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來到大叻正值6月，大雨如注。

這座小城坐落于越南的中南部，作為曾經(jīng)的法國殖民地，這里充滿了濃郁的歐陸風情。大叻的地勢像極了青島，整座城地勢起伏不定，回旋往復，像音符。在我去過的所有東南亞城市里是個異數(shù)。市區(qū)內(nèi)樹木蔥蘢，湖泊眾多，在布滿松樹的山坡上，浪漫的法式房屋中點綴著哥特式教堂的尖頂，紅房子藍房子鱗次櫛比，像童話里的一座座糖果屋——只是糖果被含久了，即將融化在越來越大的雨水里。如果不是耳邊當?shù)厝说臇|南亞口音和隨處可見的越南標志性交通工具摩托車，你一定誤以為身在法國的某個遠郊小鎮(zhèn)。

這個季節(jié)的大叻陰晴轉換以分鐘計。剛來到這里的游客恐怕都被看似明媚實則詭譎的天氣暗算了一把，包括剛從越南美奈到大叻的我們——正值盛夏，這里卻只有14攝氏度。其實，大叻的誕生和它的氣候密切相關。19世紀90年代，一群探險家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當?shù)貧夂驔鏊巳?，便請求法屬交趾支那的殖民地總督在這里興建避暑勝地?？偠酵饬?。大叻也由此逐漸發(fā)展起來。

我和朋友入住的酒店名叫Dalat du Prac Hotel（大叻諾富特酒店），是一家始建于百年前法國建筑師之手的古堡酒店，外表典雅輝煌。鎮(zhèn)店之寶是一架古董電梯，100年間一直堅持運作，偶爾出點小狀況，立即會有養(yǎng)護人員奔來悉心照料。進入其中像坐進了時光穿梭機，會不自覺地想，這100年來到底有多少人用過這架電梯，它四壁的鏡子又曾經(jīng)映出怎樣的邂逅和別離？

在大叻待了兩天，逛夠了市場和春香湖，也在湖心的露天咖啡座喝了著名的滴漏咖啡，并不如想象中好喝。春香湖在大叻人心中的地位，尤如西湖之于杭州人。湖的形狀像越南國土，又像舞姿婀娜的越南女子。此湖是為了紀念越南著名女詩人胡春香（1772—1822）而人工開挖，又因一位叫Thao的少女與情郎無緣相伴，投湖自盡而傳名。后者的真?zhèn)尾坏枚叺谋拇_是這樣記載的。總之，這是一個詩意之湖，情愛之湖。

但就我個人的觀感，這個小城最讓人驚艷的還是火車站。這個號稱全越南最美的火車站，1932年由兩位法國建筑師設計，于1938年運行。從大叻通往小鎮(zhèn)Trai Mat，全長不足8公里，和這座城市一樣迷你，每天共有5趟車往返，沿途還能欣賞大叻鄉(xiāng)下的景色。

上世紀90年代重新投入使用的大叻站保留了部分1928—1964年間使用的齒狀鐵路，車頭和車廂也全是復古設計，把人拉回那段被遺忘的舊時光。車站本身采用了裝飾派藝術的建筑風格，主色調(diào)橘紅，3個法式的尖高頂分別代表了大叻的三座山峰，并在屋頂部分融入了越南中部高地的少數(shù)民族曹阮建筑物的特點。候車大廳內(nèi)部的窗子鑲嵌了彩色玻璃，像教堂，雖然不及彩繪玻璃窗那般華麗耀眼，但也昭示著某個時期的輝煌。延伸向城郊的鐵軌兩旁是各種色調(diào)的民居，夕陽的光線透過云層漏進這些民居之間，格調(diào)近乎童話。這里是新人拍攝婚紗照的勝地，紅色的車頭、黃色的車廂、綠色的草地、飄逸的奧黛……都是“風情”的最完美詮釋。

擠在售票窗口的大多是前來避暑的游客，擠擠挨挨，伸頸探頭，不時回頭招呼親友，也是車站的尋常景象。

到越南去的女孩，任誰都擋不住奧黛的誘惑。奧黛又叫越南旗袍，是越南女性的傳統(tǒng)服飾，上半身胸袖剪裁非常合身，突顯女性玲瓏有致的曲線，而兩側開叉高至腰部，走路時前后兩片裙擺隨風飄逸，下半身配上一條喇叭筒的長褲，無論日常生活的行、住、坐、臥都很方便。我曾在大叻當?shù)匾患揖贩b店里見過上乘的奧黛，真絲錦緞，手工繡花，美輪美奐，價格也高得離譜，折合成人民幣動輒上千。

坐火車去小鎮(zhèn)Trai Mat那天，我穿了一身前晚在小裁縫店里買到的白色奧黛，料子和做工都不甚好，價格自然廉宜。穿了這身招搖上車，又戴了本地人的斗笠，車上人皆向我注目繼而竊竊私語，我聽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他們在叫我“Miss Korea（韓國小姐）”，不解其意。

不一會兒，一個胖男子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他旁邊的瘦小男子與他互相推搡打趣，我不安地站起身，對面一個婦女立刻推她不滿10歲的兒子起身，招手要我坐在那空位上，以示保護。那男孩皮膚曬得很黑，眼睛卻大，黑白分明。他偎依在母親懷里一會，便不耐煩地跑到車頭去玩了。婦人對我友好地微笑，我用剛學會的越南語道了“Com on（謝謝）”。她仍然不回答，只是點頭微笑。

這個小鎮(zhèn)的華人痕跡非常之多，遺憾的是，我沒查出有什么歷史淵源。唐廟門口有一個光膀子的小伙子在仔細檢查一輛運貨卡車，又在卡車后輪胎上橫著插了許多燃著的香。車身上用黃色油漆醒目地噴著中文“一露平安”——鎮(zhèn)上或許有不少人100多年前來自中國，可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分不清楚“露”和“路”的區(qū)別了。

Trai Mat作為小鎮(zhèn)，人口密度不算小，車站不遠處就是主要街道，兩旁小吃店頗多。隨便找了一家，叫了份豬扒飯，立刻驚為天飯。我順便問店主小妹：“Miss Korea”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原來這是最近在越南熱播的一個韓劇的名字，可是為什么要叫我這個，仍然一頭霧水。往好了理解，大概是稱贊我穿奧黛好看的意思吧。正暗自得意著，忽然發(fā)現(xiàn)快到小火車的返程時間了，飛快結了賬，提著奧黛在鎮(zhèn)上狂奔。

回去的車廂空了不少?？帐幨幍幕疖嚥粩嗦舆^一片又一片稻田，有時綠意之盛，整個鐵軌和車廂都染綠了。我因在雨后的小鎮(zhèn)街道上一路狂奔，白色奧黛的下擺濺了許多泥水。站長不知道從哪找來一瓶礦泉水，示意我可以去車頭清洗裙擺。

陰天，小火車，稻田，連綿不絕的群山，以及一路都沒什么話，但一直密切關注我們的友善的老站長。一切都仿佛像是重溫一個遙遠的舊夢。

離開大叻時，我們決定搭乘夜班巴士前往胡志明市。越南的夜班巴士非常出名，而且價格便宜。一家旅行社告訴我們：每晚從19點開始，每隔一小時就有一班車，到胡志明市需時約六七個小時，車票可以在這家旅行社買。為了在夜班巴士上過一晚免掉住宿費，我們準備坐夜里23點的那趟車。走之前，又去了大叻最大的超市，買了許多法棍、酸奶和特產(chǎn)的葡萄酒——大叻的葡萄據(jù)說是移栽的法國佳種，加之氣候溫度合宜，號稱是全越南最好的紅酒產(chǎn)地。

快10點半才慢慢走去旅行社，不料已人去門關。我們大驚失色，用力拍打鐵閘門，不成想旁邊咖啡館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西洋胖子，一開口卻是字正腔圓的國語：“你們好，請問有什么事可以幫你們？”

他介紹自己叫李明，是這家咖啡館的老板，聽說我們來自北京后分外熱情：“我在北京呆過6年！我愛北京！我愛天安門！”我們樂得恨不得擁抱他。李明給我們出主意說，現(xiàn)在這會兒直接打車去車站，應該能趕上11點鐘去胡志明的班車。他立刻招來了的士：現(xiàn)在是11點差一刻，你們快走，趕快！

仿佛是決意讓我們對大叻的雨留下深刻印象，前往車站的這一路大雨傾盆。待趕到夜班車站，并坐上巴士最后兩個位置，車子已經(jīng)只差一分鐘就要開動了。我們的鋪位正在行李艙上方，斜斜的一個大通鋪，旁邊還開著方便旅客起夜的小綠燈。車行至半夜，突然停在一個加油站，遂驚醒過來。我輕手輕腳下車，隨眾人走進一個殖民地式樣的廁所，大而空曠，頂很高，黃銅水管，木頭門，干凈得不像廁所。抬頭看天，恰逢陰歷五月十五，一輪圓月照在房子上，好像杜拉斯在《情人》里寫過的場景。此刻的我只覺得不小心踏入了一個舊夢里，四顧有時空錯遇的茫然。

印度支那大地的豐盛，異國的蛙鳴，一車廂的夢旅人，以及頭頂?shù)膱A月，這些都是過去有過的，將來還會再有，亙古不變。那個東方臣服西方的時代已經(jīng)永遠退出歷史舞臺了嗎？關于殖民地的記憶復雜，曖昧。越南在我印象中一直像個穿奧黛的溫婉女子，屈辱承歡。也不是沒有潑辣的時候，但看對誰。

越往南，越靠近目的地，空氣越燠熱、濕潤，不復大叻的涼爽干燥。周圍群山剪影如畫，蛙鳴驚天動地而來。

前面就是西貢了。現(xiàn)在，它的名字叫胡志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