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銓
傳播研究最早發(fā)源于美國,歷史很短。美式的傳播研究如今仍有“全球化”的趨勢,但中國引進傳播學則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的事了。美國傳播研究早年大致有兩個學術范式,一在芝加哥大學,一在哥倫比亞大學。深圳大學丁未教授即將出版專著《流動的家園:“攸縣的哥村”社區(qū)傳播與身份共同體研究》,探討湖南攸縣籍在深圳開出租車司機群體的傳播行為。她未必著意承續(xù)芝大的海外香火,但她的研究與芝大的旨趣竟頗多暗合,在目前中國偏枯而化約的傳播研究圈中,這樣的“異類”是富有深意的。
從“一戰(zhàn)”到“二戰(zhàn)”期間,美國社會歷經(jīng)大規(guī)模工業(yè)化、都市化和移民的洗禮,社會結構和道德基礎丕變,影響深遠的“進步運動” 應運而生。芝加哥大學的都市社會學家們觀察其所在的城市變化,把它看作一座活生生的社會實驗室。他們在派克(R. Park)的領導下,接受杜威的實踐主義(pragmatism)為指導思想,走出一條與歐陸哲思玄學不同的道路,而開辟了實際下田野觀察的經(jīng)驗研究,他們的關懷(包括媒介和人際傳播在社區(qū)整合的角色)充滿了溫和漸進改革的精神。“二戰(zhàn)”結束以后,美國國力如日中天,傳播研究的重心從中西部轉(zhuǎn)移到東岸,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社會系為樞紐,學術領袖是默頓(R. K. Merton)和拉扎斯菲爾德(P. Lazarsfeld)。他們以結構功能論為依歸,研究旨趣在于維持既有系統(tǒng)的穩(wěn)定,持盈保泰,以致學術精神轉(zhuǎn)趨保守;同時,他們宗奉實證主義,研究技術(尤其是問卷調(diào)查)愈來愈細密,視野卻愈來愈狹窄,斤斤計較的是媒介的短期效果,而對于媒介結構、組織與權力中心的復雜關系則置若罔聞。
這兩個社會系早已各自往別的方向走,傳播被全國各地興起的新聞傳播院系收為版圖。但無論從哲學思想、研究旨趣還是方法技術來說,哥大因緣際會,逐漸凌駕于芝大之上,至今仍是美國傳播學的主流范式,歷久不衰。上世紀七十年代,歐洲激進派政治經(jīng)濟學和文化研究先后引進美國,以西方馬克思主義為張本,把美國主流傳播研究攻擊得體無完膚。但美國畢竟是世界最大的學術市場,自成不假外求的體系,歐洲的挑戰(zhàn)未能動搖哥大范式在美國的支配地位,其流風余韻更擴散到世界上許多國家,中國學界似乎也多在這個影響圈內(nèi)亦步亦趨。
芝大的范式縱然在傳播領域退隱為暗流,但從未完全失傳。上世紀七十年代,美國社會各種要求變革的勢力風起云涌,改革派學者回到芝大范式尋找血脈,重新發(fā)現(xiàn)先驅(qū)學者懸而未決的問題。尤其重要的,芝大的范式比哥大更能接通歐洲思潮,提供切磋琢磨的空間:其一,芝大雖然采取自由主義的立場,與法蘭克福學派以及以后的左派觀點立場大相徑庭,但兩者的主題意識都扣緊了媒介和權力的互動關系。其二,芝大先驅(qū)學者米德(F.H.Mead)發(fā)展的“象征互動論”,允稱美國文化研究的佼佼代表,和歐洲傳進來的現(xiàn)象學也有些暗合之處。
丁未熟稔西方的理論,又注意中國的語境,保持高度的文化自覺。她反映中國社會的變化,理論淵源卻回溯到芝大范式,甚至更早。古典社會學的基本關懷,即如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F. Tonnies)在十八世紀末所揭橥的,就是探討工業(yè)化促使Gemeinschaft(有機鄉(xiāng)土社會,英譯為community)轉(zhuǎn)化為Gesellschaft(機械都市社會,英譯為society)的過程。后來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觀察社一九四八年版)曾援引這組概念,并譯為“禮俗社會”和“法理社會”,借以對照中西社會結構的差異。質(zhì)言之,維系禮俗社會的基礎是依賴血緣、地緣、傳統(tǒng)、友誼這一類親密關系,而法理社會不以沾親帶故為主軸,人際關系必須靠法律和契約來約束。這是“理想型”(ideal type)的概念建構,一脈相承,深刻影響了古典社會學的問題意識。傳播學濫觴時期便曾想象媒介具有萬能魔力,可以長驅(qū)直搗Gesellschaft,逐一擊破“烏合之眾”社會里(mass society)的疏離分子,但這個理論早已被修正得面目全非了。
社會學這個古典關懷歷久彌新,丁著與它有兩個重要的聯(lián)系:第一,她的個案來自湖南攸縣在深圳開出租車的邊緣群體,這是中國改革開放以后滋生的特殊風貌。這些司機群體到了擾攘的都市艱苦謀生,為了減少風險,理應逐漸適應新環(huán)境,以職業(yè)倫理和法律契約為行為準則,實則不然。蕓蕓眾生,離鄉(xiāng)背井,身處異地,面對陌生的外在環(huán)境,心里有高度的不確定感,更需要和“熟人”抱團取暖。因此,他們依靠鄉(xiāng)土社會的血緣和地緣關系,凝聚向心力,維系感情,建立信任,對內(nèi)互助團結,與圈外人老死不相往來,發(fā)生糾紛時更是敵愾同仇。他們不啻在冰冷機械的都市邊緣,復制和建構難割難舍的鄉(xiāng)土關系網(wǎng)絡;縱使生活方式改變,舊有的“關系邏輯”還繼續(xù)支配著人際運作。這樣說來,Gemienschaft與Gesellschaft不是靜態(tài)對立,而是在Gesellschaft 的生活場域里鑲?cè)隚emienschft的社會關系,兩者交叉同時并存。第二,異鄉(xiāng)邊緣人能在都市角落移植鄉(xiāng)土關系,歸因于現(xiàn)代傳播新科技ICT(包括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IP電話、車載通訊設備)的賦權起了關鍵作用。作者說:
ICT已經(jīng)完全融入城市流動人口細微的日常生活,包括內(nèi)群體之間的交往互動、鄉(xiāng)村社區(qū)與城市社區(qū)跨地區(qū)的聯(lián)結;同時也融入他們的職業(yè)場景、與城市外部世界的接觸與碰撞等等。
在此,我們有必要強調(diào):從理論的角度來說,傳播新科技不特是信息溝通的平臺與觸媒,更是塑造、維護和強固身份認同的動因(agent);而“傳播”是具有物質(zhì)基礎的主要社會現(xiàn)象(phenomenon),不是無足輕重的附麗或寄生現(xiàn)象(epiphenomenon)。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Communication其實包含三層意義:一是“溝通”,在拉丁文與community同源,即建立感情與意義的“共同性”;二是“交通”,工業(yè)化以后出現(xiàn)快速便捷的現(xiàn)代交通工具,既擴大人們溝通的距離,也稀釋了溝通的內(nèi)容;三是“傳播”,及至無遠弗屆的大眾媒介成為生活的重心,更打破時空的藩籬,比“交通”更擴大溝通的能力,但更進一步稀釋溝通的內(nèi)容。丁未描寫棲身于深圳的攸縣群落(第五章),栩栩如生,其軌跡竟與上面這三層意義若符合節(jié)。在改革開放以前,攸縣那些種田的鄉(xiāng)下人信息封閉,只能靠“捎口信”和外界接觸;后來,隨著經(jīng)濟改革的大潮席卷,有些年輕人開始出外闖天下,干起運生豬拉煤到沿海城市的營生,回程兼做別的生意,賺到錢陸續(xù)添購電視、傳呼機和手機帶回鄉(xiāng)下,于是散播了鄉(xiāng)下人對外界發(fā)生好奇的“細菌”;等到那些司機眼界大開,便像接力賽一個拉一個,連不會開車的親友也忙著去學開車,他們就這樣先后紛紛落腳到深圳,而且統(tǒng)統(tǒng)以開出租車維持生計。他們形成一個具有內(nèi)聚力的自足群落,還使用ICT塑造丁未所說的“空中共同體”,這才醞釀出本書那些曲折有趣的故事。看來這些“交通”司機,用最先進的“傳播”科技,最想“溝通”的,轉(zhuǎn)了一大圈,還是回去招呼有血緣和地緣關系的同鄉(xiāng)人??縄CT,他們提供交通信息,宣泄平日心里的郁悶,萬一開車出了事“一呼百應”守望相助,有的更進一步組織社交和經(jīng)濟活動。話說回來,若只顧向自己人取暖,卻阻礙了融入當?shù)厣鐣牟椒?,日子愈久愈會憋出“無根”的疏離感。
《流動的家園》是傳播社會學的優(yōu)秀作品。用我自己的話語來敘述,丁未把“地方經(jīng)驗”提升到“全球理論”,從容出入于宏觀、中觀和微觀之間,一方面以小見大,一方面從“文化的特殊性”聯(lián)系“理論的普遍性”,進而提供與西方文獻平等對話的基礎。世界上,大概唯有原教旨的實證論者(加上“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糊涂人)才敢妄信,社會科學猶如自然科學,其理論放之四海而皆準。大致來說,倘若自然科學超越國界,人文應當具有比較濃厚的民族文化色彩,而社會科學則必須平衡文化的特殊性與理論的普遍性,把這個辯證關系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要向任何一頭過度傾斜。丁未以韋伯和現(xiàn)象學這一路的方法看問題,不同于一般形式主義者,她沒有把問題本質(zhì)化或簡單化,沒有把因果關系說得太絕對、太死或太抽象,而是以濃墨重彩刻畫部分與整體的有機聯(lián)系,聚焦于日常生活深層結構“?!迸c“變”的動態(tài)過程。
丁未以第一人稱行文,讀起來非常流暢而親切。一定有人會批評她犯了“主觀”的大忌。但現(xiàn)象學的第一要義,根本就是反對把“主觀”和“客觀”攔腰截然兩分,而是提倡“互為主觀”(intersubjective),也就是由不同的闡釋社群對于一些事相賦予不同的意義,然后彼此求同存異,以獲得溝通式的理解。解釋不同,絕不意味著完全無法溝通或理解。丁未會聽故事,會說故事,進得去,出得來。這里,我想起蘇東坡“橫看成嶺側(cè)成峰”的名句。丁未收集零零星星的小故事,重新編織一套完整的大故事,過程中不斷游弋于幾種可能的架構,最后選取最合理、最恰當、最服人的解釋。若換以學術語言來表述,她必先設身處地深入研究對象(現(xiàn)象學稱之為“社會演員”)的生命世界,了解里面所蘊藏的各種直接經(jīng)驗,這是剝開第一層意義;然后她又跳出那個圈子,把這些人的原始經(jīng)驗提煉為學術概念、意義、洞見和理論,這是剝開第二層意義?,F(xiàn)象學的“雙層解釋”和實證論的“單層解釋”是迥然異趣的。
剝筍見心,呈現(xiàn)了簡單的深層結構,但其層層意義互相聯(lián)系,既豐富、復雜又矛盾。好的學者如同飛舞于花叢之間采蜜之蜂,穿針引線,又借助理論視野的燭照,當學者把研究對象的直覺經(jīng)驗化為系統(tǒng)知識時,應該比研究對象更能居高臨下,更能掌握全局,乃至見其所未見。然而學者切忌天馬行空,不許信口開河,以至于被研究對象斥為“離譜”。學術研究是學者與研究對象的互動過程,也是學術社群與證據(jù)不斷對話的結果。捧讀本書,無法不感受到丁未的生命躍動,而透過她的耳目和筆端,我們跟著揣摩那群“流浪者”如何構筑他們生命的意義。丁未建構的故事不可能是唯一的版本,但我相信是比較可信可讀的版本。
我提倡“地方經(jīng)驗”與“全球理論”的聯(lián)系,容我在此略為申述一下。任何研究都必須在語意學家所說的“抽象階梯”上下來回游走,企圖找出勾連具體經(jīng)驗和抽象理論的最佳點。社會科學不是中國固有文化遺產(chǎn)的一部分,而是自外國接枝生長出來的,我們向外國學習構思的理路、概念和分析方法,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倘若放棄文化自覺,“先驗地”拿一個現(xiàn)成的外國理論當標準答案,然后在華人社會拼命套取經(jīng)驗印證—請問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而又自動繳械?我完全贊成丁未所采取的韋伯式現(xiàn)象學的路徑,一切認知、題旨和問題意識先從華人社會的生活肌理和脈絡入手,尋找出重大問題的內(nèi)在理路,然后逐漸提升抽象層次,拾級上升到一個高度,自然會與整個文獻(不管是本國的,還是外國的)直面接觸,這時我們站在制高點取精用宏,有意識地選擇最適當?shù)睦碚?。很少理論可以直接拿來套用,許多理論必須再造,有些理論表面上看似矛盾,其實在不同條件下可以互相參照補充。萬一現(xiàn)有的理論都無法解決問題,學者可以試圖自創(chuàng)一個合適的理論,但那顯然不是簡單的事了。
走筆至此,這個取徑還有幾個特點必須說明。第一,十九世紀德國史學泰斗蘭克(L. von Ranke)說:“從特殊性出發(fā),我們可以拾級攀登到普遍性;但從宏大理論出發(fā),我們再也回不去直覺地了解特殊性。”蘭克的話切中肯綮,社會科學結合特殊性和普遍性,甚至從特殊性去了解普遍性。第二,我們反對西方理論的霸道,也反對華人封閉的文化民族主義。說到底,社會科學的旨趣是要解答母社會的核心關懷,虛心學習西方理論,是為了幫助我們活絡思想或勾勒材料,不是為西方理論寫一條無關痛癢的注腳。我們當然要提倡國際視野和跨文化研究,知己知彼,道理還是相通的。第三,我提出的“全球理論”,當然不限定是歐美理論,理想狀態(tài)應該是各文化觀點不斷平等對話、競爭和修正的辯證過程。我們一方面努力學習(learn)西方理論,一方面淘汰(unlearn)純粹是西方本位的理論;尤其,哪天我們拿得出學術業(yè)績,足以和西方學界共同“再學習”(relearn),那么理論的創(chuàng)新便指日可待。經(jīng)過這樣反復切磋修訂,理論的概括力、包容性、解釋力必會大大提高。我要強調(diào):上面說的是“正反合三部曲”,必須永不歇止地唱,周而復始,止于至善,這才是打造“全球理論”的真諦。現(xiàn)象學提倡“詮釋社群”之間互為主觀的理解,無論在知識論和方法論上,正好為華人學界爭取“主體性”提供自主的空間,其精微的涵義猶待有識之士闡發(fā)。第四,我們千萬不能把華人文化圈本質(zhì)化,更不能定于一尊,而必須容許甚至鼓勵內(nèi)部的異同,但合而觀之,的確提出一個與“西方”(必須再進一步分疏“西方”)有同有異的文化視野。這是需要幾代人努力不懈的,但至少是值得嘗試的方向,丁未的著作也證明這是可行的道路。
《流動的家園》是典型的個案研究。個案研究以小見大,中國成語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又說“嘗鼎一臠”,西方夸張的文學筆法也說“一粒沙看世界”。這些形象鮮明的描述說明:解剖一個個案,是為了了解深層結構,抓“典型”,從中抽繹出特有的洞見和層層疊疊的意義,這是人類學和文學批評擅長的方法,也是哈佛大學商學院特別重視個案分析的緣故。
個案研究之長,不在于“人口的概括性”(population generalization),而在于“概念的概括性”(conceptual generalization)。即使有人研究中國其他都市或其他群落,與丁未的經(jīng)驗證據(jù)不盡相同,甚至獲得相反的結論,也都無關宏旨,因為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丁未所使用的分析概念和架構(例如地緣、血緣和傳播科技的互動)提供了一雙觀察銳利的眼睛。人類學家格爾茲(C. Geertz)研究爪哇島和巴厘島的農(nóng)業(yè)生態(tài)時提出“內(nèi)眷化”(involution,內(nèi)地通譯為“內(nèi)卷化”,意義稍異)的概念,卡多索(F. H. Cardoso)從巴西的政經(jīng)發(fā)展史中提出“依賴發(fā)展”(dependent development)的概念,李普曼首發(fā)其端指出新聞媒介和記者通常憑“刻板印象”(stereotype)了解外在世界,這些概念的影響力遠跨學科和領域。例子很多,舉一反三,毋庸辭費。
除了“以小見大”,丁未自稱接受新的社區(qū)研究啟發(fā),要“以大見小”。她強調(diào)“外部世界如何投射于局部”,“通過微觀社會如何被宏觀系統(tǒng)結構所形塑,試圖探索微觀社會的宏觀基礎”。這在第四章的《黑白世界:權力與資源的關系網(wǎng)》中充分表現(xiàn)出來,也是本書最精彩的部分。自從中國被編織到國際經(jīng)濟分工的新秩序,成為世界工廠以后,大量內(nèi)地農(nóng)村人口奔向沿海,這些流動人口在都市邊緣謀生,必須靠廉價上網(wǎng)才能有效和老家、外界聯(lián)絡,然而多頭牽扯的官僚體系因循茍且,在資源配置上一味偏袒地方的權勢者,照顧不到社會底層的需要,因此出現(xiàn)了少數(shù)合法的“白網(wǎng)吧”和多數(shù)違法的“黑網(wǎng)吧”。只要有利可圖,有社會需求,自然有人肯冒風險,因此“黑網(wǎng)吧”禁歸禁,春風吹又生。這里面涉及公權力的運作、腐蝕、回避和顛覆,也涉及公權力與人情關系的相生相克,丁未的分析絲絲入扣,最后落實到關系網(wǎng)上面。全球化的觸角無形無聲,影響到遙遠的深圳某個邊緣角落,雖然這些人茫然不知。國家政策和公權機關遇上“前現(xiàn)代”的人情因素,便產(chǎn)生了丁未所說的“黑白世界”:
在那些黑、白網(wǎng)吧的背后,其實有著一張錯綜復雜的權力之網(wǎng),而且這張網(wǎng)從國家到地方政府、再到社區(qū),一直延伸到像石廈村這樣的民間最底層。
這樣生動的描述何止“從大見小”,也是“從小見大”,簡直是交光互影了。全球化、國家、權力、資本、階級、職業(yè)、個人、家庭、鄉(xiāng)情、傳統(tǒng)、現(xiàn)代,如何解讀這盤復雜矛盾而曲折多致的拼圖?丁未絕對無懶可偷,無簡單而現(xiàn)成的理論可套,只能另辟蹊徑,從政治經(jīng)濟學、經(jīng)濟人類學、社會學和傳播學的交叉界面,以嫻熟的繡花針法,編織出一幅細致而深刻的圖景,既提供微觀的宏觀基礎,也引領著接下來幾章的微觀分析,首尾呼應,構成全書最有原創(chuàng)貢獻的篇章。對我來說,這是聯(lián)系“地方經(jīng)驗”到“全球理論”的成功例證。
在中國社會,想要研究邊緣群落,如果不被接納為“圈內(nèi)人”,必將不得其門而入。要成為“圈內(nèi)人”,必須攀關系;要攀關系,必須先“搞熟”。據(jù)我所知,丁未投資了兩三年培養(yǎng)交情以后,研究對象才慢慢肯開口,處久了芥蒂漸失,有的引以為友,有的更是珍惜有機會和丁老師探討人生。一旦不生分以后,丁未可以上門做客、拜年,互約吃飯傾談,司機停在路旁向她吐訴辛酸。最神奇的是人家愿意和她分享“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私密資料—包括網(wǎng)上留言,對講機號碼,手機短信,手機通信記錄,給公司的建議書,甚至涉及婚姻齟齬的通信。若非獲得充分信任,焉能錄得這些入微而毫無戒心的談話,焉能完成多次的問卷調(diào)查?我懷疑丁未是掃除資料的“清道夫”,過后片甲不留。更重要的是她從“圈內(nèi)”跳到“圈外”,賦之以學術意義,把才華和功力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在做田野工作的過程中,學者應該如何自持?學者和研究對象如何保持互信而不逾矩?學者是否可以隱藏身份?學者如何妥善使用田野記錄,才不辜負對方的信任?美國人特別講究“專業(yè)界線”(professional boundary),公私之間刻意保持適當?shù)木嚯x,美國社會學學界近年來對這些倫理道德的問題高度重視,但爭論不休(http://linguafranca.mirror.theinfo.org/9711/9711.allen.html)。由于中國是人情社會,以關系為重,交情就是信任,社會底層普遍缺乏隱私的概念,更難得有著名教授肯前來關懷他們的弱勢處境,所以群己之界和美國很不一樣。這種文化差異,也許無關對錯,但人情如何影響倫理關系的界定,如何影響研究的信度和效度,作者倘若以親身經(jīng)歷提出深刻反思,另寫一篇長文加以闡發(fā),對跨文化研究當有重要的貢獻。
丁未研究的“的哥”們學歷普遍不高,但民間話語活潑鮮跳,擲地有聲,充滿了生命智慧。我最感興趣的例子是:攸縣司機家庭多擺有觀音和關公的雕像,每天上一炷香求保平安,但僅僅幾步之遙的楊侯宮終日香火不斷,他們卻從來不去,甚至不知道,因為“那是他們的觀音”。丁未接著說:“可見,在他們的眼中,連觀音這尊佛像都有地域之別。”我讀到這一段,不禁莞爾。中國人的直覺智慧了得,意簡言賅,意在言中,甚至意在不言中,三兩句話就搔到癢處,但往往只道出結論,卻不太交代中間推論的過程。西方社會科學必須結合概念、邏輯和證據(jù),環(huán)環(huán)相扣,縝密推論,絕對不能隨便跳躍,不能大而化之,這種習慣對中國人可能是比較陌生的。兩種不同的思考和語言方式各有利弊,如何接通并融合它們,就像學者如何把一般人的“自然言語”化為系統(tǒng)的“學術語言”,都是中國學人的共同挑戰(zhàn)。
(《流動的家園:“攸縣的哥村”社區(qū)傳播與身份共同體研究》,丁未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