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忠民,陜西商州人,陜西青年文學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延河·綠色文學》《青海湖》等。
被收去的三輪車,桂枝一定得討回來。
桂枝撫挲了一把前襟,手掌慢慢滑落下來縮成拳頭,緊緊攥住衣下擺。鎮(zhèn)定了一下,桂枝對那坐在桌邊的黑臉男人又說了一遍:把車子給我。
黑臉男人,是臉色黧黑的市場管理員。他正木然地注視著電腦屏,一只鱉蓋般的胖手撫著桌上鼠標圓溜溜的性感屁股說,收了的東西,誰來要,我就給?執(zhí)法執(zhí)法,不是小孩過家家。回去吧你。
桂枝不是三歲孩子,沒那么好唬弄。畢竟,被他們收走的是一輛三只輪子一個車廂能載物運人的三輪車——不同于他們常常從菜販子手里搶走的盤子秤。桂枝一家靠那三輪車吃飯。桂枝把黑臉的話頂了回去,說,你是官家人,大人大量,公家倉里也不缺少我家一輛三輪車,還給我,記你一輩子恩情。聽桂枝這么一說,黑臉有點吃驚,手指捻著下巴黑痣里長出的一根胡須,把桂枝往深里看了一層。一般農(nóng)村婦女沒這么大粘勁。黑臉判定,這是一個精于世故的女人。黑臉態(tài)度有了轉變,起身,走向門口站著的桂枝:這么說,真收了你的三輪?桂枝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今上午收的嘛,在廣濟街口。黑臉問,你的三輪啥特征?庫里三輪多得很。桂枝說,綠的,坐位靠背上焊了個廣告牌。黑臉又往前湊了湊,廣告牌是不是有這么高?黑臉比劃了一番。這一比劃,手落下的時候有點巧,就把桂枝的胸似碰似摸地劃拉了一下。桂枝的奶子很結實,但她的臉皮卻出奇的薄。呸,你干什么!桂枝壓低了聲音呵斥黑臉。黑臉沒有回答桂枝他在干什么。黑臉很漠然,并沒有把他剛才手指的似乎不經(jīng)意和桂枝的一驚一乍當成多大個事,自顧自說,等著,我去庫里,給你找找。
偷糧偷錢偷女人,防盜防搶防村長。這種戲謔性質(zhì)的新三防歌訣,它遠遠不止能博人飯后一樂的功效。這句順口溜和村里近來出現(xiàn)的新情況傳到白寶耳朵,白寶第一反應就是:馬上回村。往大里講,白寶得維護村子里包括自家在內(nèi)的安定團結和諧局面,往小里說,他必須趕緊回家,保衛(wèi)老婆。
去年秋天,白寶在胡家廟舊家俱市場等買主,遇到同村來市場閑逛的瞎毛。兩人見面吃了幾根煙,瞎毛對白寶聊起村里的情況。瞎毛說,這兩年,人都發(fā)了瘋朝山外跑,山外像是遍地真金白銀,屙個屎也會撿到元寶。他們村里壘窗子壘門的戶越來越多,很多人離了山就再也不朝后看。這樣一來,家里只剩了老漢老婆和孫子娃們。一些年輕崽晚上踏門扭鎖,糶豆子賣糧,到后來愈演愈烈,大白天卻裝作是主人家在省城的朋友,回來幫著搬家去大城市,明打明地把別人家里稍值錢的家電和半新不舊的家俱裝車拉走。瞎毛說到這兒,白寶身形不由得一緊,整天待在舊家俱市場,說不定自家的柜子什么的被抬城里賣了也未必會知曉呢。白寶你不知道,更可氣的是一些小媳婦,還沒來得及被男人接到省城,卻被村里能人歪人禍害了。那些婆娘就像一筐梨子,一個爛了疤,就會傳染倆,不長時間惹得整筐都成了爛梨。說句不值當?shù)脑?,在外混幾年,自己婆娘被別人用得怕是要不認識了。瞎毛動情的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深切的感嘆:不劃算呀。白寶連忙附和:不劃算,誰說不是呢。白寶覺得,此時自己要是不表一表態(tài),那就形同于他認為把婆娘擱在家里,讓別人用一用是可以的。
白寶知道,瞎毛的這些話,不是在說他白寶的老婆已經(jīng)被別人禍害了。但瞎毛沒這樣說,也并不意味著自己女人就沒有被禍害的可能。白寶考慮生意也不是很景氣,不幾天就把攤子上的舊家俱按收購價,打包甩給了戶下四叔。白寶回得老家,馬不停蹄買了輛蹦蹦車跑運輸。白寶的爹娘,一個肺氣腫,一個冠心病,拖累得白寶出門走也走不遠,事業(yè)飆也飆不起。白寶在省城賣舊家俱,還得把桂枝這個勞動力浪費在家里。桂枝得留在家里照顧公婆。
白寶的蹦蹦車經(jīng)營沒有讓他致富翻身。他沒有充分估計到村里形勢,用蹦蹦車拉人,人家政府不允許,逮住了往死里罰,再說時下農(nóng)村也沒有多少人可以拉。用蹦蹦車載貨,殊不料村里翻蓋新房的潮流像早晨草尖上的露水,一閃而過,眼下時興的是去城里買房。一不留神,一個販菜的、在工地上干小工的穩(wěn)穩(wěn)干上十數(shù)八年,在城里買一套兩居室不是多大問題。還用白寶的蹦蹦車干什么。
桂枝不瓜不傻,哪能不知道白寶折了攤子慌乎乎買回蹦蹦車的真正意圖。白費你那根蠟了,我桂枝真要當出頭的椽子,你白寶能看得住攔得了?白寶的蹦蹦車閑歇在院里有時日了,桂枝說,省城離得太遠,要不咱一搭里去縣城鬧騰個事情,離家不遠,閑里忙里也好回來照看他爺他奶。白寶哧了一聲鼻子:咱在縣城里能做啥?尻子大個地方,能有省城好掙錢?桂枝下巴朝胸口里窩了一下,眼里滿是智慧和堅毅,說,我早看好了,賣漿水魚。桂枝留心過縣城里商廈和醫(yī)院門口的小吃攤點,啥都有,獨缺他們吃了人經(jīng)幾輩的包谷面魚魚。桂枝說的漿水魚,是她們老家一種粗糧面食。把細細的玉米面緩緩灑進翻滾的開水鍋,不停地撒面粉,不停攪動,直到把攪鍋的丫字型木棍提起,掛在棍子上面黃澄澄的玉米面糊慢慢能往下掉絮子,可以不撒面了,大火煮十多分鐘后,找來一把掛在墻上的葫蘆漏勺,就可以做魚魚了。一只老得成精的干葫蘆鋸為兩半,掏去籽瓤,在瓢上均勻地打出圓孔,他們叫它漏勺。漏勺里盛上鍋里滾燙的冒著氣泡的玉米面糊,游走在一盆涼開水上面,漏勺底下就生出千條萬條黃亮亮的和新疆拉條子差不了多少的面條。玉米面粉,筋道不夠,約摸三兩寸長就斷了。他們叫這些兩頭尖中間胖的黃魚一樣的吃貨——包谷面魚魚。若要佐以酸菜漿水,蔥蒜辣子,香油小茴,甭說是鄉(xiāng)里人,就是那些總愛高昂著頭剔著牙的城里人,一碗地道的漿水魚魚能讓他們回味半天。
那就賣魚魚。桂枝和白寶的早晨從后半夜開始,打仗般忙完上廁所洗漱,在一陣砸煤的咚咚聲和鼓風機的嗡嗡聲里,鍋上騰起的水汽把廚房的燈泡裹成一片朦朧。屋里似薄紗,像晨霧,桂枝和白寶一走動,就帶得霧氣跟著走,兩人泡在凌晨的時光里開始做魚魚。蔥花在油鍋里翻炒,待香味飄出來,最后一道工序就算完成了。這時白寶騰出手來,咋摸咋摸嘴,靠窗邊叨起一支煙,算是對自己的犒賞。離出攤子還有一段時間,外面天光還沒有完全放亮,桂枝靠近窗沿,拿手掌抹去玻璃上的霧氣,從撥開的潦草的扇面望出去,人行道上的梧桐樹,葉子有榆錢大了。城里人真有福氣呀,人嘴狗臉的一個個都住著高樓,有工作固然好,沒有穩(wěn)定工作的,街面上隨便支個攤子也能養(yǎng)活一家人??粗稚洗掖冶甲叩男腥耍鹬δ艘话殉睗竦难劭?。兒子福喜翻過二十了,問不下媳婦。人家不是嫌山溝里窮,就是嫌在城里沒有一套像樣子的樓。解決不了房子就意味著甘愿絕后。兒子在省城工地上做小工,掙不了幾個錢,家里兩個老的,手一伸,不是要錢就是要藥。白寶和桂枝不是沒想過給兒子在城里或是鎮(zhèn)街上買房,可是鎮(zhèn)子里蓋的新農(nóng)村,不算政府給的三五萬元補貼,一套兩層半的小樓房得他們二十多萬。就是砸骨頭賣血,要了他倆的老命,也湊不齊那個數(shù)。桂枝算過一筆賬,一套兩室的樓房,她得賣出四十萬碗漿水魚,不吃不喝才能攢夠。要強的桂枝,怎么也管不住不值錢的眼淚。白寶湊過來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桂枝擠出一絲笑說,蒜汗濺眼里了。endprint
以往賣魚魚,兩口子采取的是賣過東街賣西街,走過大街走小巷的打游擊式賣法。遇到市場管理不嚴的空檔,他們也悄悄把車子推到建材市場里賣,那里搞搬運的小工特別多,賣上一小時,能抵上在街道叫賣大半天。今天沒有三輪車,沒法在街道推著賣。白寶挑一擔水桶,拿兩只市場上用來裝蔬菜的筐子支在樓下街面上,鋪一張木板,擺了調(diào)料汁子,兩桶魚魚放在木板下,漿水魚攤子算是又開張了。小地方,小本吃食生意,靠的是味道,也靠嘴皮子甜,最重要的,靠的是走街串巷??焐挝缌耍鉀]多大起色。桂枝認為這種賣法止不住心慌,對白寶說,沒車子賣球哩賣,守攤子,我去要三輪車。
桂枝要去解決實際問題。車子,昨天被收走的三輪車還在他們那些死鬼手上。
好長時間了,黑臉鉆進隔壁房里沒回來。桂枝跟過去,進了那間屋子。收來的車子、筐子、箱子、牌子、燈廂撂得住了窗外光線,黑臉竟安閑地坐長凳上抽煙。黑臉像是料到桂枝準會進來,三根指頭一撮,端著煙頭指了指身旁空出來的半條長凳。桂枝過去,坐凳上。一條胳膊就搭上了桂枝肩膀,煙絲氣息混著嘴里腐殖物的濁氣撲面而來,那只不安分的大手在桂枝渾圓的肩上撫娑,并且有了向下滑動游走的態(tài)勢。那張嘴在黑魆魆的光線里說,你要車子,我就給你。那現(xiàn)在我要,你給不給呢。桂枝控制住有些顫抖的身軀,說,山里窮婆娘,有啥能給你的。車子給了我,記你的好。那張嘴說,一言為定,等我電話。說話要是不算數(shù),這輛車子早晚還得進我這倉庫。
說實話,桂枝這年紀,被人摸一下也實在沒什么大不了。前幾年在村辦外貿(mào)加工廠做活,編手套,削柿餅,揀核桃仁,閑時一幫男男女女開玩笑,罵一罵誰的下身,順勢捏誰一把都是正常不過的事。無論是占了便宜還是打了敗仗,桂枝皮實,耐耍,從不翻臉。可今天只是給人撞了一次胸,后來被摸了一會兒肩,還包括肩周圍的小范圍地界,卻讓桂枝覺得這次打了一個大大的敗仗。人進城里,就和城里人一樣不顧皮毛了,一輛破三輪車就可以讓一只骯臟的手來揉搓了。桂枝啐了一口自己。當年梳著打到屁股瓣的長辮子,嘴里老是哼著戲文的姑娘,被十里八村叫做“梁秋燕”的桂枝,一句“陽春兒天,秋燕去田間,慰勞軍屬把呀么菜剜”,能把梁秋燕那一段眉戶唱得以假亂真的桂枝,當年一條溝里茶飯做得誰也比不了的被稱人梢子的桂枝,讓一輛破三輪車給俘虜了,讓一套房子給禍害了,或者說,就這樣被自己親生親養(yǎng)的兒子給擠兌了。沒房子,兒子問不下媳婦,城里有套房子,比自己的臉面和身子倒值錢了。一個四十好幾的女人,為了兒子卻做出自己從來都不齒的事來。盡管只是被摸了摸。
三輪車被市場管理辦的廂式貨車拉走后,刮擦掉不少漆,車頭也歪得不像樣子。推起車子,“嘎嘎”亂響。桂枝攥著手把,推得有些吃力。白寶接過要回來的三輪車,沒顧上瞧桂枝一眼,連說,好好好,這下好了。
被收去的三輪車能夠討回來,在市場這個地面上,不能不算一件可喜可賀的事。當天晚上,街上蹬三輪叫賣吃食的一個相熟的姐妹來家閑聊,她頗為同情地向桂枝傳授了躲避市場管理員的經(jīng)驗。她說那些戴紅袖章的,只一上班準來,快下班了也是要來查一查的,要被收了三輪,就斷了吃飯的營生。她也被收過三輪,不丟人。只要眼色活點,其余時間就放開膽子,沒人管。聊著,那姐妹瞟了一眼在灶旁忙著的白寶,輕聲提起了粉巷那邊來錢快,又不蝕本的一樁生意。那是什么生意,桂枝知道那是一些農(nóng)村來的不會在城里掙錢的姐妹,聚在炮樓一樣逼仄的小旅館,專接待建筑工地和市場里那些常年回不了家的小工子的。她們替他們服務,力所能及的所有服務。只是因為客人身份和收入不同,小旅館的環(huán)境不同,她們收費低一些罷了。桂枝聽了,長長地“喲”了一聲,偏轉過頭,警覺地盯了那姐妹好大一陣子。桂枝意識到,莫不是我去要三輪車的枝枝節(jié)節(jié),都被別人知道了,這般看輕我。察覺出桂枝心有疑惑,那姐妹卻趕緊分辯道,我也只是聽說,我可沒干那丟人事,看把你給嚇的。
不吃不喝賣四十萬碗漿水魚,得保證車子再不被市場管理辦收去,得保證不管天睛下雨每天都有人愿意來吃,還得保證他白寶和桂枝不生病不住院不亂花錢。這錢得掙到啥時候才能夠買樓房。市場里的攤位費高得嚇人,租一間門面房,這么小的生意不值當。另想辦法吧,兩口子都只會下苦力,哪有輕松的錢等他們?nèi)昴?。白寶等不及了。他必須去外邊闖蕩,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
白寶當真得出去闖一闖,為房子,為孩子。
遙遠的鄉(xiāng)下,滿川水早凍得溢滿河床了。冬日的縣城,卻依然像座城市,梧桐樹丫光禿禿挺著脆硬的枝條,刺桂、海桐和冬青一叢一叢掙扎著透出一點兒綠的生機,鋼筋混凝土的世界氤氳了無限冰冷。有些溫暖的是一處屋子,這年月已不時興五花六藍的霓虹,只一串瞬息萬變的led就能讓人生出無限遐想。男人斜斜地把身子搭拉在油光可鑒的散發(fā)著異味的布沙發(fā)上,擺出悠閑的樣子,往明顯粘有污物的電視屏幕上看。偶爾從面前走過一個人,他看一眼,或者不看。這樣的男人,應該是屋子里的熟客,既然他沒有理會別人,別人也沒有必要理會他。都是熟人,都很忙。需要干點什么,就干,現(xiàn)在還需要前奏或者還得一些情緒的醞釀,暫時就不干。就像酒吧里背著手的侍者或者立交橋下等著賣苦力的民工,各有各的事,誰來誰往,都管不著。男人松松垮垮在沙發(fā)背上貼了很久,就摸煙??诖飪H有一只被壓得癟癟的煙盒了。男人知道吧臺里的煙賣得很貴,同樣的一盒翻蓋猴王,比外面商店里卻要高出三塊錢。男人決定出去一下。挑開棉門簾,沒走出幾步,男人卻被一個已經(jīng)擦著身邊走過去了的人回頭一把給扯住了。白寶,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又在哪里發(fā)財。那人是瞎毛,拽住白寶的衣袖就嚷嚷。剛出門的白寶被瞎毛從人群中一眼認準并揪了出來,歷經(jīng)風霜的一臉疲憊遮住了剛才還有點訕訕的表情。白寶說,來來,哥倆借一步說話。白寶說,兩個多月,去內(nèi)蒙販瓜子了。不過,遭了罪,效果不好。
效果不好,豈止是效果不好。白寶去內(nèi)蒙販瓜子,賠大發(fā)了,借來的幾萬塊本錢全都扔進了蛤蟆眼。亮堂堂的陽光把大朵云團在草原上投射出片片陰影,白色的蒙古包里,一個棕色長袍扎著腰帶的漢子讓他看了一批粒飽肉厚的三道眉,瓜子成色不錯,他答應給人家打款。等錢全部到了賬上,那長袍漢子卻不見了蹤影。在工商所和公安局折騰了幾日,沒有線索,找不到那騙子,白寶哭都找不到地方?;丶耶斕?,白寶沒見到桂枝。到第三天,還是沒見到桂枝。白寶在床上躺不住了,找到和桂枝經(jīng)常串門聊天的那個姐妹問。她說她也不??吹焦鹬?。那姐妹說:桂枝到底在干啥,我怎么知道。見白寶急了,她隱晦地告訴白寶,前段時間桂枝的三輪又讓市場上收了,黑臉找過桂枝幾次。白寶稍一愣神,她從白寶的腕子里掙脫了手,邊跑邊扭回頭對白寶說,哥你別怪我,是你讓我說的。endprint
桂枝回家的那個清晨,拖著一身疲倦,從裝奶子的海綿胸衣里掏出幾大卷錢,倒頭便睡。白寶賠了那么多錢,沒有臉面對桂枝發(fā)兇,被戳了一刀子的氣球般,打消了對脫得精光的桂枝親熱的念頭。沒有錢,哪能說得起話呢。
到白寶確認桂枝真的出事了,已是從內(nèi)蒙回來一周后的晚上。白寶生意失利,桂枝沒有過多追問。她對白寶說,以后當心些,咱小百姓一個,天生不是有錢人的命,再不要出去瞎折騰了。而桂枝呢,漿水魚攤子基本上不去管了,院里??康娜嗆?,已落下厚厚一層斑駁的紅銹。桂枝幾乎每天都漂在外邊,偶爾到天亮時才回來在亂蓬蓬的床上停泊一晌。那天晚上,并不意外,桂枝沒有像以往那樣急著出去。吃完晚飯的白寶似有所期待,坐在床沿。桌,凳,衣柜,雖然都是房主留下的舊物,卻被桂枝擦得锃亮,一只古舊的水壺坐在煤爐上,滋滋作響,屋子里有了溫熱氣息,縷縷水氣的輕揚彌漫中,生出了失缺已久的溫馨。桂枝過去挨著白寶坐下,說,已經(jīng)攢兩萬多了,明天去銀行,存了它。白寶攤開手,接住錢,腦袋一點一點低下去。憑什么拒絕桂枝掙來的錢呢,沒有錢,什么也沒有。能看得見的東西,是什么?是樓,是臉面。在城里沒有房子的男人有什么臉面呢?有了樓,老家的人得仰起臉看他,誰都得敬著他,兒子的媳婦緊跟著就會娶進家門。白寶兩個多月不在家,桂枝怎樣掙到那么多錢,照時下的狀況看,白寶拿腳后跟都能想得清楚。桂枝并沒有給白寶作個交代的意思,就像小孩子借給了別人一塊橡皮,或丟了,或扔了,當個事情來解釋沒多大意思。何況,把這種已經(jīng)發(fā)生的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堂而皇之擺在桌面上,總不是那么回事。而白寶,似乎已沒有了聽桂枝解釋的期待和心理準備。你知我知,只能無所謂了。
瞎毛把白寶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說,蒙誰呢,就你這樣的還效果不好?倆口子好好干,過二年就能買一套兩居室樓房了。白寶買了煙,等瞎毛走遠了,重又踅回那間溫暖的屋子。
老板娘接著白寶,埋怨他一轉眼就沒了人影,說,樓上剛騰出一間房來,要辦事抓點緊。
里間裊裊婷婷出來一個精瘦的婆娘,紅毛衣,黑裙,短靴。細看,比白寶年紀卻還要大一些,臉上的脂粉抹得很厚實,脖頸自然的黝黑與臉上生硬的糙白幾乎沒有完成順利過渡,黑白對比得有些過了頭。白寶瞟了一眼,眼神木然地從她身上移向了電視。白寶噴出一口濃煙,翹起下巴,瞇眼對著電視,明確表示了自己對這個女人很不滿意。老板娘又給白寶換了兩個人,白寶覺得要么太老,要么臟兮兮地。老板娘不悅地說,兄弟,到咱這種地方來不要太挑剔,好的,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保留節(jié)目有一個,不年輕,但能用,人騷著呢。白寶面無表情盯著電視,一群雄獅正在打架斗狠,為了爭奪一只雌獅,咬得不可開交。自然界尚且如此,何況人呢。在白寶老家,他們把男人和老婆的關系比作兩爿石磨的上扇和下扇,男人對老婆的使用權當然是絕對的,同樣是不容他人分享的。一套房子把白寶兩口子搞成這樣,自己的下扇子早已不專屬他白寶一個人,那么,他白寶也要把別人的下扇子用一用。盡管這樣做需要花銷銀錢,盡管這錢是靠桂枝辛辛苦苦掙來的。白寶目光從電視上撤回來,發(fā)狠對老板娘說,將就一下吧,就要老板娘最后推薦的那個人,讓她進來,他先看一看再說。
插播廣告除了藥,就是化妝品,要么就是酒,要么就是車。屏幕下方游走的一串字幕吸引了白寶的眼球:朝陽小區(qū),景觀現(xiàn)房,平民別墅,超值享受。
樓梯口一串風鈴叮鈴鈴響動。喲,今天來的是哪位哥哥呀。說話間,樓梯扶手旁轉出一個人來。那位保留節(jié)目,業(yè)務看起來并不熟練,莊稼人的手腳夸張出笨拙的溫柔,生硬的腰肢扭動著初學來的輕佻。
白寶心里一驚,抬眼分辨,是桂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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