳳凰男”。王寧做了很大努力,還是不能達(dá)到親戚期望值的十分之一。親戚自然很失望,抱怨王寧,工作七八年了,連個黨員都不是。又給王寧樹立了一個標(biāo)桿:老家一塊兒上學(xué)的某某,已經(jīng)混成鄉(xiāng)鎮(zhèn)的黨委書記了。
牛部長安慰說:“農(nóng)村人,知道啥。機關(guān)里入黨,誰不要經(jīng)歷萬里長征?你還年輕,千萬不要自暴自棄呀?!蓖鯇幷f:“萬里長征也就一年多的事,我他媽差不多能走五個來回了?!?/p>
牛部長指著王寧的鼻子說:“不開竅,這不是繞著彎子伸手嗎?”
不是王寧不開竅,而是解不開這個疙瘩,入個黨都這樣,以后咋辦?但啥事都是逼的,五年過去,王寧像熬鷹一樣終于被馴服了,送就送,甚至有些后悔沒早送。過年過節(jié)一次沒空過,胡部長東西照收,但就是咬緊牙關(guān)不松口。這事說出來丟人,但今天實在憋不住,就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地說了。牛部長說:“你的事卡殼就卡在劉曉霞身上。”
接下來,牛部長將劉曉霞貶得一塌糊涂。
王寧來到這個單位的時候,劉曉霞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她留下的位置很快就有人填補,但不到一年也走了。應(yīng)該說,劉曉霞與王寧之間隔了一茬。但劉曉霞的逸聞倒是不少,其中一件很有戲劇性,說劉曉霞與宋副書記在辦公室那個了,有人還向上級黨委寫信反映此事。一般來說,這種事,上級都是置之不理,但這次不僅理了,還派人下來調(diào)查,被調(diào)查的人都說絕無此事,但劉曉霞卻說有這事,是正大光明地匯報工作,有一篇關(guān)于宋副書記的報道要見報,還配發(fā)幾幅照片,必須由本人把關(guān)。沒幾天這篇配發(fā)一組照片的人物通訊果然在市報顯著位置刊發(fā)了。過了一段時間,劉曉霞就提拔了。當(dāng)然,劉曉霞的提拔也經(jīng)過了一個曲折的過程,一是群眾評議相當(dāng)糟糕,二是身患癌癥,雖然發(fā)現(xiàn)得早,但畢竟屬于嚴(yán)重的健康問題。但宋副書記力排眾議,一位女同志堅持與病魔作斗爭,在平凡的崗位上創(chuàng)造出一流的業(yè)績,這樣的干部不僅要用,而且要大膽使用,破格使用。這樣,劉曉霞由普通干事直接提拔為機關(guān)三部部長。宋副書記安排成立寫作班子,深入挖掘劉曉霞的先進事跡,礦上舉行專場報告會??偣绢I(lǐng)導(dǎo)被劉曉霞同志自強不息、挑戰(zhàn)病魔、巾幗不讓須眉的感人事跡深深打動,安排在所屬礦井巡回報告。這樣,劉曉霞成為百里礦區(qū)的一面旗幟,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這就苦了牛部長。
原指望能由副科轉(zhuǎn)正,現(xiàn)在來了個劉曉霞,而且是這么一個大腕兒級的人物。應(yīng)該說他自己被劉曉霞卡住了才對,王寧入黨跟劉曉霞八竿子打不著,怎么會卡在劉曉霞身上呢?
但牛部長堅定地說:“就是她!”
二
機關(guān)二部在這層樓上有三間辦公室,胡部長一間,王寧一間,另一間是新來的、打雜的。也不知胡部長的腦子怎么進的水,偏要把牛部長的辦公桌放在自己的對面,說是在一起商議工作方便。其實,是想顯示他肚量寬,能容得下人。因為牛部長是個角兒,什么事都較真,什么事都知道,什么都看不慣。還出了名,一旦出了名就麻煩,只要與人發(fā)生摩擦,人們都先入為主,都是牛部長的錯。但在王寧看來,胡部長這樣做是下了大本錢的,屬于戰(zhàn)略高度。他一直將目標(biāo)鎖定在自己身上,不給自己任何機會,怕牛部長與自己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但暖瓶事件出來后,反過來了。
倆人桌對桌、臉對臉地坐著,但幾乎誰看誰都沒有正眼,說話也別扭,最后發(fā)展到遇事需要通過王寧中轉(zhuǎn)的地步。
只要胡部長不在,牛部長就喊王寧,倆人天南地北、云山霧罩地神侃,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后來,機關(guān)的一些閑人也慢慢聚攏過來,胡部長的辦公室成了沙龍、茶館,但核心卻不是他。胡部長后悔當(dāng)初看走了眼打錯了算盤,但什么事一旦后悔就遲了,得想辦法將這纏在一起的兩根老油條分開。咋辦?古今中外,不外乎打一個拉一個。當(dāng)然要拉王寧,年輕,又是業(yè)務(wù)骨干,但分寸把握得很準(zhǔn),無非是開會、出差、表揚鼓勵之類的小恩小惠,實質(zhì)性的東西就是不撒手。王寧也學(xué)會了機關(guān)的一些基本套路,工作上的事,能推則推,推不了的就拖,實在不行出工不出力,雖然不是什么要害部門,但總有幾回某些事屬于要害,要害的事出了岔子,當(dāng)然要追究責(zé)任,都知道是王寧經(jīng)手的,但胡部長是單位負(fù)責(zé)人,第一個挨板子。幾次出現(xiàn)這樣的差錯,老胡方寸有些亂,知道不讓步不行了。
大概是牛部長來后一個月左右吧,機關(guān)支部照例要發(fā)展一批黨員。支委會上,胡部長主動提出把王寧列入積極分子范圍,進一步考察、培養(yǎng)。
當(dāng)胡部長將王寧的情況介紹完,又給予部分肯定后,牛部長急不可耐地站了起來,慷慨激昂地說:“這么好的同志,這么優(yōu)秀的骨干,五年了,讓人家始終徘徊在黨的大門之外,不應(yīng)該呀,同志們,有人是要負(fù)責(zé)任的呀,同志們?!?/p>
有人笑起來,氣氛非常活躍。
胡部長臉陰得像要下雨,問:“依你看怎么辦?”牛部長真敢說:“還積極分子什么呀?干脆一步到位,直接轉(zhuǎn)為中共正式黨員?!?/p>
胡部長小聲嘀咕:“胡鬧?!眳s拿眼瞟一下王寧,意思是,這可不能怪我,是他給攪黃的。接著環(huán)視一周。也是氣氛活躍,容易讓人興奮,一興奮,就忘乎所以,容易節(jié)外生枝。果然,有人開玩笑說:“這倒是新鮮,挺符合改革創(chuàng)新精神的?!贝蠹业难酃恺R刷刷地集中到宋副書記身上。
本來,宋副書記是不參加這樣的會的,但這次參加了,不僅參加了,還發(fā)了言,表了態(tài)。先是哈哈一笑,然后環(huán)視一周,最后不緊不慢地吐出三個字:“我看行?!?/p>
其他同志爭先恐后地表態(tài)發(fā)言,把王寧夸成一朵花。
畢竟還有清醒的人,說:“正式黨員,是不是步子跨得太大了,還是預(yù)備黨員吧?”
有人附議:“對對,差不多就行嘛。”
大家像一群等著喂食的鵝,伸長脖子看著宋副書記。宋副書記近段時間心情不錯,高屋建瓴地環(huán)視一周,還是不緊不慢地說:“我看行?!?/p>
三
辦事員吭哧吭哧地從樓下扛來一大捆書,“砰”的一聲砸在地板上,嘴里叫喚:“累死我了。擱哪兒,胡部長?”胡部長一看,靠墻一排柜子上,不是書就是報紙,差不多挨著天花板了。南邊靠窗戶的長條桌下除了書還是書,連牛部長右側(cè)的一張長條桌,底下也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胡部長搔搔頭皮,指了指牛部長的長條桌,說:“就擱那兒吧?!鞭k事員猶豫了一下,重重地提起,輕輕地放下。牛部長胸口一起一伏,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嘴動了動,還是沒說話,抽出剪刀,將捆書的編織繩剪斷,撕開包裝紙,抽出一本,忽然火燙了一般,摜在地上,罵罵咧咧起來:“媽的,啥玩意兒!這年頭烏龜王八蛋都出書。人家至少是正確的空話,他媽連空話都說不好。”
這話實在欠妥,很容易產(chǎn)生歧義,明里是說推銷書的,暗里把胡部長也夾帶進去了。為啥,有一次胡部長上課,下班號響了很長時間,他還在一二三甲乙丙,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主持會議的宋副書記暗示了幾次,胡部長正在興頭上,沒理這個茬兒,宋副書記禁不住嘟囔一句:“正確的空話?!彼胃睍涀爝叺脑捦彩切庐a(chǎn)品,靈敏得很,這句話傳遍了整個會場,也傳遍了整個礦區(qū)。
所以,胡部長應(yīng)該生氣的,這回卻笑瞇瞇的說:“知識就是力量,就是財富嘛?!?/p>
牛部長說:“放錯了地方就是垃圾,何況就是垃圾,凈他媽是垃圾?!?/p>
越說越難聽,王寧趕緊進來打圓場。因為自己破格轉(zhuǎn)為預(yù)備黨員,王寧覺得他們倆之間保持這種平衡最好。于是不聲不響地將地上的書拾起來,將它們扛到自己這邊,一看這邊也是泛濫成災(zāi),又返回去說:“領(lǐng)導(dǎo)看看,是不是該處理一下了?”
胡部長搔搔頭皮,沉吟了好大一會子,終于開口了:“看著辦吧。我明天到局里開會。”
過一天,王寧提好開水,剛要打掃衛(wèi)生,牛部長急忙制止,說:“今天啥都不干,來個大掃除、大清理,將這些垃圾堅決干凈徹底地掃地出門。”
其他幾位有的不吭聲,有的眉飛色舞地呼應(yīng):“處理處理,再不處理,就下不去腳,伸不開腿了。”
王寧說:“是不是再等等,以前都是胡部長親自操辦的。哪些要處理哪些要保留,他都是有說法的。萬一……”
王寧這種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因為胡部長有個外號,叫“胡理論”。
這得益于他在部隊時的一段經(jīng)歷。轉(zhuǎn)業(yè)到羊山煤礦后,繼續(xù)將這一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熱心于抓理論教育,動不動就組織上大課,下基層講課,喜歡人多,聽的人越多,越是激動,往往就剎不住閘,半小時變成一小時,一堂課拖成半天。一開始,他還不太自信,找個由頭要聽聽王寧的意見,王寧當(dāng)然說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嘴上說:“滑頭滑頭,不說真話?!毙睦锏母吲d都變成臉上的笑,大概類似的情形經(jīng)歷多了,他越發(fā)信以為真,以至于基本的判斷力都沒有了。人說:“真的有理論,有水平,就是不能姓胡,胡部長吃虧就吃在姓上?!比思乙簿褪情_個玩笑,他倒認(rèn)真了,問:“那怎么辦?”王寧搶著說:“姓馬最好?!庇卸螘r間,王寧干脆喊他“馬理論”,他居然答應(yīng)了,無論喊馬理論還是胡理論,他都高興。想想也是,部長不喊還是部長,喊成馬理論或胡理論,就上升到理論高度,位子就坐得更穩(wěn)。
每次上大課、培訓(xùn)班之后,成包成捆的書籍就堆在辦公室,加上各種關(guān)系進來的書籍、雜志、每天的報紙,就堆得無處可堆了,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清理一次。蹊蹺的是,自牛部長搬來以后,胡部長好像把這檔子事忘了,拾垃圾的打探過幾次,也沒見他發(fā)話。
牛部長新來乍到,哪能悟出這里面的彎彎?反而自以為是地數(shù)落起王寧:“哎呀,你這人怎么也這樣婆婆媽媽的。又不是文物、史料啥的,頂多是雞肋,簡直就是騙子,都是皇帝的新裝。”
這話有些偏激,但王寧不想糾正,只是說:“要不,今天只處理報紙,余下的等他回來再說?”
牛部長不耐煩了,牛部長不耐煩就好走極端,手一揮,說:“昨天不是講過嗎?叫我們看著辦。今天咱來個一鍋端,賣的錢中午上水塔飯店喝羊湯?!?/p>
這一下,群情振奮,大家的積極性空前高漲,有的找拾垃圾的,有的將看得見的舊書報往走廊上搬,成捆的書,很多連包裝都沒打開,牛部長說:“咱這單位都成啥了,簡直是垃圾中轉(zhuǎn)站。”有人拎出來一捆沉甸甸的書,接過話茬說:“這一捆就是幾十斤重,今天中午的酒菜都有了。也算咱單位發(fā)個小洋財?!?/p>
因為在水塔下面,故名水塔飯店。一座四合院,房前屋后都是遮天蔽日的高大喬木,說是剛建礦時栽下的,門前是一條流經(jīng)工人村的無名小河,環(huán)境很清雅。這在到處臟兮兮的羊山煤礦十分難得。還因他們這里的羊球、羊雜燒得好,名氣很大,尤其是一道招牌菜,叫“羊抵頭”,就是將一只清蒸后的羊頭一劈兩半,盛在盤子里,每客一份。礦上各單位吃請、聚餐,大多選擇這里,連礦上來人,有時也往這里帶,所以得了個礦第二招待餐廳的別稱。機關(guān)二部除了幾位有家室的女同志,其余的都來了,加上左鄰右舍打秋風(fēng)的,坐了好幾桌。
下午,胡部長回來得很早,也沒回家休息,直接來到辦公室,當(dāng)時也沒見他鬧多大動靜,王寧上班時見他木雕泥塑一樣仰靠在高背藤椅上,問他打招呼他也沒搭理,半晌才有氣無力地扔過來一句:“怎么回事?”
王寧沉吟了一下,說:“不是你們領(lǐng)導(dǎo)昨天商議好的嗎?要清理一下。”
胡部長聲音一下子大起來:“這叫清理,有這樣清理的嗎?”
王寧不敢接腔,趴在桌子上打盹。剛瞇瞪,就聽見走廊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嘻嘻哈哈開玩笑打招呼的聲音。隨著暖壺“哐”的一聲,王寧預(yù)想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開始,但半晌依然風(fēng)平浪靜,連倆人粗重的呼吸聲都能聽見。終于,胡部長的靠背藤椅重重地撞在身邊的立柜上,腿子磕在地板上,發(fā)出尖銳的脆響,接著是胡部長沉重的腳步聲,“哐當(dāng)”的摔門聲。王寧正納悶,就聽他對著隔壁喊叫:“上午我們這里招賊了,被搶了,你們都看不見?都他媽裝聾作??!”
壞了,王寧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伸頭看看,卻見牛部長若無其事的坐在那里喝茶。
胡部長生拉硬拽,拖來一個老實疙瘩,老實疙瘩樹葉子掉下怕砸破腦袋,這下子不知攤上了什么禍?zhǔn)?,一只手抓住窗戶上的鋼筋,怎奈老胡像發(fā)瘋的公牛。老實疙瘩如同遭遇十二級臺風(fēng)的枯樹一樣,就差連根拔起了,嘴一張一合的,似乎喘不過氣,咧咧噓噓地說:“小事小事,算了算了?!?/p>
“小事?都他娘翻天了。咱單位成立以來的老底子都被洗劫一空;老子多少年積攢的珍貴歷史資料都抄得一干二凈?!?/p>
人圍上來了,越來越多,胡部長唾沫星子四濺,聲音更大更響:“廢書,那是廢書?滾你媽的蛋!那是咱單位的生產(chǎn)資料,是黨的財富。你他娘都是吃屎長大的?就那么嘴饞窮瘋了?就知道吃,吃!”
老實疙瘩一聽這話,嚇得篩糠,大張著嘴,像撈上水的大頭魚。有人提醒:“他可是心臟不好。”倒是提醒了胡部長,手一松,老實疙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前面說過,牛部長是個人來瘋,圍觀的人多了,他的牛脾氣上來了,一只手將椅子推得多遠(yuǎn),一只手指著胡部長:“干啥?用不著指桑罵槐,揀軟柿子捏。”胡部長一愣,有點兒怯,但認(rèn)為真理在自己手里,底氣又恢復(fù)了,先是迂回,環(huán)視一周,板板正正地說:“我說呢,大天白日出了土匪強盜,原來是你這小子在搗亂,好,好得很!”突然,他指著牛部長的鼻子,咆哮起來:“這是在搞破壞,這是在犯罪!”
“不就是破書舊報紙嗎?嚇唬誰呀,上綱上線,你以為這是文化大革命?”
“說得輕巧,那是生產(chǎn)資料,是無價之寶?!?/p>
“不是你讓賣的嗎?你不也經(jīng)常清理賣出去嗎?”牛部長似乎有些泄氣。
“我賣的是舊的,清理過不要的?!崩虾蝗粚⑺泄耖T打開,渾身發(fā)抖,聲音也跟著發(fā)抖,“看看,這都干了些啥?簡直膽大包天,那些珍貴的資料拿錢都沒處買!換飯吃,你以為是破銅爛鐵?王八蛋?!?/p>
忽然,他瞥見一旁的兩只暖壺,氣不打一處來,抬起一腳,只聽“砰”的一聲,炸彈似的,塑料外殼撞在墻上,彈了回來,玻璃內(nèi)膽化作一堆亮晶晶的殘渣碎片,滿地都是。
牛部長蒙了,大家也蒙了。
但胡部長不依不饒:“什么玩意兒!連公家的開水都要往家提,這樣的素質(zhì)咋能進機關(guān)?趁早滾蛋!”
“我說呢,怪不得上次小民警找我的茬兒,原來是你使的壞,不愧叫老胡,玩陰的?!迸2块L早就懷疑是胡部長做的手腳,一直沒有報復(fù)的機會,今天逮著了,拎起另一只暖壺,硬往胡部長手上塞,說:“要整人就明著來,就像剛才一樣,摔,接著摔。你不摔?我來?!庇质恰芭椤钡囊宦暎质遣Aг铀臑R。
王寧帶著哭腔夾在他們中間說:“兩位領(lǐng)導(dǎo)別吵了,都是誤會,柜子里的書追回來了,根本就沒出礦,拾垃圾的已經(jīng)送到門崗了?!?/p>
也許是在氣頭上,也許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胡部長似乎還厭惡地瞪了王寧一眼,一把揪住牛部長的領(lǐng)口,說:“沒法干了,走,找領(lǐng)導(dǎo)去?!?/p>
“放手。找就找,怕你不成?!眰z人糾纏在一起。
不知誰咋呼了一聲:“別鬧了,公安科的來了?!?/p>
按理講,到這一步,倆人應(yīng)該收斂,找臺階下才對,但看樣子,胡部長想的就是把事情鬧大;也許兩個人都是斗紅了眼的山羊,鬧得更厲害。圍觀的都是看熱鬧,如同看戲,盼著出彩,盼著沖突不斷,高潮迭起,哪里有息事寧人的?自然少不了拉偏架、火上澆油的。牛部長畢竟上了歲數(shù),又有關(guān)節(jié)炎、肩周炎等毛病,只聽他撕心裂肺地叫一聲:“胳膊斷了?!币黄ü勺氯?,起不來了。
牛部長說“骨頭斷了”,幾乎沒人相信。
人到了七老八十,骨頭酥了,摔一跤,跌一下,把骨頭摔斷,那是常見的事,但拉拉扯扯、推拽幾下,怎么會把骨頭弄斷?胡部長以為他是在找臺階下,也清醒了一些,心里軟下來,但嘴上仍然不依不饒:“骨頭斷了?你是紙糊的還是面做的?想耍無賴,沒門兒!”
這次牛部長沒還嘴,坐在水泥地板上,疼得齜牙咧嘴??磥硎怯袉栴}了,不然憑牛部長的倔強脾氣,怎么會像個潑婦、淘氣的頑童一樣癱坐在地上?那年節(jié)令早,還在春季,外面的樹木花草已經(jīng)郁郁蔥蔥,枝繁葉茂,中午甚至還有些燥熱,牛部長穿著的夾克外套不知什么時候被扯掉了,只剩圓領(lǐng)老頭衫,被撕開了一個豁口,一只手緊握住另一只的胳膊,一副邋遢窩囊、蕭索不堪的樣子。有人問:“哪里出毛病了?”牛部長手握得更緊,低聲下氣地說:“這里?!庇腥松焓衷谒母觳采夏竽螅2块L“哎呀”尖叫一聲,一層細(xì)汗從臉頰、發(fā)梢里浸出來。
“怕是關(guān)節(jié)脫臼了吧?”
“不好說,也不能排除是骨折?!?/p>
“還是到醫(yī)院拍個片子吧。”
牛部長被人攙扶著走了。胡部長愣在那里,又跌坐在高背藤椅上。大概看見滿屋子碎玻璃一片狼藉,長吁短嘆了一會兒,出門下樓了。只見他低著頭,腳步有些踉蹌,到了礦大門口,回頭瞥了一眼,可能想去找領(lǐng)導(dǎo),但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出了礦大門,回家了。
胡部長一走,機關(guān)就沸騰了,到處都在議論,說啥的都有,歸結(jié)成一句話:這是胡部長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引誘牛部長一步一步往里鉆。但胡部長精明過了頭,臨門一腳功夫差,不該發(fā)展到公開打鬧、撕扯的地步。何況還造成了嚴(yán)重后果。如果牛部長真的是骨折,事情的性質(zhì)就變了,說不定要負(fù)刑事責(zé)任的。
可牛部長怎么就骨折了呢?
四
王寧上班時很忐忑。
因為判斷不清事情的走向,不知是福是禍,連提開水的心情也沒有了。正猶豫著不知干啥好,機關(guān)一部的人就喊他過去。機關(guān)一部部長很年輕,但歷練得臉上就一個表情:微笑,淺淺的、點到為止的笑,仿佛一張照片;聲音也是始終如一,像涓涓細(xì)流,娓娓道來?!澳銈儐挝怀霈F(xiàn)了一些小問題。組織決定,由你來主持工作。這個單位很重要,希望你不要辜負(fù)組織上的希望,大膽開展工作,把工作抓上去?!?/p>
這事來得突然,王寧沒有思想準(zhǔn)備,以至于懷疑它的真實性,有一種浮在云端里飄忽不定的幻覺。
昨天晚上,王寧就讓老婆去礦醫(yī)院打聽,牛部長確實骨折了,有礦醫(yī)院的X光透視證明,千真萬確,也就是說胡部長面臨著負(fù)刑事責(zé)任的危險。又傳出老胡突發(fā)心臟病,幸虧搶救及時。
在機關(guān)混了五六年,王寧也明白,人事任免這樣的大事,機關(guān)一部口頭說的靠不住,全靠紅頭文件說了算。但文件一直未下。王寧揣摩,兩個部長鬧到這一步,礦里反而不好對他們的事進行定性,不好定性意味著不能處理。與王寧關(guān)系不錯的人也幫助王寧分析,恐怕礦上在等著司法結(jié)論,好就坡下驢?,F(xiàn)在,王寧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但一等就是半個月,沒有任何結(jié)果,等得王寧很無奈、很心焦。終于,實在撐不下去了,他硬著頭皮直接找到機關(guān)一部,將自己的苦惱傾訴出來,名不正言不順,工作沒法開展。這個理由很充分,機關(guān)一部部長似乎也替他著急,答應(yīng)他向宋副書記反映反映。開始,王寧以為他是隨便說說,做個姿態(tài),沒想到,正好生產(chǎn)口調(diào)整一批干部,文件下來時,居然有王寧的名字,但是在最后一個,而且只說是副部長,別的只字未提,胡部長、牛部長的事概不涉及。
王寧總算松了一口氣。
五
有人說,王寧搬辦公室是搶班奪權(quán),這話有些冤枉。
這一個月來,從黨外人士一步轉(zhuǎn)入中共預(yù)備黨員,由一名普通干事提拔到副部長,可以說是好戲連臺。這樣的好運氣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的,起碼距離親戚為自己樹立的標(biāo)桿不遠(yuǎn)了。王寧有時做夢都能笑醒,有必要冒那個險嗎?
事情是由電話引起的。
王寧的辦公室沒裝電話,以前倒沒感到太為難,現(xiàn)在不一樣了,打電話、接電話都要跑到胡部長的辦公室去,既不方便,也影響工作,于是就萌生了給自己辦公室安裝電話的念頭。打了報告,分管領(lǐng)導(dǎo)宋副書記先是說:“還裝什么電話?直接搬過去就是了。”卻又提起筆在王寧的報告上簽了字。因為礦里新上的程控電話容量有限,安裝新電話要礦長簽字,王寧覺得沒把握,就找了電話班,從老胡的電話上接了個分機。
但宋副書記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寧被這個念頭箍住了。
回到辦公室,王寧覺得自己分裂了成兩個人。一個在說:“很多事情,看似復(fù)雜,其實簡單得很,就看你有無勇氣捅破這層窗戶紙?!绷硪粋€說:“要是領(lǐng)導(dǎo)不是這個意思呢?搬過去容易,再搬回來,就難堪了,豈止是難堪,即使沒有其他后果,光輿論就能壓死人,成為笑柄,讓你一輩子抬不起頭?!?/p>
好大一會兒,他似乎剛從夢中回過味來,又似從云端飄飄蕩蕩地落在地上。終于,前一個王寧占了上風(fēng):自己搬過去,造成既成事實,斷了老胡的后路,老胡總不至于回來把自己攆走吧?即使他臉皮再厚,自己要是不讓步,他還敢與自己撕扯動粗不成?如果那樣做,豈不是重復(fù)犯低級錯誤?
明天就搬!也許領(lǐng)導(dǎo)早就盼著自己這樣做,只是自己愚鈍,不開竅。
王寧心頭一熱,恨不能馬上行動。
王寧推開隔壁老胡辦公室的門,想看看怎么搬,是把老胡的桌椅挪開,還是直接坐過去?
搬還是不搬,生存還是毀滅?
賭一把!白天,王寧坐立不安,神思恍惚,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貼燒餅。第二天,王寧瞪著一雙血紅的眼,打了雞血似的狂想,有人到阿拉斯加、到新葡京去賭,有人拿青春去賭明天,老子就去賭運氣,大不了從頭開始,重新遞交入黨申請書。
王寧本以為搬到老胡的辦公室會遇到很大阻力。老胡在機關(guān)二部干了多年,終歸還有幾個鐵桿兒,算是拐把子親戚,他們要是出頭搗蛋,撕破臉不讓搬,自己還真是沒招。為啥?從程序上講,老胡沒有受到任何組織處理,還是部長;從道義上講,王寧的舉動完全是乘人之危,說趁火打劫也不為過。只要鐵桿兒們說一句:“這里有胡部長的私人物品,得由人家親自處理?!蓖鯇幘蜎]轍,到時候老胡說他辦公桌柜里有金子銀子,王寧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但到了這一步,王寧只有往前走。 “既然是賭博,還能沒風(fēng)險?”王寧給自己打氣。
“把大家都集中起來?!蓖鯇幒皝砀舯诘霓k事員。
“是開會嗎?”辦事員也覺得王寧今天反常,似乎還不習(xí)慣王寧發(fā)號施令。
“叫你通知你就去,啰嗦什么?”
“好嘞。”辦事員興沖沖地出去了。
這時,王寧倒緊張起來,腦子在飛速轉(zhuǎn)動,卻是越來越亂,一團亂麻。機關(guān)二部的工作人員三三兩兩地進來了,有的進了王寧的辦公室,有的拐進了老胡那里;有的翻書找報紙,有的在東扯葫蘆西扯瓢,幾個女孩兒擠坐在王寧旁邊的沙發(fā)上,手里還拿著本子和筆,像是要做記錄的樣子??匆娝齻円粋€個活色生香,王寧突然興奮起來,一興奮,靈感就上來了,微笑著對幾個女孩兒說:“把大家都喊過來?!彼齻兯坪鹾芟矚g開會,仿佛有癮頭,一聽這話,臉上的表情都很生動,其中一個可著嗓門喊:“都過來,開會?!?/p>
王寧覺得彎子轉(zhuǎn)得太快,但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過渡下去,只得硬著頭皮說:“我想換個辦公室,把辦公桌搬到那個房間去。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p>
能進機關(guān)的,有幾個傻子?就是傻子,看多了、聽?wèi)T了,也都?xì)v練成光滑的鵝卵石。但凡有人要與你商議某件事,說是商議,其實是想做,決定好了的,否則,還需要商議?
剛才還死氣沉沉的氣氛像被一陣疾風(fēng)刮去,大家紛紛站起來,也都像打了雞血一樣,精氣神足得很,女孩兒們還沒等王寧說怎么搬就開始動作起來,整理王寧的辦公桌柜,指揮男同事拿東拿西,咋咋呼呼,令王寧大喜過望的是,鐵桿兒們非但沒有絲毫抵觸,還主動挪動老胡的辦公桌,只是老胡的辦公桌太沉了,不好搬,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說,將老胡的辦公桌椅搬到走廊上去,有的主張一勞永逸,干脆搬到儲藏室。倒是王寧提醒:“里面有胡部長的私人物品,將來說不清。”鐵桿兒們首先表態(tài):“那怕啥?什么寶貝?我們都是證明?!?/p>
最終,還是王寧妥協(xié),只將自己的一些急用的物品搬過來,其他暫時不動。其實,他要的只是一個姿態(tài)。
期間,機關(guān)一部、隔壁辦公室的人,有進來看看,打個哈哈的,有伸伸頭,什么也不說的??傊?,并沒有出現(xiàn)王寧想象中驚心動魄的事件。王寧禁不住想起一句話:先下手為強,不爭就沒有你的??磥恚约嘿€贏了。
業(yè)務(wù)上,王寧是駕輕就熟,為了顯示自己,王寧撇開老胡的老套路,不再搞什么理論。那玩意兒咋說呢,很多問題上面都搞不清,一座煤礦能研究什么高深的理論問題?王寧早就看出來了,老胡之所以熱衷于這玩意兒,是因為這玩意兒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找些參考資料,東拼西湊,拉大旗作虎皮,嚇唬人而已。順帶著采買書籍本簿撈點兒回扣,做些講課費。王寧認(rèn)為,機關(guān)工作也需要與時俱進,不能簡單地做傳聲筒、揚聲器,而應(yīng)該有創(chuàng)新意識,主動出擊。他開始組織活動,并且有規(guī)劃,有套路,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先是組織開展了羊山煤礦首屆文化節(jié),舉行了盛大而熱烈的文化節(jié)開幕式,出席開幕式的上級領(lǐng)導(dǎo)有,市文化局、文聯(lián)、團市委,總公司黨委副書記、工會主席、團委書記等,邀請了市屬新聞單位以及兄弟礦井的代表。市文聯(lián)、總公司黨委副書記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鼓勵羊山煤礦要把文化節(jié)作為一個固定的品牌長期辦下去,辦成精品,將品牌打出去;要求有關(guān)部門給予大力支持。開幕式上,還舉行了精彩的文藝演出。文化節(jié)期間,還舉行了征文比賽、主題演講大賽、詩歌散文朗誦會,高潮迭起,盛況空前,吸引了全礦員工廣泛參與,既提高了礦區(qū)的閱讀品位,又豐富了員工的業(yè)余文化生活。
當(dāng)然,收獲最大的是王寧,等于給自己樹立了一個品牌,同時,價值不菲的紀(jì)念品機關(guān)差不多每人一份。文化節(jié)過后,王寧感到自己的威信大增。以前,他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機關(guān)二部的人對他不冷不熱,工作完全是處于被動狀態(tài),像推磨一樣,推一推,他們才轉(zhuǎn)一圈;周圍幾個單位的人看他的眼神也很特別,很復(fù)雜,很意味深長。王寧也明白,自己是在僭越,霸王硬上弓。但到了這一步,就只有揚長避短,充分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在工作上做文章,掀起一個又一個高潮,甚至立起一座山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讓閃光的業(yè)績來征服那些不認(rèn)可自己的人;讓不了解內(nèi)情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做自己的擋箭牌??偠灾?,讓事實說話,我王寧雖然有些不地道,但完全是被逼無奈,我僭越不仗義,那么,老胡對我長期壓制,不給我任何出頭的機會就仗義嗎?想到這些,王寧就有底氣了,自信心空前高漲,精神十足。人的精氣神足了,氣場就旺盛,人氣也就跟著來了。標(biāo)志之一是眼神,王寧的目光所到之處,他人的目光就立即黯淡下來,躲躲閃閃的;女孩子們的眼神里還有些羞澀,這讓王寧很受用,被壓抑、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虛榮心也膨脹起來。機關(guān)二部工作人員的積極性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紛紛熱情主動地參與其中,王寧忘記派他們的活兒,他們還很不樂意,以為王寧對他們有成見,只有王寧給他們找?guī)准赂?,他們才釋然。也難怪,王寧舉辦的活動,都是讓大家拋頭露臉的事,年輕人嘛,誰不想出風(fēng)頭,在大庭廣眾之下唱響自己?這樣,王寧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大家已經(jīng)接受自己、認(rèn)可自己,自己在機關(guān)二部的位置上已經(jīng)坐穩(wěn)了。
但遺憾的是,老胡與老牛的事還是沒有個結(jié)果,上級也沒有給自己進一步下文明確,連一點兒跡象都沒有。這讓王寧很焦慮。文化節(jié)結(jié)束后,王寧遇到一次與宋副書記一起出差開會的機會,盛大隆重的晚宴上,酒喝得太多,晚上很難受,后悔不迭,正好宋副書記喊他打牌,聽見他正在唉聲嘆氣的,臉色很難看,以為他犯了心病,安慰他說:“不就是那點兒事嗎?回去就給你下文。打牌去?!?/p>
王寧喜出望外。
散會以后,宋副書記興致很高,要到附近的風(fēng)景區(qū)去轉(zhuǎn)轉(zhuǎn),總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員也想搭個便車,跟著去。沒人的時候,他突然把王寧叫做“王大部長”。這個地方的習(xí)慣,將單位一把手前面冠個“大”字,一是突出對一把手的尊重,二是照顧副職,因為一把手只有一個,副職很多,比如副礦長姓某某,直接稱呼“某礦長”多好,總不能叫人家“某副礦長”吧?王寧心里一咯噔,這“王大部長”可不是隨便叫的,即使是玩笑也不能這樣開。看樣子,書記已經(jīng)做出決定,要給自己下文明確了,否則,總公司的人怎么會知道,肯定是書記透露的。王寧想求證一些細(xì)節(jié),但又不能直接問,拐著幾道彎子想把話題往這上面引,人家畢竟是大機關(guān)的人,沉得住氣,任憑王寧怎么撩撥,就是不接這個茬兒。這樣也好,他越是神神秘秘的,王寧越是相信,這事有影兒了,自己總算熬出頭了。別的不說,回老家時,遇到一塊兒上學(xué)的那位鄉(xiāng)鎮(zhèn)書記也不必繞著走了。
王寧買了很多土特產(chǎn)。
正如老婆所說的那樣,這些土特產(chǎn),買回來就成了垃圾,王寧這次因為高興,還是買了很多。這次因為心里裝著喜事,王寧不怕老婆抱怨,將大包小包扔到沙發(fā)上,故意讓各類軟硬塑料包裝袋發(fā)出咔咔嚓嚓的脆響。老婆在一個部門打雜,女的多。他們的夫君要么是副總,要么是副礦級,最不濟也是正科、副高,還有一個是總公司領(lǐng)導(dǎo)的小姨子,傲得跟企鵝似的,支使老婆比支使仆人還隨意,動不動還尥蹶子。就自己熬煎了多少年才是個副科,還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不知今后怎么樣呢。自己受屈老婆腰桿子也挺不起來,跟著受了不少夾板氣。
誰知這次這么多的“垃圾”,還鬧了這么大的動靜,根本就沒有引起老婆注意,而是動作麻利地將散亂的垃圾收拾到一邊去,神秘兮兮地說:“知道嗎?你們單位牛部長出事了?!?/p>
“什么?牛部長出事?啥事?”
“啥事?人家得了癌了!”
“癌癥!什么癌?”
“不知道,反正是癌癥。咱單位有人去看他了?!?/p>
王寧心一緊。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這事跟自己有無關(guān)系,有多大關(guān)系。老婆在絮絮叨叨地聒噪“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之類的無用話,王寧一句沒聽進去。
“這個牛部長,這個時候,得什么不好,偏偏得什么癌癥!”王寧心煩意亂,忍不住喊出聲來。
“什么話?還有想得這種病的嗎?”老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說,是說。哎呀,怎么跟你說呢?!北緛硎窍肱c老婆分享喜悅的,現(xiàn)在一點兒興致都沒有了。
“你們牛部長命真苦,跟他一道分來的,人家都當(dāng)?shù)V長、局長了,他混成那樣。日子慢慢過唄,又?jǐn)偵线@號不治之癥,老的老小的小,這一家人就是塌了天了?!?/p>
“是啊,他那個性格?!蓖鯇帉吓R灿行z憫,突然,眼前一亮,說,“這么說,大家都同情他了,向著他了?”
老婆說:“那當(dāng)然啰。盼著人家倒血霉的畢竟是少數(shù)。”
“有沒有這種可能,如果不是老胡與老牛打架糾紛,老牛就不會得癌癥?你有沒有這種想法?”王寧一臉嚴(yán)肅地盯著老婆問。
老婆滿臉疑惑,盯著王寧說:“你這是咋啦?人家得了癌癥,你怎么會有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p>
這下,王寧心情倒是放松了,看來,老牛這時候得癌癥,對自己未必是壞事,一則人們會同情他,二則會自覺不自覺地把他的病與上次的沖突糾紛聯(lián)系在一起,就會產(chǎn)生聯(lián)想,形勢越發(fā)對老胡不利,無形中減輕了對自己下文任命的壓力。當(dāng)然,王寧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卑鄙,甚至殘忍,但很快就原諒了自己,正像老婆剛才所說的那樣,癌癥這個東西,不是誰想得就能得的,是老牛命該如此,也不能排除與老胡真的有關(guān)系。
第二天,老婆起得早,準(zhǔn)備了豐盛的早餐,王寧心里裝著紛繁的心事,食不甘味,胡亂吃了些,抹抹嘴就走了。低著頭,在雜亂的棚戶區(qū)里快速穿行,來到架在無名小河上的小橋邊,與機關(guān)的一位熟人不期而遇,倆人都能察覺到對方躲閃的神色,但已經(jīng)沒有騰挪的余地,都堆上笑容熱情地打招呼。熟人主動地提到老牛的事,但也就點到為止,王寧抬腕看看,離上班時間還有十來分鐘,就掏出煙,說:“坐一會兒,抽一棵,出差帶回來的。”對方接過煙,猶豫一下也跟著在小橋的圍欄上坐下。王寧側(cè)過臉,很誠懇地問:“你看,牛部長得了癌癥,大家對胡部長是不是有看法?”見熟人不吭聲,王寧又加了一句,“當(dāng)然,誰也不能說牛部長得癌癥就一定與胡部長有關(guān)系?!?/p>
熟人弓著腰,像是出神地看著橋下烏黑的河水。
熟人平時就很謹(jǐn)慎,王寧有些后悔自己沉不住氣,交情不深,又這么倉促唐突,能從他嘴里得到什么呢?果然,熟人站起來,平淡地說:“快到點了,走吧?!蓖鯇幨馗?,剛走了幾步,熟人回過頭來,悄聲說:“牛部長得癌癥,誰說與胡部長沒關(guān)系?還真有關(guān)系,因為牛部長得的是骨癌?!?/p>
“啊,還有骨癌,骨頭也長癌?沒聽說過。”王寧回應(yīng)道。
什么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與老胡有關(guān)系。王寧腳步輕松起來,竟然趕到熟人的前面。
一上到三樓的樓梯,王寧就覺得奇怪,怎么胡部長辦公室的門開著?誰開的?
王寧心跳加速。他多了個心眼,沒有直接進老胡的辦公室,而是放慢腳步,用眼角的余光朝里面瞟了一下。
是老胡。
六
“這么說,老胡與人廝打很有功勞了?”
王寧也覺得這話說得太沖、太唐突,機關(guān)一部部長明顯不悅,但這個變故太大,自己猛然間接受不了。
“我可沒這樣說,也沒人這樣說?!睓C關(guān)一部部長又恢復(fù)了職業(yè)性的微笑,話鋒一轉(zhuǎn),“問題是人家有司法鑒定,骨癌到了中晚期,隨時都會造成骨折。這說明老胡同志根本就構(gòu)不成故意傷害,只是一場意外,或者說,正是這種意外,才發(fā)現(xiàn)了老牛同志的病。”
其實,王寧也知道,從理性講,這事本身就很蹊蹺,當(dāng)時兩個人只是相互撕扯,離真正的打架斗毆差遠(yuǎn)了,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清楚。但近段時間,他一直被一種強烈的欲望籠罩著,思維被拉成了一條直線。實在不甘心?。?/p>
可是,宋副書記答應(yīng)過,要給自己下文的呀?人家都喊自己“王大部長”了。
王寧剛想張嘴,又忍住了,只要一提這事,機關(guān)一部部長肯定要找宋副書記核實,那豈不是把宋副書記賣出去了?
不到黃河不死心。此時的王寧就是這個心態(tài)。他像落水的人看到一根稻草一樣,由我主持工作不也是你們宣布的嗎?王寧實在不愿看到老胡那張臉,能延宕一會兒是一會兒,感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一條小蟲子,一回去,就要被老胡一口吞下。
“那,那我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一部部長明知故問。
“那事,我……”
還沒等王寧說完,對方就打斷了他:“該咋辦還咋辦?!闭Z氣已經(jīng)不耐煩,還有逐客的味道。王寧的腿有些不聽使喚,臨出門時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也許是這種狼狽相起了作用,一部部長又讓他停一會兒,有些意味深長地說:“你們胡部長還是有些辦法的,你在機關(guān)也不是新來乍到。當(dāng)然,他也不容易。”
就這事?王寧更失望,都不知怎么回來的。重新坐在吱嘎作響的破藤椅上,王寧忽然明白了,機關(guān)一部找自己,是在做結(jié)論,讓自己搬回來。
老胡過來了,說:“明天去看牛部長?!?/p>
七
老胡要的是礦里惟一的面包車,能坐十來個人。
原以為老胡會很低調(diào)的,畢竟倆人曾經(jīng)鬧得驚天動地,到了經(jīng)官動府的地步,現(xiàn)在,老胡即使要主動修好,彎子也不能轉(zhuǎn)得太快,頂多要個小車,小范圍去看看??催@種架勢,老胡是要往大里弄,越是興師動眾越好,與上次的負(fù)面影響保持在同一個水平,巴不得全礦都知道,老胡是居高臨下,代表一個部門去看望一位患了絕癥的下屬,從而將壞事變成好事。他這是在為自己平反??!果然,機關(guān)二部的人差不多都出動了,顯然預(yù)先接到通知,早做好準(zhǔn)備了。老胡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神態(tài),指揮張三,吆喝李四,如同平時布置會場安排上大課一樣,粗聲大嗓的。機關(guān)二部的年輕人多,本來是去看望一個得了絕癥的同事、領(lǐng)導(dǎo),他們倒像是趕集看大戲,男的平日穿戴散漫,今天似乎有了借口,西裝革履的;女孩子更是沒心沒肺,描眉畫眼涂脂抹粉的,打扮得小妖精似的,還主動與男孩子打情罵俏,拉拉扯扯的。
王寧神色凝重,雙眉緊鎖,有女孩兒撩撥他,還是閉上眼睛一聲不吭,偶爾瞥一眼窗外的景致。車上了一○五國道,司機一換擋,面包車箭一般向前飛馳。老胡的一個心腹玩瘋了,既是忘乎所以,也是想巴結(jié)一下老胡,非得把偏居一隅的王寧亮出來,有些挑釁地說:“王寧,噢,王部長,生病了嗎?無精打采的?!蓖鯇幉幌肜硭?,還是回應(yīng)了一句:“沒啥。就是有點兒困?!边@家伙有點兒二五眼,還蹬鼻子上眼,接著來了一句:“不是生病,那就是心病。”說罷還伸出手在王寧的額頭上試。王寧劈手打過去,騰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罵開了:“去你媽的,老子心病,你他媽的還有心嗎?心叫狗吃了?咱去干啥?是吃大席還是看耍猴兒?”
“心腹”一愣,自知理虧,但當(dāng)著眾人的面被王寧好一番羞辱,下不來臺,想撒潑,又見王寧一副豁出去、毫無懼色的氣勢,倒先怯了三分,進退失據(jù),僵在那里。
“好了好了,開玩笑嘛,也得有個分寸,得理也得饒人不是?”老胡及時打了個圓場。
一車人鴉雀無聲,只有車輪碾軋水泥路面的沙沙聲聲。
市立醫(yī)院是三省接合部惟一的一家三甲醫(yī)院,設(shè)施與醫(yī)術(shù)更是黃淮海地區(qū)首屈一指的,尤其是腫瘤科,名氣大得很。沒有特殊關(guān)系,想在這里就醫(yī),門兒都沒有。
王寧也不得不承認(rèn),老牛能住進去,還真多虧了人家老胡,而老胡靠的是戰(zhàn)友。不是戰(zhàn)友愛管閑事,而是老牛的骨癌完全是戰(zhàn)友們給“鑒定”出來的。老牛當(dāng)時是死纏爛打的,要不把老牛的“骨折”鑒定推翻了,老胡要從這場官司中全身而退,那是相當(dāng)困難。惟一的辦法就是在“鑒定”上做手腳,在哪里鑒定,怎么鑒定,就大有文章可做了。老牛找的鑒定機構(gòu)都把注意力放在骨折上,戰(zhàn)友們找的機構(gòu)就不會那么單純,就是要在基本事實面前節(jié)外生枝;要節(jié)外生枝,就不能僅僅局限于骨折部位,終于將隱藏在骨折后面的元兇給挖了出來。這個結(jié)論一出來,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戰(zhàn)友們有心栽花,無意插柳,也算是將好事做到底,說破大天,他們畢竟與老牛無怨無仇,就幫了老牛這個忙。
進了醫(yī)院見到老牛,王寧路上想象的場景一個都沒出現(xiàn),比如,老牛與老胡如何怒目相視,又突破心理障礙,前嫌盡釋,說到傷心處倆人還抱頭痛哭。老牛的家屬怎樣耍臉色制造難堪,胡攪蠻纏地提出無理要求,等等。事實上,老牛的手術(shù)很失敗,就像他的人生一樣失敗,老牛的體質(zhì)與生命意志簡直不堪一擊,人已經(jīng)進了“ICU”室。
王寧他們進去的時候,只能隔著一個一面墻大的玻璃窗看看,老牛剛好又處在半昏迷狀態(tài),嘴大張著,鼻腔里插著駭人的管子。王寧敲敲玻璃,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一個穿著淡粉色制服的小護士伸出頭來,可著勁地向王寧擺手。剛才上樓時還嘰嘰喳喳的小女孩,現(xiàn)在噤若寒蟬。
出了醫(yī)院,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生活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上。暮春的陽光熱辣辣的,剛從冰冷的醫(yī)院出來,熱辣辣的陽光還有些暖意,小女孩們又活泛起來,仿佛不曾呼吸過死亡的氣息。她們很快就被大街上各種新潮、時尚元素所吸引,吵嚷著要去逛街,溜商場。男同事似乎從老牛的遭際上得到啟迪,也似乎更理直氣壯,慫恿著老胡安排中午的飯局,“該吃吃,該喝喝?!避S躍欲試,氣氛很活躍。這時,老胡的呼機響了,老胡急忙從腰帶上解下扣鏈,瞄一眼窄條狀屏幕上的顯示,笑得臉都綻開了,邊走邊說:“好,飯局有了?!庇趾芸簥^地朝大家一揮手,“走,上車。”一拉車門,直接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司機陪著小心問:“上哪兒,咋走?”老胡一只手在車窗戶上拍打,一只手向前一指:“淮海路,向西,碧水山莊?!?/p>
碧水山莊位于這座城市的一處著名風(fēng)景區(qū)附近。北面是山,南面是湖,已經(jīng)出了環(huán)城路,算是郊區(qū)。有山有水的,在這個平原城市十分難得,飯店叫“碧水山莊”倒也名副其實。戴著藍(lán)底白花三角頭巾,打扮得像個采茶姑娘的服務(wù)小姐推開綴有“999”銘牌的門,王寧才發(fā)現(xiàn)里面是別有洞天,比自己曾經(jīng)到過的任何飯店包間都要奢華、闊氣,不禁生出慌亂、膽怯。連老胡也有些不好意思,搓著手說:“這這,太那個了吧。你們不是午間禁酒嗎?”做東的是公安分局的一個主任,看來跟老胡關(guān)系很鐵,開口閉口都喊老胡“指導(dǎo)員”,身材、長相都與老胡相似,矮胖、敦實,手一揮,咋乎說:“在咱的地界,哪有那些說道!”
本來,王寧以為,今天這場盛宴,是老胡在對自己“亮肌肉”,回來一打聽,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不配人家老胡小題大做。
羊山煤礦已經(jīng)成為典型的親戚礦,屬于近親繁殖。老牛曾經(jīng)說過,這是個封建土圍子。只要不是殺人放火之類傷天害理的極端事件,大多是打斷骨頭連著筋,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但老牛還是一根筋,“骨折”事件出來后不按套路出牌,任你和稀泥的本事再大,就是不買賬;說客來了一撥又一撥,都被他攆走了。直接起訴到法院,還聘請了律師。
開始,老胡也是觀望、僥幸,覺得這是工作上的糾紛引起的,老牛還應(yīng)該負(fù)主要責(zé)任,與普通打架斗毆性質(zhì)完全不一樣,礦里會出面擺平的。但這次不知咋的,總是在回避。老胡認(rèn)為是宋副書記對自己不感冒,有點兒樂見其成的味道。
老胡這才知道,無論什么理論,都不能救自己。
前些年時興邊緣組織,什么同學(xué)會、老鄉(xiāng)會、戰(zhàn)友會,紅火得很,老胡也參加了幾次,雖然很自卑,卻以自大的面目出現(xiàn)。這次,事到臨頭了,老胡徹底放低姿態(tài),像一條被打疼了的狗,夾著尾巴,順著線索往上捋,終于攀上了高枝。老胡像見到親娘老子似的將自己的遭遇、冤屈一股腦兒地傾訴出來。要不說戰(zhàn)友親如兄弟呢,這些事正是他們的勢力范圍,一個比著一個的顯示自己的能耐,這點兒事簡直就不算個事。
老胡已經(jīng)是個有背景的人,而這樣的人總是讓人敬畏。
八
宋副書記的“坐功”是出了名的。
有一次,總公司在羊山煤礦召開一個現(xiàn)場會,上午是現(xiàn)場參觀,下午不休息接著進行經(jīng)驗交流。四個多小時,下面睡覺的密密麻麻一層,主席臺上,打瞌睡的、交頭接耳的、輪番休息的,輪到一個單位發(fā)言了,主持人不見了,工作人員去找,原來在一邊的休息室睡著了。惟獨宋副書記像廟里的佛像一樣,除了偶爾低頭喝喝茶,看看材料以外,竟然紋絲不動。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會議的熱門話題,多長時間后,鮮有人記住會議的主題,卻記住了羊山煤礦宋副書記的“坐功”好生了得;總公司領(lǐng)導(dǎo)在做最后總結(jié),強調(diào)會議紀(jì)律時,特別提到宋副書記,號召大家向他學(xué)習(xí)。
蹊蹺的事時常發(fā)生。
近段時間,王寧發(fā)現(xiàn)宋副書記參加會議的積極性明顯降低,一般的會議很少見他露面,即使參加了,話也不多,都是照稿子念,基本不發(fā)揮,表情似乎很痛苦,如坐針氈。更令人生疑的是,年終計劃生育表彰會,安排宋副書記做重要講話,但宋副書記對著講話稿念到一半,跟主持會議的礦領(lǐng)導(dǎo)點點頭,嘀咕了幾句,起身出去了。主持會議的領(lǐng)導(dǎo)皺皺眉頭,說:“上級來人了,宋副書記出去接待一下。下面進行下一個議程?!迸c會人員驚愕了一下,經(jīng)領(lǐng)導(dǎo)一解釋,似乎也沒在意,但王寧注意到了,領(lǐng)導(dǎo)的解釋有破綻,沒有任何人通知,宋副書記咋能知道上級來人了?顯然是一句沒經(jīng)推敲的謊話。果然,一直到會議結(jié)束,宋副書記也沒露面,他的重要講話沒人代替,主持會議的領(lǐng)導(dǎo)也沒作進一步解釋,只是說,材料會后印發(fā)給各單位,各單位要組織學(xué)習(xí)云云。
會后,王寧找了個事由與辦公室的人閑聊,不知不覺就把話題轉(zhuǎn)到這件事。因為這事太蹊蹺,都在議論,辦公室的人并無多少戒心,說:“我們也納悶,下午沒什么大領(lǐng)導(dǎo)來呀,也沒接到通知?!蓖鯇幷f:“聽說上午來人了,那些人喝酒不要命,該不是喝多了?”辦公室的人搖搖頭:“確實喝得厲害,但宋副書記基本沒端杯。這一陣子,宋書記滴酒不沾,連飯都不怎么吃。”
“那是咋啦?”
“誰知道。”
“該不是有啥???”
“也許是吧?問過,他不說。”
“那……”
不像是生病。直覺告訴王寧,是心病。
很多驚心動魄的大事,都是從女人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的縫隙里漏出來的?;丶液?,老婆說:“聽說你們書記出事了?!?/p>
“啥事?”王寧迫不及待地問。老婆搖搖頭,堅定地說:“不知道。都這樣傳,都不說究竟是啥事?!?/p>
接下來,王寧發(fā)現(xiàn)宋副書記老是往老胡這邊打電話,口氣軟和得很,甚至有些巴結(jié)的味道。以前可不是這樣,完全是命令式的,比如,什么什么事;或者更干脆,過來一下,支使小孩兒一樣。以前,老胡接打電話都不避人,但這段時間,即使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聲音也壓得很小,神神秘秘的。
王寧抓起分機的聽筒,還好,分機并沒有拆除,也許是老胡沒發(fā)現(xiàn)(座機緊貼著墻壁),也許另有原因。顧不上那么多了,王寧將聽筒緊緊地貼在耳朵上,但除了簡單對話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內(nèi)容。
再后來,宋副書記總是帶著老胡出差、開會。
王寧滿腹狐疑,這也太蹊蹺了,他們之間,彎子也轉(zhuǎn)得太快了吧?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能把宋副書記與老胡這兩條不相干的線連在一起,并且擰成一股繩呢?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襲上心頭。
九
老胡不再抓理論學(xué)習(xí),王寧喊他“胡理論”也不答應(yīng),等于是什么都不干,主要是串門子,在其他單位一坐半天,海闊天空,天南地北。漸漸的,機關(guān)的閑人來老胡辦公室串門,老胡的辦公室又成了沙龍,不過,主角兒由老牛變成老胡。
總公司來電話,通知每個礦派一人參加一個理論研討班。電話是老胡接的,而且門敞開著。老胡說:“小王,不,王部長,這次是在廬山辦的,我去過幾次了,你替我去吧。”
王寧覺得這很正常,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那好,謝謝胡部長。我替你去?!?/p>
王寧生出些許暖意,掏出煙,遞給老胡,老胡沒接。一棵煙抽到一半,老胡又打電話,聲音明顯不對,有些賭氣的味道,說:“我去不成了,不能去了?!蓖鯇幰汇?,沒有完全反應(yīng)過來。雖然隔了小百十公里,總公司那頭通過電流、震動金屬簧片的聲音依然很響亮,讓王寧看見另一張困惑的臉。
“為啥?什么原因?”
老胡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已經(jīng)不是賭氣,不是生氣,而是叫囂:“王寧!他要去。什么王部長,就是王寧?!?/p>
空氣也僵硬了。
王寧想發(fā)作,但忍住了。
過了幾天,老胡說他要去市立醫(yī)院看一個人,王寧沒接腔;老胡進一步問王寧去不去。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王寧搖搖頭。老胡說,最近機關(guān)二部有些松,幾個關(guān)鍵崗位快放羊了,值班出現(xiàn)幾個空班,你把班次重新排一下,強調(diào)強調(diào)紀(jì)律。王寧說,我管不好。老胡說,你是副部長,部長不在家,出了事,你得負(fù)全部責(zé)任。
王寧安排了。也可能是上次得罪的“心腹”搗蛋,上班號早上放遲了,中午居然沒放。
老胡是第二天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開會。
這次,老胡完全沒有過渡,直接指著王寧的鼻子咆哮:“媽的,都是你在搗,從里搗到外,里外搗?!?/p>
王寧剛想開口,老胡根本不給機會,轉(zhuǎn)身朝向所有在場的人,繼續(xù)咆哮:“什么事都想管,我不在家一天,一個單位被他搞得亂七八糟,一塌糊涂。”
王寧從他咆哮的荊棘中擠進去,砍了一句:“不是你叫我安排的嗎?”
“我安排?我什么時候安排過你?老子安排誰也不會安排你!”
…… ……
血脈賁張!
打!
礦上的不少中層干部,尤其是生產(chǎn)單位的科區(qū)長就是打出來的。王寧進機關(guān)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拳頭不硬。除了這個念頭,王寧腦子里一片空白。
天氣燥熱,人人都是火種,都是易燃易爆物品,干柴烈火一點就著。如果說上次是撕扯、身體接觸,現(xiàn)在是大打出手。王寧雖然年輕,但孤軍作戰(zhàn),明里暗里挨了不少拳腳,其他閑著沒事的君子動口不動手,可著嗓子叫喚,連幾個小女孩也參與了,將機關(guān)二部所有的暖壺,一個接一個地砸,“砰砰砰”如同扔炸彈。終于,老胡“哎呀”一聲倒在地上。
“怎么啦?胡部長?”
“是不是也骨折了?”
“快通知公安科?!?/p>
“快打電話給醫(yī)院?!?/p>
老胡掏出了速效救心丸。
王寧傻了。
王寧先是蹲下,咳嗽幾聲,接著干嘔,按住肚子捂著嘴,跌跌撞撞地跑到廁所,見后面有人跟著,一頭栽了下去。
晚上,老婆抱著王寧,哭著說:“咱不干了,咱不要什么官。咱只要你這個人?!?/p>
王寧說:“沒事。我是自虐。”
老婆說:“啥?說的啥?”
“自虐就是苦肉計?!?/p>
王寧在家睡了兩天。
傍晚,公安科的小民警來了,要王寧到公安科去一趟(那時公安科有執(zhí)法權(quán))。王寧一骨碌爬起來,問,上公安科干什么?小民警搖搖頭,說,科長安排的。我也不知道。王寧套上長衫長褲,有些破釜沉舟的孤憤,去就去。
老婆一把抱住他,渾身在篩糠,聲音發(fā)抖,傻子,天快黑了,晚上把你弄死都沒人知道。突然,老婆像一頭護犢的母獸一樣發(fā)作起來:叫你們科長來,叫老胡來,要殺要剮明著來!小民警沒有準(zhǔn)備,嚇得一激靈,退后兩步,咧咧噓噓的,沒那么嚴(yán)重,沒那么嚴(yán)重。搖搖頭,尷尬地走了。
兩口子一夜無眠。
第二天,公安科長,還有機關(guān)三部……六部、九部的人陪著來了。一看這個陣勢,王寧真害怕了,以為老胡心臟病發(fā)作出現(xiàn)意外,老婆也不知所措。好在公安科長是個和事佬,臉上露出彌勒佛一樣的笑容,先是低聲下氣地道歉,接著直奔主題,小事一樁,就是私接電話的事,搞清楚就行了。
王寧將安裝電話的報告、宋副書記的簽字,事情的來龍去脈敘述清楚,大家都沉默了。由于受調(diào)度機房容量的限制,除關(guān)鍵要害部門,安裝分機是普遍現(xiàn)象,這樣興師動眾,王寧當(dāng)然情緒激動,公安科長五個手指頭彈琴似地敲打著辦公桌,沉吟半晌,換上嚴(yán)肅的表情說:“這要是在過去……哎,不管怎樣,王寧同志有錯在先。這樣吧,也不處理了,先寫個檢討,給你部長賠個不是,這事就算拉倒,剩下的工作我們來做。”
王寧一口拒絕。因為他更加相信,他們心虛。
最后在大家的勸說下,公安科長做了讓步,叫王寧將事情的經(jīng)過寫下來,說這是最后的底線。說完,遞上一本專用筆錄紙。王寧火燙了一般,驚叫起來:“這是干啥,我犯什么法了?”公安科長僵在那里,其他人紛紛勸說,公安科長又換上彌勒佛的笑容,行行行,你回去寫吧?!?/p>
王寧還沒有確定寫不寫,機關(guān)一部部長親自找王寧,開門見山地說:“機關(guān)你是待不下去了,給你換個環(huán)境吧?!?/p>
“為什么?”
機關(guān)一部部長沒有用“工作需要”這樣的虛詞來搪塞,而是笑了笑,一臉無辜的表情,無奈地說:“你的去向都定了?!鳖D了頓,換上一副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說:“調(diào)令我可以緩緩,給你三天時間。好,一周時間吧。你去找接收單位。我僅僅能做到這一步。年輕人嘛,不能一棍子打死?!?/p>
十
王寧這些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打開水,而是蹲廁所。
有人已經(jīng)跟王寧咬過耳朵,所謂“去向已定”,是讓王寧到機關(guān)一部待崗。待崗是一種彈性很大的變相處罰,是降職使用的前奏。王寧是副科,再降就是一般干部。
老胡以為王寧還蒙在鼓里,老毛病又犯了,準(zhǔn)確地說,還是臨門一腳。老胡把王寧叫到辦公室,關(guān)起門,神秘地說:“劉曉霞的丈夫要調(diào)到咱們單位,想聽聽你的意見?!蓖鯇幰痪湓挾紱]說。老胡也不在乎,而是蹺起二郎腿,狠吸一口煙,噗的一聲吐出,似乎將郁積在心頭的塊壘與憤懣一并吐出,有些咬牙切齒地說:“我操,以為老子不知道?什么樣的人?還想進機關(guān)?”
這次,機關(guān)二部遇到千載難逢的機會,是老胡爭取來的,一個造價四五十萬的工程。劉曉霞的丈夫是否沖著這個來的?
王寧無心揣摩,更無力過問。因為王寧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先是生物鐘紊亂,接著是腹瀉,現(xiàn)在輪到便秘。
剛有些意思,眼冒金星,血脈賁張,攏足了勁,卻毫無內(nèi)容;提起褲子,剛要起身,那種意思變成絲絲縷縷、若隱若現(xiàn)的誘惑。三番五次,痛苦不堪。將意念集中到《參考消息》上,但顛來倒去,就是那么幾個話題,不是太大就是太遙遠(yuǎn),李登輝的問題還未了結(jié),克林頓的緋聞也沒意思,比羊山煤礦的差遠(yuǎn)了。忽然,一則路透社的消息引起王寧的注意,大意是說,患癌癥除了與遺傳、環(huán)境因素有關(guān)外,還與人們的社會成就感有密切關(guān)系,比如,公司管理層的職級越高,患癌癥的幾率越低。這是什么話?不就是說不當(dāng)官患癌癥的風(fēng)險就越大嗎?怪不得老牛得骨癌呢,要是仕途順暢,不就沒事了嗎?但也不對呀,劉曉霞呢?多順啊,那么年輕,那么漂亮,不照樣得癌癥?氣不打一處來,什么他媽的專家分析,什么路透社,都是胡扯淡。王寧狠勁把報紙團成一團,砸在地上,又踏上幾腳,扔進便坑里沖走了(那時,羊山煤礦還未普及手紙,主要用報紙解決)。出了氣,意思成為現(xiàn)實??蓻]紙了,這才有些慌亂,瞅瞅四下無人,紙簍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膊恢袩o救急的。忍住惡心,把紙簍打翻,竟然有一種A4打印紙,平展展的,稍微有些卷曲,上面沒有任何穢物。當(dāng)年,整個辦公樓只有機關(guān)一部有一臺帶打印機的電腦。王寧好奇地抽出來,瞥了一眼,原來是一份黨委會議記錄。王寧一陣竊喜,像窺見隱私一樣興奮。是關(guān)于推薦后備干部的,從副處到正處,其中,副處有三位,是老胡、劉曉霞,排在最后的是機關(guān)一部部長。
興奮也就是一會子,好比剛開的花蕾就被打蔫了,吹落了??纯矗思叶纪碧幧媳剂?,我呢,連個副科都在晃悠。
十一
這次不是賭博,賭博不靠譜。
機關(guān)三部是個大部,獨占一座樓,自成體系。王寧徑直去找劉曉霞。這次,什么都沒帶,但信心十足,因為現(xiàn)在是信息社會,信息就是金錢,甚至比金錢重要。
劉曉霞是父親工亡后招工進礦的,家境也不好,但長得漂亮,加上在礦子弟中學(xué)讀書時作文寫得好,就進了機關(guān)。煤礦都是男多女少,追求劉曉霞的不說能拉滿火車皮,一臺公交車肯定拉不完。也許是心高氣傲,也許是家里把寶都押在她的身上,總是談?wù)勆⑸?,散散談?wù)?,談對象幾乎成了第二職業(yè)。但時間長了,劉曉霞的名聲就打了折扣,閑言碎語漸漸多了起來,尤其是查出癌癥以后,連跟在劉曉霞后面的最后幾個頑固分子也消失了。但也有不怕死的,宋副書記的司機就是一個。也有說是宋副書記做的工作。但這話有些不靠譜,誰能逼著人家同一個癌癥病人結(jié)婚?
但劉曉霞結(jié)婚是事實,丈夫被提拔為礦設(shè)備科主持工作的副科長也是事實。不過,丈夫的素質(zhì)與劉曉霞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到半年,先是經(jīng)濟問題,接著是作風(fēng)問題,人民來信滿天飛。出于維護典型人物的正面形象與公信力考慮,宋副書記采取堅決手段,將矛盾一一化解。但摁下葫蘆起了瓢,丈夫又闖禍了,礦里才將他挪了窩。
在找劉曉霞之前,王寧已經(jīng)將“信息”梳理、回放了數(shù)遍。剛要進三部的大門,突然覺得有個漏洞:既然老胡幫他擺平了,還會自己主動說出去嗎?這違背常識!怎么將這個漏洞堵死?也是急中生智,對,老胡的弱點,得意忘形,臨門一腳。還有,宋副書記還未擺脫“創(chuàng)傷應(yīng)急障礙”的煎熬,心理脆弱、敏感得很,應(yīng)該是杯弓蛇影。同時告誡自己,空城計只能唱一次。
“劉部長,李科長要調(diào)到機關(guān)三部嗎?”
劉部長剛才還是滿腔熱情、笑容可掬的樣子,又是倒茶又是遞煙。聽到這句話,眉頭皺了皺,表情黯淡下來,目光從王寧身上挪開,漫不經(jīng)心地說:“有這事。你是咋知道的?”
“我也是剛知道的,才跟你說一聲。”王寧淡淡的說,其實是下了最后的決心。
劉部長習(xí)慣性地將燙成大波浪型的卷發(fā)向后攏了攏,露出白皙修長的頸項,由于脖子的扭動,后脖頸處一塊醒目的傷疤也露了出來。她發(fā)現(xiàn)了王寧的眼神,回過神來,又恢復(fù)笑容可掬,熱情似火的常態(tài)。
“早上一上班,胡部長就說,李科長想調(diào)到我們機關(guān)三部,負(fù)責(zé)工程這一塊。想聽聽我的意見。我說,那好哇,李科長正合適。”王寧瞟了劉部長一眼,加重語氣說:“我還沒講完,胡部長老胡就打斷了我,說他已經(jīng)對宋副書記講清楚了,李科長不能進。”
“為啥?”
“那我就照直說,劉部長你別生氣?!?/p>
“哪能呢,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
“他說李科長手腳不干凈,哎呀,還有,其他的毛病很多,總而言之,原單位不要他。這樣的人怎么能進機關(guān)二部呢!”
“放屁!”劉曉霞?xì)獾梅勖嫣胰?/p>
“別生氣,別生氣,劉部長。沒有人相信他。”
“我沒有生氣?!眲⒉块L又將大波浪往腦后攏了攏,雖然已經(jīng)不生氣,但還是有點兒激動:“要他的單位多了,經(jīng)管部、財務(wù)工程部,都是好單位。不識抬舉的東西。算啦,拉倒!”
“當(dāng)然,都說劉部長是巾幗英雄,果然好雅量。你不生氣我倒是生氣。”
“你生哪門子氣?”劉部長開始低頭擺弄指甲。
“老胡。你都決定好了,已經(jīng)回絕了的事,還征求我的意見。這不是玩兒人嗎?把我當(dāng)猴兒耍!”王寧氣呼呼的,又追加一句,“不是一次了,真是老狐貍?!?/p>
“他媽的?!眲⒉块L嘴里迸出一句口頭禪,情緒失控時劉部長就是個十足的悍婦,露出了小家子出身的本相,拍著桌子說:“昨天下午我一說這事,他頭點得雞啄米似的,好的好的不住口,轉(zhuǎn)臉就給宋副書記打電話,說暫時不要人。他媽的,兩面三刀玩兒到姑奶奶頭上了。”
這種情況倒是出乎王寧的意外,他趁熱打鐵地說:“我看他最近有些囂張,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又加了一句:“劉部長連癌癥都戰(zhàn)勝了,何況這些!”
“你說得一點兒不錯,囂張、忘乎所以。”劉部長這次沒有梳攏大波浪,轉(zhuǎn)而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痕,她這個動作,王寧感到老胡有麻煩了。于是,提前下種子,說:“劉部長說得對,但只說對了一半兒。老胡誰都玩兒,宋書記對他不錯吧,他連宋書記都敢玩兒?!?/p>
“什么,咋回事?”劉曉霞美麗的丹鳳眼一亮,像是要伸出一把刀來。
“沒啥?!蓖鯇幘o張起來,吞吞吐吐地說,“我也是剛聽說。”
這次,劉曉霞沒有為王寧續(xù)水,也沒有開抽屜,而是喃喃地說:“哎呀,怎么這么熱?”說話間,就將外套脫下,春光乍現(xiàn)。好在王寧心里懷著鬼胎,警惕性一點兒不敢放松。
也許是沒有看到她熟悉的眼神,劉曉霞怔了一會兒,換上嚴(yán)肅的面孔說:“王部長,這可涉及到宋書記,你不說清楚,我去說。”
“他把宋副書記在碧水山莊的事對別人說了。”
“啥,碧水山莊啥事?”
“這,這個,這事太大。劉部長,我只能說到這兒了?!庇旨恿艘痪洌叭V都傳瘋了,就你蒙在鼓里?!?/p>
劉曉霞胸口一起一伏,薄裳下雙峰在顫抖,也不看王寧,抓起電話就要打。王寧急了,說:“別呀,這事咋能電話里說?”
劉曉霞并沒有理會王寧,對著話筒,語氣硬硬的:“在辦公室?在就好。”又急忙轉(zhuǎn)過臉,有些亢奮:“真險啊,明天就報總公司了。他是后備干部,還排在第一?!?/p>
機關(guān)一部部長把王寧請到自己的辦公室,親切地告訴王寧,不用走了,好好干。
又過了一段時間,王寧覺得機關(guān)的人總是咬耳朵,臉上都很神秘。一打聽,都是圍繞三個副處級后備干部的人民來信,內(nèi)容從經(jīng)濟問題到作風(fēng)問題等五花八門,重要的是有人舉報劉曉霞癌癥造假。據(jù)說總公司主要領(lǐng)導(dǎo)一拍桌子,查!造假酒、造假藥,還有癌癥造假的嗎?一定要把唯恐天下不亂的壞分子挖出來,對先進典型絕對不允許有雜音。紀(jì)檢、保衛(wèi)部門一齊出動,結(jié)果是癌癥,又不是癌癥,因為前三次是誤診。其實,早在劉曉霞在礦區(qū)做巡回報告時,就有人懷疑過,但不涉及誰的核心利益誰也不去較這個真。這事最后不了了之。
但很快,宋副書記調(diào)走了,到一個邊緣單位去了,但不是他的“副職”,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調(diào)研員”;三個副處級后備干部一個也沒提上,倒是老胡離開了機關(guān),到公安科當(dāng)科長。新來的部長就是原來的公安科長,與老胡對調(diào),還跟老胡沾親帶故。
十二
老牛同志終于輝煌一次,礦上要為他舉行隆重的追悼會。
像老牛這樣的科級干部,舉行個遺體告別儀式就不錯了。原因嘛,總公司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到礦調(diào)研,聽說此事,一聲嘆息:“哎呦,我們是煤校同學(xué)。開個追悼會吧?你們準(zhǔn)備準(zhǔn)備,到時候我去?!钡V領(lǐng)導(dǎo)高度重視,既然總公司領(lǐng)導(dǎo)要參加追悼會,人少了不好,屆時來的人凈是些一般化的,領(lǐng)導(dǎo)的臉上不好看。于是,就發(fā)了訃告,登在總公司的報紙上,還成立了治喪委員會??傊?,動靜很大。交給機關(guān)二部的活兒是為牛部長起草悼詞。照理,這不算個事,人死了,能安得上的溢美之詞盡管往他頭上加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起初,新部長打算自己動筆,可半上午下來,稿紙上就只有“悼詞”倆字,氣得將鋼筆一摔,喊過王寧來,嘬著牙花子說:“我哪干得了這個?還是你來吧。”
王寧本不想接。但摸不清新部長的虛實,對付老胡的那一套不敢試,就接過來。想想老牛這輩子的遭際,校友的緣分,對自己的好處,尤其是聽說悼詞將由新來的書記親自讀,精神頭就上來了,模擬一下屆時追悼會的情景,書記致悼詞時泣不成聲,觸動人們心頭最柔軟的部分,追悼大廳淚飛頓作傾盆雨。說不定總公司的領(lǐng)導(dǎo)會問及悼詞的作者,說不定自己與這位大領(lǐng)導(dǎo)之間校友的緣分就續(xù)上了。靈感一上來,下筆如有神,洋洋灑灑十幾頁紙,興沖沖地交到新部長的案頭。新部長蘸著口水翻到第二頁就皺起眉頭,不住地嘬牙花子,最后將稿紙往王寧面前一推,不耐煩地說:“哪能這樣寫?悼詞嘛,要實事求是嘛。不行,重寫?!?/p>
王寧熱臉碰上冷屁股,以為是給自己來了個下馬威,也擰上了勁,脖子一梗,硬硬地回答:“我也沒寫過,不會寫。”
新部長眼皮向上抬了抬,沉吟了一下,變成彌勒佛,咧開嘴說:“嘿嘿,看來,你并不了解老牛這個人。這樣吧,我給你說個人,你去找他了解?!币娡鯇幰荒樌Щ蟮臉幼?,又補充一句,“他要是不說,就說是我說的?!?/p>
幾乎沒費什么周折,要找的人就竹筒倒豆子全說了。
原來,老牛同志“有嚴(yán)重的歷史問題”。
據(jù)記載,自宋朝起,羊山煤礦附近就有開采煤炭的記錄,到了日本時期,使用以蒸汽為動力的近代化采掘設(shè)備,但都是掠奪性開采。好在投產(chǎn)幾年后小日本就投降了。以后,都是以小煤窯的形式采采停停,直到“文革”后期進行地質(zhì)普查,發(fā)現(xiàn)羊山煤礦二水平以下的深部儲量豐富,煤質(zhì)優(yōu)良,這才組建屬于地區(qū)管轄的羊山煤礦,設(shè)計年產(chǎn)量四十五萬噸,服務(wù)年限九十年。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升格為省屬地方煤礦,劃歸現(xiàn)在的總公司管轄。大公司肯定要有大公司的大氣派、大手筆,產(chǎn)量要翻番。要翻番,不上綜采,不進行改擴建怎么辦?
“說說也就算了,中央都說有水快流,你能管得了這些?”老牛過去的伙計至今還耿耿于懷,口氣還是恨恨的,“不僅反對,還聯(lián)名向上告,都告到中央煤炭部了。我也是一時糊涂,簽了字,跟著倒霉,倒了一輩子霉。不說啦,人都死了,不說那些沒用的。”
王寧有些不明白,還是問了句:“現(xiàn)在證明老牛的反對是正確的呀,對的呀。‘文革后期的地質(zhì)勘查完全不靠譜,除了幾個像樣的采區(qū)外,羊山煤礦就是小煤窯,煤層薄,根本不適合……”
“我說王部長,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涂?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對的錯的?”他眨巴眨巴眼,又說,“羊山煤礦不是翻番了嗎?不是到處在建新礦嗎?還有私人小煤窯老鼠打洞一樣。”“伙計”的話相當(dāng)不客氣。王寧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話是對的,羊山煤礦改擴建后,出了幾位總公司領(lǐng)導(dǎo),技術(shù)裝備水平上去了,員工收入也上去了。當(dāng)然,資源回收率低,按當(dāng)?shù)氐姆窖?,叫“采一半,摒(丟)一半”。幾年后,羊山煤礦就要關(guān)井閉坑,可那又怎么樣呢?
王寧沮喪地要走,“伙計”又拉住他,一臉真誠地說:“看在你給老牛寫悼詞的分兒上,我才說一句,一步錯,步步錯。人活低了,就容易看輕自己,作踐自己,就容易破罐子破摔。還好,我沒有像他那樣破罐子破摔。”
王寧心里七零八落的。我也快成破罐子了,可錯在哪兒?
生產(chǎn)樓附近的工業(yè)廣場已經(jīng)很破敗,到處堆滿了破銅爛鐵、齜牙咧嘴的支護用品,排水溝堵死了,井下未經(jīng)處理的污水漫上了道路的低洼處,人來車往,路兩旁的樹葉子上也涂滿了泥糊子,一個個殘兵敗將、鼻青臉腫的狼狽相。煤礦的標(biāo)志性建筑——主副井架,雖然天輪還在運轉(zhuǎn),但防雨棚早就殘破,鋼梁上凈是老年斑一樣的銹跡。也難怪,原指望北翼采區(qū)能抱個金娃娃,誰知花了幾千萬的巷道做進去,只有石頭沒有煤。按照設(shè)計壽命,羊山煤礦應(yīng)該還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但實際呢,跟患上癌癥差不多,一切都是在勉強支撐,搖搖欲墜的樣子。一輛卡車呼嘯著過來,王寧躲閃不及,濺了一身泥水。王寧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還狠勁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不完全是因為泥水,而是恨自己還有那樣的幻想,王寧啊王寧,你是沒救了,這些年的苦頭算是白吃了,什么淚飛頓作傾盆雨?這年頭人還有眼淚嗎?悼詞沒法寫,甚至不能寫。不完全因為在乎別人對老牛的評價,而是在乎新部長對自己的評價。
王寧將情況向新部長匯報。
新部長五個手指輪流在桌子上敲打,心不在焉。當(dāng)王寧匯報到老?!捌乒拮悠扑ぁ睍r,新部長搖頭加擺手,打斷王寧,另起話頭說:“我是羊山礦的老人了,轉(zhuǎn)業(yè)就來了,開始在政保組、人保組,接下來是紀(jì)委,再就是公安科。都說那次水壺事件是你們胡部長打電話報的警,告訴你吧,是我。大白天,大搖大擺地把公家的開水往家提。他以為他是誰?他有什么資格破罐子破摔?”頓了頓,狠盯了王寧一眼,突然加重語氣說,“世界上就有那么一種人,脖子后面天生三根反骨。對這樣的人,要堅決打擊,絕不手軟。”同時,做了一個“堅決打擊”的手勢。
這種手勢,王寧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見過,但一時蒙了,想不起來。
老家有句諺語,命里只有八升,一輩子也裝不滿一斗。這話用在老牛身上再合適不過。突然接到辦公室通知,老牛的追悼會不開了,只搞個遺體告別儀式。
新部長預(yù)先放出風(fēng)來,他已經(jīng)將水塔飯店全包了,中午吃羊肉、喝羊湯,還要上“羊抵頭”這道大菜。天陰沉沉的,還沒到殯儀館,雨就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有人就議論,說老牛這輩子,運氣壞得不能再壞。殯儀館的停車場距離告別室還有段路,大家又沒帶雨具,就只有敞頭淋,好長時間沒下雨,路上凈是泥糊子,有拿老牛開涮的,還有罵罵咧咧的,好像來了吃了虧似的,直到上面?zhèn)鱽砗靠蘼?、哀樂聲、鞭炮聲,大家才不說話了,表情嚴(yán)肅起來,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老牛同志睡在鮮花綠草叢中。
但王寧基本認(rèn)不出他了,時間耽擱得太長,尸體嚴(yán)重變形,塌縮得只剩下一截兒,臉上鬼打一樣的青黑色,王寧感覺喉頭堵得生疼,像是兔死狐悲。
出了告別室,見不到一個一起來的人。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伏羊節(jié),該不是搶著回去吃羊肉了?
媽的!把老牛的告別儀式選在今天,這是個好日子呀。
王寧來到停車場,卻發(fā)現(xiàn)原來停車的位置擺放著外單位的車。王寧終于明白,自己被人家落下了。
這個事實確認(rèn)以后,王寧一屁股癱坐在濕地上。
好不容易上了一輛出租,司機的一句話再次讓王寧掉進冰窟里。司機說:“這地方的規(guī)矩,凡是從火葬場回來,不能直接回家,要在外面吃頓飯,洗個澡?!闭f罷,還以奇怪的眼神瞥了王寧一眼。
正思謀著要不要按司機說的那樣做,卻發(fā)現(xiàn)那臺熟悉的大客車迎面開過來。
怎么回事?難道是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沒上車,又返回來了?但兩車速度都快,王寧還未看真切,大客車刷的一聲就過去了,給了王寧一個車屁股。車屁股上盡是泥糊糊,看不清車牌。
終于,他咬咬牙,連聲說:“停車,掉頭,去追那臺大客車?!?/p>
十三
激憤、屈辱、沮喪,將王寧的臉擠壓得變形,直至完全僵硬,陰暗、死灰色的表情,在出租車的后視鏡里被壓扁了,塌縮了,蜷縮在后座上,像被抓住的賊,拼命地要從所有的視線中逃脫。
王寧本沒有勇氣再上這臺出租車。
那位閱人無數(shù)的司機早就看出了王寧的落魄,現(xiàn)在讓他坐實了,再上他的車,就等于將自己的臉皮又揭去一層。集體從火葬場回來,被人甩了,會讓他生出怎樣的聯(lián)想,會把自己看得何等不堪。但四顧茫然,看不到第二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將駕駛室的門敞開著,抽著煙,放起一段輕松的樂曲。王寧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在想什么。正猶疑恍惚間,見司機打上火,車往前躥出一段。王寧既放松又失望,但司機只是打個彎,又拐了回來,直接開到王寧身邊,拉開車門,表情柔和中還透著親切:“好大事,走吧。”
拐過幾段急彎,上了一條直道,中年司機的神態(tài)還是很克制,探詢的語氣:“上哪兒?”
“隨便?!?/p>
“啊,隨便!隨便好哇。從火葬場出來的人應(yīng)該有這個心態(tài)?!鞭袅艘幌吕?,超車,接著說,“這世上的事,你把它當(dāng)個事就是個事;不把它當(dāng)個事就不是個事?!?/p>
這平常不過的話,王寧聽起來句句暖心,在這因煤而起的小城,這樣善解人意、與顧客零距離溝通的出租車司機還真不多見。王寧有點兒過意不去,甚至有些害羞,一害羞就有些不管不顧,沖動起來,賭氣似的說:“去碧水山莊?!?/p>
“碧水山莊?”他似乎一愣,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掩飾似的大大咧咧的語氣,“好,好地方。吃點涮羊肉、烤羊肉串啥的,喝點兒酒,再好好洗個澡,泡個妞,也是人之常情嘛。當(dāng)然啰,開個玩笑?!?/p>
王寧在大廳里選了個偏僻的地方。
今天是伏羊節(jié)。煤城的空氣里除了慣常的煤煙、灰土,增加了濃烈的膻氣、羊脂香。
戴著藍(lán)底白花三角頭巾,打扮得像個采茶姑娘的服務(wù)小姐,面對這位抑郁的單身食客,沒有過渡,而是直奔主題,像推銷自己一樣推銷這里各種風(fēng)味的羊肉鍋仔。但王寧搖搖頭。服務(wù)小姐開始糾纏:“先生,今天是伏羊節(jié)呀!”
王寧說:“我要吃狗肉。”
小姐像受驚的小鹿一樣后退一步,聲音才恢復(fù)正常:“怎么要狗肉?”
“沒有嗎?”
小姐的臉上露出壞笑,接著是曖昧,然后是挑釁:“啊哦,明白,狗肉好,大補哇?!?/p>
本來,王寧是不吃狗肉的,即使嘗一點兒,也要配上花椒,否則,壓不住那股子土腥味,惡心。但今天,王寧竟然產(chǎn)生神經(jīng)質(zhì)的偏執(zhí),就要吃狗肉,同時,腦子里跳出一個瘋狂的念頭,只有那些暴戾、兇殘的大英雄才有資格吃狗肉,或者,正是吃狗肉,才把一顆顆柔弱善良的心,磨礪得像頑石一樣堅硬,鋼刀一樣冰冷。
隨著固體酒精的充分燃燒,鍋中的肉塊隨著沸騰的湯汁在顫抖、歡騰的跳躍。
小姐熟練地從口袋里掏出開瓶器,王寧擺擺手說:“換白酒?!毙〗恪班蕖绷艘宦?,“明白,先生真會享受,吃狗肉就是要喝白酒?!?/p>
王寧用喝茶的杯子倒了滿滿一杯,一仰脖,仿佛沒有經(jīng)過喉嚨,直接倒進胃里。什么感覺都沒有,就想哭。
小姐開始還有些發(fā)嗲:“哇塞,先生好厲害。”一看王寧的神色不對,偎過來,聲音變成呢喃,稱呼也變了,“大哥,有啥心事嗎?那邊就是桑拿,什么想不開的事都能化解得一干二凈。”
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東西往上涌,不是酒精,不是熱氣,而是潛伏在旮旯兒里的邪勁兒,包裹著一股子戾氣。就像被堵塞了的管道突然打通,痛快、舒服,解氣。
“我要你,現(xiàn)在就要?!?/p>
說這話時,王寧的語氣極為平靜,沒有試探,沒有任何心理障礙,渾身的每一個細(xì)胞都浸淫著這種久違了的酣暢淋漓的快感。霸道,肆無忌憚。
晚上,老婆一邊迎合著,一邊扭捏;一會兒嬌喘,一會兒嗔怪,你怎么啦,發(fā)瘋啦!你吃錯藥了還是……
王寧心里想的是采茶姑娘,還有劉什么霞,甚至劉曉霞。老婆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赡怯衷趺礃幽兀恐灰吲d就好,舒服就好。自己帶給她的凈是屈辱和擔(dān)驚受怕,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還算個男人嗎?
啊,你的項鏈呢?
老婆的頸項、胸前空蕩蕩的,只剩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印痕。
你才發(fā)現(xiàn)?老婆下意識地?fù)崦菞l印痕,受了委屈似的別過臉去。
王寧心里一咯噔,不像是丟了,更不是忘記戴。那可是結(jié)婚五周年時自己送的。說是自己送的,其實還是倆人的共同財產(chǎn)。對這份遲來的愛,老婆寶貝似的,須臾不離,已經(jīng)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送人了?送給誰了?
領(lǐng)導(dǎo)的小姨子唄。老婆語氣出奇的平靜,像是敘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她喜歡打牌,我陪著她打;喜歡逛街,我尾巴似的跟著她;她說我的項鏈好看,我眼都不眨,當(dāng)即摘下送給她。就差沒給人家洗內(nèi)褲了。
她們什么沒有?一條舊項鏈她也能看上?王寧既生氣又有些不甘,心懸在嗓子眼。
人家是不要,是我犯賤,硬送的。一顆晶瑩、滾燙的淚水順著老婆開始出現(xiàn)紋路的眼角滑落下去。
王寧無語。
老婆擦去眼角的淚,恢復(fù)了平靜的語氣,別看那丫頭傲得跟企鵝似的,其實,處好了,心善得很,什么話都跟我說,比一個娘養(yǎng)的還親,還要貼心。連打胎這樣的事都跟我說,還是我陪著她去的呢。
怎么回事?跟誰?
她姐夫唄。
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是認(rèn)的干姐,是你那位校友包養(yǎng)的外室。
王寧嘴張得能塞進拳頭。
她也是沒法子,一大家子都窩趴著,沒有一個指望得上的,就她長得漂亮。老婆嘆了口氣,補充一句,人都是逼的。
是啊,都是逼的。把人逼瘋。
這丫頭又懷上了,我就跟她說,別打了,一定要生下來。老婆的口氣恨恨的,仿佛在為自己做一項重大決定。
王寧揉搓著老婆開始下垂的乳房,本來醞釀著一個瘋狂的計劃,看來,用不上了。
外面?zhèn)鱽怼昂V篤”的敲門聲。
王寧支楞起耳朵,老婆語氣平靜,似乎還透著不耐煩,誰呀?這黑天半夜的?
我呀。
是新部長。王寧看看老婆。
別理他,睡覺。
王寧大聲說,睡啦!有啥事明天再說。
十四
王寧上班不再提開水,不再寫什么《羊抵頭會》之類的豆腐塊,等于什么事也不干,一門心思地趴在桌上看書。看啥?從拾垃圾的手里搶回來的一捆外國名著。有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還有契訶夫、莫泊?!绕涫撬緶_(dá)的《紅與黑》,簡直到了手不釋卷、廢寢忘食的地步,也可以叫“惡補”。王寧如醍醐灌頂,甚至熱淚盈眶,無異于大徹大悟: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應(yīng)該補上這一課。如果老牛同志活著,王寧會開導(dǎo)他,不應(yīng)該將臟水連同孩子一道潑出去。
許翼鵬:男。現(xiàn)供職于皖北煤電集團祁東煤礦黨委宣傳部。在各類媒體、文藝刊物發(fā)表散文、詩歌、雜文、小說、文藝評論500余篇。連續(xù)三次獲得安徽省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出版?zhèn)€人紅學(xué)研究專輯《草根眼中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