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艷平，陜西定邊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讀者》《散文選刊》等。

一

我獨自散步在田野里，時間正值盛夏。早晨的涼爽被漸漸上升的太陽取締，變得燥熱起來。闖入眼簾的一切令我神清氣爽。綠茵茵的玉米、谷子正在抽穗，油光亮綠的棗樹排隊似地立在田間道路兩旁，知了躲在草叢中拼命地叫著。水漫過的莊稼地里蒸騰起一股濕漉漉、潮乎乎的熱氣?？茨怯衩?，翠綠挺拔真像一群年輕的姑娘，纖細(xì)婀娜，腰間挽著粉紅、粉白、深紅顏色的絲綢，齊刷刷立著，英姿颯爽、意氣風(fēng)發(fā)地展示著她們青春的胴體，正欲翩翩起舞呢。咔吧，咔吧！我聽到她們生長拔節(jié)的聲音。谷子頂部抽出綠黃的穗子，嫩嫩的，顫顫的，似乎在躲避陽光，強烈的光刺得她們睜不開眼。舉目望去，遠(yuǎn)處的村子隱在簸箕形狀的土灣里，在濃郁翠綠的樹間若隱若現(xiàn)。陽光下的村莊閃耀著星星點點的光，不知是什么發(fā)出的光，耀眼奪目。

漂亮的莊稼，恬靜的村舍。

村外的小路上，踽踽而來一老人，身后背著一個袋子，赤腳穿一雙破舊的布鞋。老人個頭不高，白布衫褪成暗黃色，寬大的藍(lán)布褲子上粘著污漬。問老者干什么去了？說進(jìn)城給雞買飼料回來。今年高壽？七十有八。老人背不馱，耳不聾，眼不花，背著一袋飼料步履輕松。和老人搭訕中知道，村里人多一半走了，還剩少一半。他的兩個兒子都進(jìn)城打工去了，媳婦孫子也跟著進(jìn)了城，在城里租了房。孫子上學(xué)，媳婦給做飯，就剩他一人在村里。問他為啥不進(jìn)城？老人沒了門牙的嘴巴一咧說：“兩個兒子的窯洞，還有棗樹都要人招呼，走了不行?！蹦憧?，那是我大兒子的窯洞。我順?biāo)种傅姆较蛲?，只見對面樹影里有一處完整的院落，立著齊整整的五孔窯洞。窯洞青磚貼面，窯檐用青磚很藝術(shù)地造型成花棱形狀，排列三層，看上去氣派大方。

真是一處好地方，我不由贊嘆。

好有啥用？當(dāng)初為修這地方，我大兒沒明沒黑地干，雞叫頭遍就起來自己打土坯，奠基的石頭一塊一塊從山上背下來，花盡了全部家當(dāng)，還欠了一屁股外債，自己也掙了一身病?？删瓦@么扔了，不住了。老人無奈地?fù)u搖頭。

你不想讓他們進(jìn)城嗎？

不想又咋樣？為孫子的前途，不想就這么祖祖輩輩當(dāng)農(nóng)民。說到底，我們農(nóng)民苦??！

我一時無言，離開老人，信步走到一家院落。久不住人的窯洞總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怪怪的，猶如踏入一塊禁地，無端使人生出一種緊張感。木柵欄的大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院里院外瘋長的荒草荒了又長，長了又荒，旁邊凌亂地堆著幾堆朽干的草。門窗經(jīng)日曬雨淋衰朽了，窗框上布滿了蛛網(wǎng)和灰塵。院子里遺留有雞舍、豬圈、羊舍，應(yīng)有盡有。昔日嗚罵吶喊、雞鳴狗吠、羊咩牛哞熱騰騰的生活場景浮現(xiàn)在我眼前?？磥?，這是一戶過光景很好的主人。但再好的屋子久不住人，很快就破敗不堪了。

我不禁想到窯的主人當(dāng)下在什么地方呢？也許正在擁擠、嘈雜、喧鬧的城市奮力拼搏，求得生存的一席之地；也許正忍受著城里人的白眼、不公的待遇，生活的壓力，可人總是想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總是向高處看。記得八十年代初，有個叫高曉聲的作家，寫了篇小說叫《陳奐生上城》，后改編成了電影，有句歌詞至今記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陳奐生那個進(jìn)城來，有啥稀罕頭?！?/p>

一只蜜蜂嚶嚶嗡嗡飛過來，繞著我的腦袋飛了兩圈，竟落在我扶著木柵欄的手背上。我沒敢動，怕它蟄我。我正出汗，手背上濕浸浸的，它吸著汗水，吸飽后又嚶嚶嗡嗡飛走了。目光追著它，見它飛落進(jìn)院子草叢里正盛開的一朵狗尾巴花上，忙著采蜜去了。

突然，一群鳥兒尖銳而又聲嘶力竭的叫聲將我吸引過去。原來，看似寂靜的院落并不平靜。一只黑貓弓著腰爬在墻頭，兩顆機警敏銳的黃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窯檐下的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掉了一塊磚，有一個小洞，鳥就把窩建在了那里。鳥巢里有小鳥不緊不慢的叫聲傳出。兩只捕食回來的老鳥發(fā)現(xiàn)了危險，便一上一下飛來飛去尖叫著，大聲對貓?zhí)岢隹棺h。貓靜靜伏在墻頭，全然不理會兩只老鳥的警告。它全神貫注盯著鳥洞，又長又細(xì)的尾巴耷拉著，尾尖在不慌不忙來回擺動，似乎在告訴兩只老鳥，它是不會放棄獵物的。我發(fā)現(xiàn)貓要到窯檐下的鳥窩并不容易，因為沒什么東西可供它支撐和攀爬。也許貓一時興起，故意逗兩只老鳥玩呢?？粗鼈兘辜比f分飛上飛下，聲嘶力竭呼喊，貓得意地回頭望望上跳下躥的老鳥。這樣對峙了很久，貓終于放棄，縱身跳下墻頭消失了。

老鳥終于飛進(jìn)洞喂小鳥，小洞里傳出一串動人的小鳥歡叫聲。我抬頭望望刺目的陽光，突然有了一點小小的遺憾，如果手里有部攝相機就好了，把剛才的一幕攝下來，肯定有趣。盡管鳥的生存法則和人的生存法則不同，但繁衍后代，遇到危機關(guān)頭會奮不顧身保護幼兒又是多么相似。

人已去，鳥兒填補了院子的空虛，它們早出晚歸，生兒育女，辛勤忙碌著。也許它們認(rèn)為，人類的行為太傻，放下這么好的地方不住，跑到城市去干什么？置身于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唯利是圖的市場洪流中，心該有多累呀。

突然，一陣犬吠傳來，一只狗站在旁邊不遠(yuǎn)的一戶人家院落外，正對著我這個外來者狂吠。也許它認(rèn)為我這個城里人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的有些討厭，有什么好看的，快離開吧。我遵循了它的意愿，離開了那里。陽光下又四處看了看，遠(yuǎn)處有兩個老農(nóng)扛著鋤頭從田里蹣跚歸來，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jìn)村子。他們的身后，廣闊的田野沉寂在正午的驕陽下，斑斑駁駁，猶如一幅色彩艷麗的油畫。

二

傍晚，一陣急雨過后，燥熱的天氣涼爽下來，夜來得很快，眼前一切變得模模糊糊。我融進(jìn)夜色里，沿著河邊的小道，慵懶地踱著步子。

立在河堤上，一片嘈呱。蛐蛐叫、青蛙鳴此起彼伏，像是在互相競賽，又像是在舉行一個大合唱，一心一意，盡心盡力地在那里放歌。感覺蛐蛐、蛙們唱得太起勁，太洋洋得意，太有秩序了，無端間生出惡作劇，對著河堤猛然間大吼一聲，猶如一聲炸雷，蛐蛐、青蛙的叫聲戛然而止，但過不了幾秒，它們又扯開喉嚨唱起來。有時想不明白，青蛙整夜整夜的鳴叫難道就不累？白天還要在田間捕捉害蟲呀。它們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見。靜靜聽著，感受著它們的歌喉，忽然一絲困倦向我襲來。想起小時在母親溫暖柔軟的懷抱里，聽著蛙鳴安然入夢。鄉(xiāng)間這夜曲，真是自然界賞賜給人類最原始、最動聽的安眠曲，是在浮躁的都市里享受不到的。這獨特的安眠曲，讓人寧靜、恬淡、釋然。一次，我在南方的一個小村過夜，池塘里的蛙鳴徹夜，讓我全然沒有“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落寞。endprint

一切都在變，又似乎什么也沒變。青山依舊，溪水常流。村里人一茬茬地變老，隨風(fēng)化去。年輕人不再守村，一個個跑出去闖蕩世界。但無論走到哪里，他們的夢始終離不開故土，猶如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絲絲縷縷，牽心掛肺，解不開，掙不斷。一株幼樹，最初扎根土壤吸收養(yǎng)分，長成了參天大樹，它的葉終歸落在根底。游子思念故土，是因為無論走到哪里，天南海北，心永遠(yuǎn)也走不出那塊土地。走出去的人過段時間總要跑回來看看，有的到了年關(guān)，歸心似箭，千里迢迢從外地趕回。老人下世的，也許幾年回來一趟。年輕人對故土的思念輕一些，但越老思念就越重、越濃，猶如黏稠的糨糊。

站在黑魆魆的河灣，靜靜感受河水淙淙不息的奔流，想起童年的一些趣事。一年小河發(fā)大水，洶涌的大水過后，河道兩旁亮汪汪一片，淤泥沉積。我們一群孩子脫掉鞋子，挽起褲腿，赤腳在淤泥上踩泥糊。一種很好玩的游戲。淤泥越踩越軟，有的雙腳陷進(jìn)泥里，大呼救命。眾人便奮力將他的腿腳從淤泥里拔出。這邊還沒完，那邊又高喊救命。于是展開了一場救人大戰(zhàn)。尖叫和嬉笑的童音此起彼伏，回蕩在小河兩岸。踩著踩著，我突然感覺腳下有個硬梆梆的東西，原來是一只被洪水沖下來的王八。堂弟立刻跑回家叫來二叔。二叔拿了一把鐵锨，把王八從泥里挖了出來。那王八縮著頭肚皮朝天一動不動，在那里裝死。我好奇地用手指戳了它一下，想把它抓起來。二叔急忙阻止，說小心被它咬住手指，它笨得很，只會咬不會放。二叔小心翼翼地用鐵锨鏟著它帶回家里，二叔說王八的肉可好吃了。我們一聽，想到那美味的肉香，隨即口水便流了下來，泥糊也不踩了，隨二叔回到家里。二嬸用水沖洗干凈那只王八，放進(jìn)鍋里煮。我勤快地站在旁邊給灶火里添柴。水熱了，那只王八感覺到不舒服，就掀起鍋蓋要出來。我嚇了一跳。二嬸連忙蓋上鍋蓋，在鍋蓋上壓了一塊石頭。那只王八真有勁??！“撲通”“撲通”頂了很長時間鍋蓋。想想人真是殘忍，那王八就被活活煮死了。那時日子窮，很少吃到肉，王八的肉真好吃?。∈俏移癯赃^最香的肉。肉質(zhì)柔軟，味道鮮美。嘴饞的我們美美過了一回肉癮。

歲月流逝，但那次吃王八，卻永久深存于我的記憶中，一直不曾忘卻。

還有次發(fā)大水，上游不知什么地方水庫破了，沖下來很多的魚，二叔撈回來六七條。但我們從沒吃過魚，也不懂怎么做。二嬸就在鍋里倒了水，把魚放進(jìn)去煮了又煮，燉了又燉，生怕沒做熟。結(jié)果端上來一吃，大家全都吐了出來，說太難吃了，腥氣得沒法下咽，最后全倒掉了。現(xiàn)在想起來真可笑。記得當(dāng)時二叔還說：沒想到魚肉這么難吃，聽人說魷魚海參是人間美味，原來還不如我們的糠窩窩哩。

閉上眼，時空回轉(zhuǎn)，浩淼如煙。抬頭望天，月亮慢慢升起，茫茫天際繁星明亮?？上г虏粓A，只有半個，慘淡的光照著大地，隱約見河水發(fā)出爍爍的光澤，水汩汩流動喘息著，千年萬年不知疲倦。田野黑糊糊進(jìn)入睡眠。晚間的潮氣襲來，濃重的泥土腥味彌漫在空氣里，我沉醉于其中，心境安寧，怡然。盡管夜色已深，我依然懶散地踱著步子不愿離開。真想就此睡在河堤上，被河流擁抱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永遠(yuǎn)不再醒來，融入這條古老的河流里，使肉體和靈魂徹底回歸自然。

欄目責(zé)編：魏建國 劉國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