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岸
和高鴻的上一篇中篇小說《父親的愛情》是節(jié)選自他的長篇小說《農民父親》一樣,他的這篇中篇小說《女社員宋桂花》(載《延安文學》2014年第三期),仍然節(jié)選自他的這部厚重的長篇小說《農民父親》,并且在情節(jié)上是保持連貫的。
父親生命中第一個女人大翠,在我們一家逃難之初就逝去了,而第二個女人,就是這個“女社員宋桂花”。我們一家老小逃難途經一個叫大劉莊的村子,遇到這個女人宋桂花。她是個年齡正三十歲的寡婦,她曾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前夫因為她的風流放蕩而遺棄了她,其實她是個很正派的女人,被丈夫冤枉遺棄后一個人生活。正如俗語說的,寡婦門前是非多,而她本人心性也風流多情,于是,“大劉莊最漂亮的女人宋桂花用媚眼向男人吹響了不做淑女的號角?!碑斎唬耙彩怯羞x擇的,不是誰來都可以和她上炕的?!彼麄兇宓哪腥藗?yōu)榱讼蛩I殷勤,競相給她偷偷地送糧食,送吃的東西。在那個以糧食為生命的年代,當然糧食與能吃的東西就是最寶貴的。所以,這個宋桂花,便在那個特別缺乏糧食缺乏吃的年代,卻有了個準外號:大劉莊的“糧倉”。可以說,宋桂花以色相換吃的,有著諸多的因素,是特殊年代里的人情世態(tài),不是某一簡單的倫理道德話語所能概括的。對丈夫忠誠卻被冤枉而遺棄,作為“村里最漂亮的女人”的她,自然有權利更自主地利用她的色相。但是,她卻是個用情專一的女人,她癡情地愛上他們村上年輕的支書,與其有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只是這愛情以悲劇結束。
漂亮的女人宋桂花,也是個善良的、有情有義的女人,后來當她得知曾經的情人、那個年輕的支書病逝后,還冒著巨大的壓力去為他送葬。當她見到“我”父親一家老小逃難而來,熱心地幫父親一家人安排住處,準備吃的。她這個“糧倉”有了一次行善的機會,可以說無意間救了一家人的命。在幫助父親一家人的過程中,可以說宋桂花也漸漸地在心里融入了這個外來的家庭里。這一家人在逃難,而她宋桂花何嘗不是在逃難呢?她的心早已在逃難了,在人世間逃難。如今她看到父親一家人,她有同是天涯倫落人的感覺,她也有找到家的感覺。她和“我”父親逐漸產生了感情,產生了一段離奇的愛情。這愛情之所以離奇,就是因為它是在共患難中產生的,她也跟著他去乞討,共同經歷著苦難而相濡以沫的生活。在這里,生存之艱難與愛情之奇美,形成了正比。物質之缺乏,卻成全了愛情的純潔??墒牵倪@段愛情,卻也要以悲劇結束?!拔摇蹦棠陶J為宋桂花有克夫之命,這克夫之命有多條實證,不愿意接受宋桂花為她的第二任兒媳,她帶著全家偷偷地離開了,繼續(xù)向西邊逃難。但宋桂花早已覺察到他們一家要離開,便也暗暗地跟著他們一家人,因為她對父親的感情,也因為她在心里早已認為自己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員了。于是,一家老小在前面逃難,后面還有一個女人在暗暗跟隨著也在逃難。前面一家人相互還有個照應體貼,而后面的她就只能形單影只,該是何等孤苦伶仃!而前面一家人終于到達了陜北某村子定居下來,融入到當地人的生活中,后來父親也娶妻生子。有一次父親到縣城給母親買藥,在路上遇到一個乞丐一樣的女人餓得走不動了。當年父親當乞丐時的經歷讓他很同情乞丐,他拿出自己的干糧給她。當他看清她的面容時,才認出她就是當年的宋桂花。之后他才得知事情的真相。父親想不到一個女人的癡情竟然會使她做出這樣難以想象的事情!而她也終于再次見到他了,而他已經有了女人了,“我”和姐姐也出生了,那么她應該怎么辦呢?父親安排她到村上一孔窯洞住下了??墒撬退斈甑呐f情難泯,事實上他和她確實藕斷絲連,關系不明不白。上一輩的恩怨使得小小的“我”有兩個娘。于是上一輩特殊的三角關系所引發(fā)的矛盾也曾弄得沸沸揚揚,在“我”童年記憶里留下了復雜的人世記憶。小說中有一個情節(jié),當“我”母親和桂花娘弄矛盾時,“我”奶奶找桂花有一次對話。奶奶開門見山對她說:“要俺說,你如果真的喜歡他就離他遠點。”兩個女人,一老一年輕,一個因為母愛,一個因為情愛,她們?yōu)闋帄Z一個男人而較量,奶奶還下跪而求。感情與倫理道德,這似乎是一個古老的命題,人世間世世代代演繹著大同小異的戲劇。奶奶年事高閱世久,她似乎代表著傳統(tǒng)的家庭的倫理道德,而感情純真的宋桂花似乎代表著新生,這讓“我”父親何去何從?小說的結尾是悲劇性的,兩個女人,“我”母親與宋桂花,相繼病逝。如果宋桂花的感情是一團火,那么這團火熄滅了。想必這兩個女人的墳相距不會太遠。才女艾米麗·勃朗特唯一的長篇小說《呼嘯山莊》的結尾:“人們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么平靜的墳里面,卻有著如此不平靜的睡眠?!毕氡厮喂鸹ㄊ菚兄黄届o的睡眠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如果說,父親這個人物形象和他的一生的經歷是貫穿長篇小說《農民父親》的中心人物和中心故事情節(jié)的話,那么,父親一生經歷的幾個女人,便是這部長篇小說不同章節(jié)的中心人物。如此每一個章節(jié)便是以一個女人形象為中心的。這種長篇小說描寫人物的結構方法,和《水滸傳》描寫英雄好漢的方法有些相似之處:長線串珠,依次亮相,最終那一個個英雄好漢相聚于水泊梁山。而《農民父親》里的幾個女人相繼在父親的生命長河里亮相,最后她們會在“我”的家譜里“團圓”,在“我”的筆下重生。
在這篇小說中,“我”母親這個人物形象,著墨不多,卻也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她是賢妻良母型女人,是女人中沉默的大多數。小說中她是“配角”,這篇小說的主要任務不是寫她。每個生命都是奇跡,都有其動人心魄的人性內容,每個人都是一部長篇小說,問題只是你是否具備那雙神奇的眼睛。我以為,作者下一部從長篇小說節(jié)選下來的小說中,不妨就以她為主角,能從她“平凡”的表象下寫出“不平凡”的豐富的人性信息來。一部有生命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說,它呈現在世人面前的永遠是未完成式。一般情況下作品期待每一個讀者去最后完成這部作品,讀者再創(chuàng)造。可以說,作者也是其作品的讀者,可能是其作品最認真最在意的讀者。作者在讀他的作品時,產生了改寫它完善它的沖動,這實際也是續(xù)寫其“沒有完成的作品”。我進而建議,作家高鴻不妨就這么把原來的長篇小說《農民父親》節(jié)選改編下去,把一部長篇小說化整為零,重新改寫一遍。如果有必要,可以把每一個主要人物都可以改寫成一部單獨的小說,或長或短,即使把“局部”改寫得長度字數篇幅超過原來的長篇小說,也無妨。一篇作品的容量多少,不應該按字數篇幅來定。不斷地改寫,藝術靈感不斷地在作者頭腦里生長。那些所謂的改寫,其實是往深寫,往細寫,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角度去寫更接近藝術的本質。這些節(jié)選改編的以“我”的父親為中心的家族史中篇或短篇小說,合起來實質上是一部長篇小說。福克納的幾乎所有作品就是如此。用一部小說來奠基全部小說,這是一種創(chuàng)作雄心,也是一種藝術境界。高鴻筆下的父親家族史,是不斷生長的樹,枝枝葉葉,生生不息,如同取之不盡的泉水,是夠他寫一輩子的。
責任編輯:楊建 侯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