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瞳子
適才入夏,日影西移,河水清亮如練,就在我行走的這條林蔭道旁,堤岸邊,有人在搗衣,有人在生火,爐煙陣陣。這情景有興,且讓人思,猜想此時的外婆,大概在洗米燒飯,我按捺不住撥動手中的號碼,電話中的外婆如我所料,她正在炒菜,我特意詢問她夜飯的菜蔬,隔空傳來的是串豆粒炒咸菜、炒洋芋頭這些菜名,她一說仿佛隨地解了我對故鄉(xiāng)飯菜的饑渴,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
離鄉(xiāng)許久的人,自會知曉,人不光是腦部有記憶,其實連胃也是有記憶的?!妒勒f新語》記載張翰因見京洛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在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束裝而歸。張翰感慨羈宦的不自由,但他尚有一個可自由來去的家鄉(xiāng),和幾道時鮮美味得以慰藉。這些都是現(xiàn)今的離鄉(xiāng)者,所望塵莫及的事。
其實,地理上的家鄉(xiāng),我們之間相隔并不遠,坐車只需一兩個時辰即可到達,只是那個心里的田園故土,恐怕只能用記憶才能到達。江南初夏,正值各類蔬菜新鮮上市之時,去菜場轉(zhuǎn)悠,僅綠色已是讓人感嘆大地的厚德載物,淡綠、淺綠、黃綠、碧綠、深綠,等著人們做成飯桌上的菜肴。當(dāng)然,這些蔬菜很多是在大棚中生成,與天相隔了一層透明的薄膜,像極我這個上班族,鮮少有機會,坐在一片空曠的芳草地上,透透氣,享受下陽光的拂灑。而鄉(xiāng)村的飯菜,大多是農(nóng)家自己種,從播種、耕撒到生長,和日風(fēng)雨露為伴,且很少噴灑農(nóng)藥,味道想必與大棚菜,有所不同。
此外,露天菜有人的一份心意在。農(nóng)人最知物之由來不易的道理,所以會生出對天地的敬重之心。我小時候,凡是去山野嬉戲,家人必要諄諄教誨,不要到田壟間走動,不能摘未熟的豆莢,無論是自家的還是別人的。一份人家像是一個修行者,有所敬畏和禁忌。如串豆,吾鄉(xiāng)大多種在山腳的河岸邊,花開時,朵朵花瓣,遠看似停佇的蝴蝶,近看中間黑色的斑點,像孩童烏溜溜的雙眸,在召喚著另一幫孩童與其玩耍。身高與灶臺剛齊平的我們,置身其間,摘來玩,玩得忘乎所以,還帶了幾朵回家,倘若被大人發(fā)現(xiàn),拿起門后細小的竹枝打手,直打到痛哭為止,自然會記在心中,不會再亂踏地頭。串豆,即蠶豆,《本草綱目》記:“豆莢狀如老蠶,故名蠶豆。”吾鄉(xiāng)間稱為串豆,可能是豆莢未摘下時,掛墜在莖干上下參差,似串形,所以叫串豆。在吃串豆的時節(jié),吾鄉(xiāng)下喜歡鮮炒來吃,顆顆碧珠,甘蜜酥軟,配白粥吃,味更美。
不過,我覺得比蠶豆更好吃的是土豆,鄉(xiāng)人叫作洋芋頭,從這稱呼,即知馬鈴薯原屬“洋貨”,據(jù)說傳入中國只有300多年的歷史。土豆初熟了,亦在初夏時,家家戶戶都會去地里挖土豆,洗凈去皮,切成薄塊狀,倒入熱氣騰騰的油鍋里,炒來吃。農(nóng)家自有愜意之時,那就是黃昏,坐在自家堂前,外婆從灶間端出剛炒好的新鮮土豆,叫上外公、我,祖孫三人各坐一方,在小桌子中間,金燦燦的土豆直冒著香氣。向來緘默的外公,喝著粥,夾著土豆,看我吃得不亦樂乎,嘴角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笑齒。溪水嘩嘩,自東往西蜿蜒流著,隱沒在稻田間的蛙鳴朝空鼓噪,仿佛是在呼叫著東嶺一輪靜寂的月。
吃好飯,天色已暗,外公帶我去溪邊洗腳,青蛙終于叫醒了月光,灑在清冽的水面上,我們蹲著身,掬月光水洗腳,吃太多的我連打幾個飽嗝,難為情地伏在外公的后背上,抿著嘴笑。外公指著山腳邊那一壟地說:“我們夜飯吃的洋芋頭,就是從這片地里長出的?!彼f這話沒過幾年,竟溘然長逝,此后我再也沒吃過這樣的露天晚餐。在他去世后沒幾年,村人相繼拋棄田地鋤頭,外出打工或是承包山林、海塘等。陶淵明說他自己不回家的話,田園就會荒蕪,而我老家的田園不是荒蕪,而是從有變無。每當(dāng)這個季節(jié),我總有時蔬之思,可是我知道即使回到家鄉(xiāng),真的吃到了這些菜,也只是一種寂寞的懷念而已,因為這里吃不到農(nóng)家的田園風(fēng)光和鄉(xiāng)土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