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海
一
夏子騫很是奇怪,他奇怪自己為什么一點點都不懷恨念語,甚至一點點都不怪她;他也奇怪自己,為什么就消失了那曾經(jīng)困擾了他近四年的負罪和愧疚。是突然消失的嗎?還是“鴨梨”一直“山大”,導(dǎo)致他越來越脆弱的神經(jīng),無法承受世俗的重重煎熬,而最終被寸寸麻木直至全面摧毀?總之在念語對他漠然說出,他們應(yīng)該走一趟沙棘叢林了,是時候了……夏子騫居然表現(xiàn)得甚至比對方還要冷靜,還要漠然。他當(dāng)然知道那句淡淡的半截話意味著什么,也非常清楚那絕對不是玩笑,他清楚念語一定是狠了心,是義無反顧要取走沙棘叢林中由他夏子騫親手搭建的沙棘枝小房子里刻有“念語”的那塊小石頭。但是夏子騫的心愣是絲毫沒有顫動一下。
夏子騫還清晰記得大約半年前北京的那場特大暴雨,那場雨依稀持續(xù)了近一天一夜,他記得他的心是隨著午后越來越濃重低垂的烏云逐步地窒息般糾結(jié)起來的。他知道自己為什么糾結(jié),但是沒辦法不糾結(jié),以至于在那潮鹵悶熱粘膩膩的整個下午一直都坐立不安。他無法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電腦前公司等待校對的書稿上。他一會兒站到僅有9平米的地下室的一尺窗前,仰望觀察黑壓壓的一線天空。有關(guān)部門已經(jīng)通過騰訊發(fā)出了藍色預(yù)警,他在電腦上看到了彈出的特大暴雨警示小窗。偶爾有行人的大腿在他的一尺窗外急急飄過,他恍惚聽見了淙淙的水聲,仿佛那些腿都蹚在湍流中。雨是在黃昏的時候從小到大慢慢下起來的,大約到了晚間9點左右,隨著從酒店下班歸來的念語走進他們租來的“家”,這才像預(yù)警那樣瓢潑傾盆起來。夏子騫和念語說雨,念語一句都沒有附和,她甚至都沒有洗漱,而是茫然脫掉身上濕漉漉的衣服,一言不發(fā)直接睡到凌亂的小床上,宛若即將慷慨就義一般。夏子騫也躺倒了小床上,他本以為念語是恐懼的。但是念語推開了他擁過來的身體。于是夏子騫關(guān)掉了電腦,閉了燈,大大睜著眼睛躺到黑暗里,駭然的雨聲混合著念語有點粗的呼吸聲,他看見了自己的家鄉(xiāng)皇親鎮(zhèn),看見了依山傍水的鎮(zhèn)高中,看見了校園北面的莖桿河,看見了莖桿河北面的緩緩的山坡以及那山坡間遼闊的棕褐與黃綠相間的野生沙棘叢林,他看見了平坦的山頂上一大塊陡峭的壁石下面那個曾經(jīng)給他帶來無數(shù)曼妙憧憬的美麗的沙棘枝小房子。但是這之后夏子騫什么都看不清了,對了,似乎總是有兩串很深很長的腳印在他眼前逶迤踉蹌……
一不小心他跌入惴惴的夢境。
正如夏子騫所擔(dān)心的,他醒了,他漂起來,漂在有點汗餿、有點尿騷、又有點土腥的骯臟而雜亂無章的水面上。那一尺窗口已經(jīng)出現(xiàn)朦朦的光亮,他不知道那到底是路燈光還是黎明的曙光,換句話說,他不知道那一刻大約是什么時間。他聽見了整個地下室通道里此起彼伏人聲鼎沸的喊叫,快跑啊,發(fā)洪水了,再不跑就可能沒命了!他找不到可以給他提供鐘點的手機了,它一定被淹沒在水里了。他模模糊糊看見了拖鞋,臉盆兒、塑料漱口杯、以及其他個別衣物隨著緩緩的水流在狹窄的房間里慢悠悠打轉(zhuǎn)。他嘩地站直身體,立在地面上,水已差不多齊到腰部,此時神志似乎才全部回到大腦。他驚恐萬狀尋找念語,其實他用不著尋找,他站起來的同時已經(jīng)看到一個白光光的身體直挺挺地立在床角落。他納罕她為什么不做聲,為何一點都不驚懼,一只手臂扶著墻,正漠然看著他,看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莫非她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給嚇傻了?夏子騫撲向床鋪,他柔聲喚她,念語。他說,來,別怕,慢慢走到床邊來。他把脊背轉(zhuǎn)過去,沖后伸出自己的雙臂,并用回望的目光鼓勵她。顯然他是準(zhǔn)備背著念語趕緊逃離這險象環(huán)生的場所。但是念語沒有聽他的,念語的視線開始在水面上四處搜尋,如此危在旦夕的關(guān)頭她在搜尋什么?夏子騫越發(fā)地納罕。很快,念語從水面上撈起一件T恤衫有條不紊地穿在身上,接著她抓住一條牛仔短褲,直到一切穿好,她這才慢條斯理地蹚著水走下床鋪。她沒有理睬夏子騫,而是一個人劃向門口,摸索著拉開門,然后靜靜地走進了通道里。夏子騫完全呆了,直至通道里念語的劃水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他才轟地如夢方醒。念語——有危險——他驚乍地大聲喊了一嗓子,嘩嘩地追了出去。他追上了她,他攙扶著她走出地下通道,來到大街上,他安頓了她幾句,正準(zhǔn)備重返地下室,猛聽念語突然說了話,念語哼地冷笑了一聲,去吧,快去吧,快把你的那些財物搶出來,像你的電腦,手機,你的鞋子、衣服……這些東西好像很值錢哦,哎呀,對了,還有你的銀行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上面差不多有3000元吶,那可是你三年積攢的財富吶。夏子騫咯噔止住了腳步。他發(fā)現(xiàn)念語此時的臉除了冷漠,還有鄙夷和失望,不,是絕望,是對他夏子騫無限的絕望。
他的心倏地疼痛起來。
他們默默走進沙棘叢,念語在前,夏子騫在后。這情景大約有六七年沒有發(fā)生過了,嗯,應(yīng)該是六年半。夏子騫想起他們讀大二的那年暑假,臨近開學(xué)的前一天該是最后的那次。當(dāng)時漫山遍野的野沙棘正接近成熟期,山坡平緩,雜草蔥翠,叢林繁盛,褐綠色的嫩枝密密麻麻擠滿橙黃色的小沙棘,幾乎把下面的枝椏墜到了地上。夏子騫無法記清他們一同來此究竟有多少次了,但是每一次他都覺得像第一次,他總是激動不已,迷醉如癡,他會折一把嫩枝,瞬間魔術(shù)般編就一頂環(huán)帽輕柔地戴到念語的頭上,或者摘一大把肥美的沙棘果,待兩人坐下來時,他會一顆一顆把它們送進念語的口中,當(dāng)然有時候,他也會用自己的嘴巴送上去。成熟的沙棘果大多是棕紅或黑褐色,果實圓球形,直徑約5-7mm,肉厚、油潤,味甜、微酸,不過若趕上尚未成熟,譬如上面所說的橙黃色的小沙棘,則不僅很酸,而且有點澀。那個暑假,夏子騫依然摘了很多果子,雖未完全成熟,但那澀是別人的感覺,夏子騫一直都覺得很甜,念語也覺得很甜。他們你喂我一顆,我喂你一顆,總會一路甜蜜著走向他們的沙棘枝小房子——那是夏子騫為他們的將來勾畫的一個“家”,他稱小房子為他們的大house,大house前面圍繞著沙棘枝插就的籬笆,籬笆院內(nèi)還有一臺小轎車吶,當(dāng)然也是一塊形如轎車的小石頭。他們總會拔一拔小房子和籬笆院周圍的雜草,最后夏子騫必須要雙手拿起小房子里那塊刻有念語的石頭,他會把它放到嘴巴上用力吻,他對那塊“念語”說,親愛的老婆,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
這天是臘月二十七,深冬的黃昏,凄凄艾艾的荒草覆蓋了整個山野,不時羈絆著兩人緩慢的步伐,灰黑色的光禿禿的粗糙沙棘老枝在徹骨的冷風(fēng)里發(fā)著陣陣的哀鳴。夏子騫不說話,念語也不說話,仿佛他們這輩子的話早已經(jīng)在這幾年中全部說干凈。念語的目的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取走代表她的那塊小石頭。那么夏子騫呢?夏子騫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來了,是最后再陪念語一次?是必須要例行這個儀式?這有什么意義或者還有這個必要么?夏子騫已經(jīng)不會回答自己,他的腦袋仿佛已被凍成一塊毫無生機的山石,宛若一只木偶機械地默默地尾隨。兩人終于走到了山頂,此時夜也恍惚唰地跟蹤而至,他們居然看不清他們小房子的方位了。六七年的歲月讓他們對腳下再熟悉不過的山頂已然有些陌生,在眾多相似的陡峭壁石中,他們甚至都無法立刻分辨出哪塊才是他們“家”遮風(fēng)擋雨的“靠山”。他們開始睜大眼睛左右尋看,還好,他們想起來了,他們模模糊糊看見了那塊壁石,朝它走過去。但是小房子的原貌早已不復(fù)存在,它已經(jīng)坍塌,幾乎被野草覆蓋。按理小房子是非常結(jié)實的,雖每年都遭受著風(fēng)雨侵蝕,也不至于短短的六七載就破敗如此。但夏子騫已不會理睬這個問題,他看著念語貓下腰,看著她的手探進坍塌的小房子,看著她悉悉窣窣摸索,直到她握住一塊東西默默地直起身來,他知道她一定是摸到了那塊她自己,是的,只要那兩塊代表她和他的小石頭還在,她就一定能抓到她自己。此時夏子騫的心竟莫名其妙地忽地顫動了一下。他奇怪他的心居然又會顫動了。接下來的動作就令他更奇怪,他竟然從后面突然抱住了她,而且他還聽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似乎他和她之間早就沒有了心跳?。〉悄钫Z緩緩掰開了他的手臂。念語依然是默默地,默默地掰他的手,默默地轉(zhuǎn)身,然后默默地離去。夏子騫倚在那塊陡峭的壁石上,他望著念語漸漸消失于越來越濃的夜色。他雖看不見遠處黑暗中的莖桿河、校園以及那古老的皇親鎮(zhèn),但是他知道那些地方一直都流傳著他和念語共同制造的童話般美麗的愛情故事。他久久地倚住壁石。
他與壁石融為了一體。
二
是的,夏子騫的愛情在富甲一方的皇親鎮(zhèn)幾乎家喻戶曉人盡皆知?;视H鎮(zhèn)擁有人口大約3.5萬。在如此眾多的人中,你如果做抽樣調(diào)查,隨便問某些人,你是祖籍此地的人嗎?是呀,那你知道此地為什么叫皇親鎮(zhèn)或者鎮(zhèn)名的由來嗎?不說100%起碼90%以上的人準(zhǔn)會搖頭;那你再問,你知道貫穿全鎮(zhèn)東西的青石板路為什么會叫總督府大街這樣一個怪名字嗎?究竟是何人建造?大約什么年代建造?他們同樣會大搖其頭,之后他們也許會嗤地譏笑你一聲,嘁,都什么年月了,知道那些有用么?能當(dāng)房子住嗎?能當(dāng)汽車開嗎?還是能當(dāng)衣穿當(dāng)飯吃?但是他們都熟知夏子騫,熟知夏子騫是個貧二代,熟知他蝸居在長長的總督府大街西半段的老貓胡同里,熟知他當(dāng)年一直是鎮(zhèn)高中的學(xué)習(xí)狀元,熟知他畢業(yè)于北京的中國財經(jīng)大學(xué)……人們當(dāng)然不會忘記同樣出色的念語,對于端莊嫻淑秋水伊人空谷幽蘭般的念語人們絲毫沒有責(zé)怪,除了多多少少有一點不信和一點惋惜之外,反而更多更多的人都給予了最大限度的理解。是呀,離開他就對了,聽說兩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一直在北京漂著,到處租地下室住,有時候還露宿地下通道或立交橋下面吶。誠然,人們也絲毫沒有就此而嘲笑夏子騫的意思,人們只是覺得,分手對于兩人未必是壞事,不是有那么一句話,誰說塞翁失馬就一定不是福呢。念語后來的情況人們已無從知曉,但是夏子騫人們都一直看在眼里。如今的夏子騫差不多每半月從市里回家一趟,人們目睹著他的大×6威風(fēng)地開進青石板鋪就的總督府大街,整個皇親鎮(zhèn)人無不羨慕咋舌,人們會唏噓著感慨,活該這小子命好,原來鄒苡蓮也早就戀他。
鄒苡蓮是不是早就戀他這只是人們的一種推斷。而且早到什么時候?是小學(xué)還是初中?其實根本沒人能說清楚。人們親眼看到或親耳聽到的,是落魄到最低谷的夏子騫,自從成了鄒苡蓮的未婚夫后,一步步在人們的視線里迅速光鮮起來。首先,他有了非常穩(wěn)定的工作,雖然那工作并不在很多大學(xué)畢業(yè)生都趨之若鶩的北、上、廣,但作為本市招商局的一名公務(wù)員,也還是有很多年輕人垂涎三尺的;接著他有了車,那可是無數(shù)人連做夢都不曾摸過的價值近百萬的寶馬,聽說,鄒苡蓮還在本市的江南區(qū),以夏子騫的名字在一個叫山水庭院的小區(qū)購買了一套依山傍水的大別墅;還有傳聞吶,說若不是他父親,那個每天早晚都轟趕著一群騷氣熏天的羊穿越總督府大街的瘸老夏自己不愿意——他不愿意改變牧了大半輩子羊的習(xí)慣,鄒苡蓮早就把他安排進苡蓮乳液公司了……可見鄒苡蓮對夏子騫的戀要遠勝于念語,不然誰會下那么大的本兒?而且這一切的發(fā)生都集中在念語取走那塊“念語小石頭”后的短短數(shù)月內(nèi),短短的二三百天她怎么能對他用情如此之深呢?
當(dāng)然人們的推斷還不僅僅基于此。在晚間一堆兒一堆兒的“街會”上,人們常常會議論到他們——這是我們古老的皇親鎮(zhèn)人一直就沿襲的習(xí)慣,除了寒冷的冬季,人們總是約定俗成在晚飯后走出家門,一撥一撥群聚于總督府街邊,席地而坐。夏秋兩季,你還能看到,一縷縷濃煙裊裊升騰,那是人們專為熏趕蚊蟲而特意燃放的野蒿草,人們圍繞著縷縷煙霧,聞著滿大街到處彌漫的釅釅的野蒿草氣息,喋喋不休爭論世界上的事、國家的事,不過更多的還是相互言說鎮(zhèn)上的新聞。在言說鄒苡蓮和夏子騫的故事時,不乏有人做出了上面的推斷,說鄒苡蓮一定是早就戀他,這根據(jù)很簡單,因為她一直都在關(guān)注他,不然怎么在念語剛剛與夏子騫分手的第二天早晨,她就那么快前去找他要賬了呢?有心的人稍加分析便知,要賬純是借口,故意找人家上門搭訕才是真正的意圖,要知道那5萬元的欠款,據(jù)說還是夏子騫上大學(xué)時欠下的,為什么這許多年來一直不要,而偏偏等到夏子騫孑然一身時便立刻現(xiàn)身?而且兩人的關(guān)系據(jù)傳正是從那個臘月二十八開始飛速發(fā)展的。不過也有人提出了質(zhì)疑,說也許是巧合呢?畢竟那錢是當(dāng)年的時候鄒苡蓮老爹借給瘸老夏的,鄒廠長出了一場車禍,腦袋受了傷殘,糊涂了,忘記了,這幾年隨著身體的慢慢恢復(fù)才終于想起來。但是緊接著又有人提出了另外的質(zhì)疑,就假設(shè)那不是巧合,就是鄒苡蓮處心積慮,可她是怎么在短短一夜間就得知念語取走了那塊念語小石頭呢?要知道那幾個月,鎮(zhèn)上雖然一直在流傳,說夏子騫和念語因為生活窘迫有可能關(guān)系破裂。但只要還沒有最終拿走那塊小石頭就還不算真正的破裂。莫非鄒苡蓮和夏家一直保持著電話聯(lián)系?哎呀,該不會是夏子騫通知鄒苡蓮的吧?
人們猜測得很正確。
正是夏子騫通知的。
那晚,夏子騫與壁石融為了一體,他不記得他在那里待了多久,后來他倚累的身體不知不覺坐在了壁石邊。他一面努力回憶,一面仔細分析判斷,回憶從小學(xué)、初中、高中,在校園在教室或者在總督府大街上,鄒苡蓮與他偶然相遇的每一次細節(jié),細到每一個面部表情,每一個哪怕是微微的肢體動作,包括哪一次說了簡短的話,說的什么話甚至說話的語調(diào)。夏子騫已是第二次如此嚴(yán)密系統(tǒng)地回憶這些東西了。第一次是在拿到中國財經(jīng)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暑假。一個長期在家賦閑的聾啞母親,一個只知道牧三四十只羊的瘸父親,如此三口之家,經(jīng)濟狀況的拮據(jù)可想而知。瘸老夏當(dāng)時幾乎借遍了所有相識的人。那些日子,老貓胡同人經(jīng)常聽到夏家整日圈在圈里的羊們被餓得咩咩亂叫。是某天的午后,瘸老夏在自家的院子里搜腸刮肚苦思冥想,不過他再怎么想也還是找不出可以厚著臉皮前去一試的人家了。他一面看著已經(jīng)明顯瘦削的羊們,一面掰著長有老繭的硬指盤算,正在他最終咬牙決定,準(zhǔn)備要殺雞取卵賣掉20只羊時,夏子騫突然出現(xiàn)在瘸老夏的身后。夏子騫給老爹出了個主意,他要他在晚飯的時候去乳制品廠的鄒廠長家。那時候鄒家的產(chǎn)業(yè)還遠沒有如今的規(guī)模。他特意叮囑他老爹,一定要趕在鄒廠長的獨生女鄒苡蓮在場時才能提出借錢的事,而且一定要提是他夏子騫在借這個錢。瘸老夏當(dāng)然不知道兒子的心機。夏子騫正是通過那第一次的努力回憶和分析,而得出了準(zhǔn)確的判斷,他認(rèn)為鄒苡蓮的心里一定非常地崇拜他,且一直在默默地喜歡和暗戀他。
不過那些事畢竟很久了。
那時候的鄒苡蓮畢竟還太小、太純、太萌、太天真幼稚。誰都知道,在高中階段,會跳舞或者會唱幾首歌的男生就基本可以很輕松地把某些女生引到莖桿河北面的沙棘林,而作為鎮(zhèn)高中的學(xué)習(xí)狀元和?;@球隊的主力,招來不計其數(shù)的示愛者自然不足為怪。那么離開校園后抑或如今呢?夏子騫繼續(xù)努力地回憶。但是任憑他怎么回憶,在他大腦的硬盤上都無法再搜羅到有關(guān)鄒苡蓮后來的哪怕是點滴模糊的影像了。什么都沒有,當(dāng)然就無法推斷。夏子騫有點沮喪,但是他沒有氣餒,他繼續(xù)更加努力地想,想他上大學(xué)后每一次回到皇親鎮(zhèn)上的時時刻刻,第一個寒假,大二的暑假……唉,好像才僅回來過三次耶,而且除了第一個春節(jié)在家里待滿了整個假期,其他兩次似乎都沒過得了十天。大爺?shù)?,你怎么就不多回來幾趟呢,而且干嘛一回來就把自己關(guān)在小廂房里?有念語的日子和她卿卿我我,沒有念語的日子你干嘛非玩那無聊的破網(wǎng)游?你為何不到總督府大街上多轉(zhuǎn)轉(zhuǎn),或者干脆到苡蓮乳液公司外走走呢?該!活該受罪!活該一輩子受窮!想不出曾與鄒苡蓮的任何瓜葛和影像,夏子騫開始懊惱地罵自己,他罵自己是個貧二代,罵自己生不逢時,罵這個社會,罵那些體制內(nèi)的同學(xué),罵官,罵富。后來他居然罵開了鄒苡蓮。他罵鄒苡蓮長相難看,罵她的粗腿粗腰和黑燦燦的胖臉,罵她不僅嘴唇外翻而且還有點洼兜臉兒,罵她的胸,罵她本來屬于那種哪哪都很肥沃的女人,竟然是個“太平”公主,沒有一點女人的感覺,罵她其實是仰仗著富二代才有了現(xiàn)今的乳液公司,沒有老爹,你可以?你到外面打拼幾年試試?做夢去吧!罵著罵著,夏子騫的腦子忽然來到了反向思維,誒!既然從未聯(lián)系過,那是不是說明她心里似乎還期待著?或者幻想還沒有完全破滅?否則她為何遲遲不追討那5萬元欠款?這思緒令夏子騫陡地激動起來,他嚯一聲彈起,迅速來回踱步,又猛地停下,他屈起左手冰冷的食指,輕輕敲擊凍得有點發(fā)木的腦門,挑戰(zhàn)一下?必須挑戰(zhàn)一下!機會本來就是可以創(chuàng)造的嘛!說不定我邁出了第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她自己就顛顛跑來了吶。夏子騫仿佛看見了鄒苡蓮那個扎著馬尾辮的肉肉的頭臉和肉肉的身體正迎面朝他走來,一面緊咬著外翻的嘴唇,肢體有幾分忸怩和羞怯,但無法掩飾其內(nèi)心的極度幸福,場景顯得有點模糊,似乎是某個校園的操場。哼!夏子騫此時含義模糊地哼了一聲,他果斷掏出了手機,打開通訊錄,開始翻找鄒苡蓮的名字。這許多年來,雖然曾數(shù)度更換手機,但是他記得鄒苡蓮這個名字一直都被保留著沒有丟失。果真很快就找到了。不過這個號碼還是他爹當(dāng)年前去鄒家借錢時跟她要的,夏子騫只是當(dāng)時發(fā)過一個表示感激的信息,而鄒苡蓮也只是禮節(jié)性地回了一個不必客氣的短信,那么如今這個號碼是否還被她留用呢?誒,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定要試試了,于是,他發(fā)出了呼叫的信號——呦,還真的通了!
三
但是,并非完全像皇親鎮(zhèn)“街會”上傳聞的那樣,什么自從成了鄒苡蓮的未婚夫后?事實上,兩人私下里的關(guān)系一直都沒有進展,更別說未婚夫,這也正是夏子騫心知肚明并久久糾結(jié)的地方。夏子騫愛鄒苡蓮嗎?當(dāng)然不愛。但是夏子騫必須要經(jīng)過不斷努力力爭使自己慢慢愛上她,或者起碼在經(jīng)過千方百計地努力后逐漸做到不討厭她,用夏子騫經(jīng)常警醒自己的一句心里話說,人家對你那么好,你不能總是對人家沒有絲毫的感覺吧!我們不能冤枉了夏子騫,雖然他的愛情觀在經(jīng)過了念語事件之后,如今在很多人眼里幾乎現(xiàn)實得赤裸裸,但他的確從未萌生過要利用感情來獲取各種裨益而后再想辦法甩掉的陰謀,相反他一直都在進行著不間斷地努力,他真心打算和她步入婚姻的殿堂,正所謂執(zhí)子之手與子相偕。也許有人會說,既然如此,那還不簡單,就裝唄,反正又不是裝不出來,只要裝出很愛很愛她的樣子,一切都讓她滿意不就萬事大吉了?夏子騫當(dāng)然有過如此的嘗試,他何嘗不想與鄒苡蓮發(fā)生身體上的接觸?但是自從那個臘月二十八的早晨直至如今,莫說相擁相吻,兩人愣是連一次手都沒有拉過。這似乎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是的,連夏子騫自己每次與鄒苡蓮相處告別后,悵然若失的同時都自語真他大爺?shù)哪涿睿∷恢挂淮蔚胤治鲞^緣由,自己這方面的因素——譬如沒有感覺,沒有沖動在所難免。不過這絕不是最重要的,那么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是自己膽子太小嗎?呵呵,這怎么可能,不管怎么著他夏子騫也算得上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過來人”了,做這樣的事不說經(jīng)驗豐富,也可以稱得上輕車熟路了。是沒有環(huán)境?這還需要什么環(huán)境?老貓胡同,他的家他的小廂房里,或者苡蓮乳液公司總經(jīng)理的休息室內(nèi),再或者山水庭院那個依山傍水的大別墅中……難道這些只有兩人世界的地方不行么?莫非是缺乏浪漫的氛圍?那個大別墅還不夠浪漫嗎?拉開寬大的落地窗簾,眼前可是數(shù)百畝碧波蕩漾的翠靈湖以及如同籠罩著一層青紗般飄渺且影影綽綽的遠山,完全可媲美仙境一般的場所了。如果提到小情調(diào),那更應(yīng)該屬于夏子騫值得稱謂的用心了。城市與皇親鎮(zhèn)之間大約有百余里之遙,通常有兩種路徑可以選擇,一是寬闊的省道,二是蜿蜒曲折而幽靜的莖桿河?xùn)|岸。每次若鄒苡蓮隨行,夏子騫必定選擇后者,不為別的,就為了僻靜,沿途沒有幾個村莊,也遇不到多少路人,除了沿岸大約十幾米寬的諸如白楊和垂柳等各種樹木的林帶,扶搖遠望,便是連綿無盡的綠油油的莊稼,而另一側(cè)則是淙淙流淌的莖桿河以及河面上偶爾劃過的一只漁船和不時掠過啁啾啼囀的各色水鳥。堤岸上的瀝青路面較窄,路況也不是很好,夏子騫的大×6開得總是很慢。不過即便路況好,他也不會快開。他總是把大×6開得如同久遠時代的馬車。他會把左手悠閑地搭在方向盤上,除了挖空心思地尋找話題,便是不時地回轉(zhuǎn)頭顱,向坐在后排的鄒苡蓮看上幾眼。當(dāng)然有幾回,自然也是他精心設(shè)計而為之了,他曾經(jīng)把車停在半途的小沽碼頭,邀請鄒苡蓮下車。小沽碼頭并非真正的碼頭,只是臨近堤岸下的一個村莊,但這里的堤埝建設(shè)著一座名叫“八百泵”的揚水站點,因此其內(nèi)側(cè)砌著滿坡潔凈的石頭,且水面上常常停泊著十?dāng)?shù)只小漁船。夏子騫眼前曾無數(shù)次播放這樣一個橋段——他拉著鄒苡蓮肉肉的手,也許鄒苡蓮會有些羞怯,手可能微微地抖,或者因汗液而光滑,這樣他便有理由緊緊地抓住。他緊緊抓著她緩緩走向河邊。那些小漁船只是分別被一根鐵鏈套在石坡上的鐵釬上,這是他早就偵查過的,所以只要拿起那根鐵鏈登上小船……這時的特寫鏡頭已經(jīng)十分清晰了,鄒苡蓮微黑圓潤的臉泛起陣陣的酡紅,不斷真真假假地婉拒著,被夏子騫攙扶著一下帶上小船,船身開始劇烈地搖晃,鄒苡蓮連聲驚叫著,一個趔趄撲倒在他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