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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

2014-09-10 07:22肖也垚
科幻世界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海斯引力波郵件

肖也垚

偉大作家的作品往往廣為流傳,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被稱作本世紀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的斯科特·海斯勒也不例外。在任何書店——無論是廳堂寬闊的邦諾還是博德斯,或者是街邊巷角狹小深幽的小小書屋,他的作品始終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著一席之地。他是如此不可思議,不只是因為從他發(fā)表處女作起,僅僅用了三個月時間就名滿天下,還因為他刻意低調(diào)的行事作風。雖然街頭巷尾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但卻從來沒有人告訴旁人他究竟是誰。

海斯勒的橫空出世突如其來,就在三個月之前,我都不曾接觸過這個名字。大學時我在英語系混跡四年,成績尚可。我知道霍桑、福克納、梅爾維爾和海明威,也讀過弗羅斯特、金斯堡或者惠特曼,但是從來沒有讀過斯科特·海斯勒,甚至也不知道他是誰。

我今年二十五歲,沒有戀人,大學畢業(yè)之后失業(yè)兩年。半年之前在朋友的幫助下,在紐約一家名叫《科學幻想視野》的雜志社找到一份實習編輯工作。這是一份發(fā)行量很小的科幻文學雜志,與《阿西莫夫科幻小說》這樣的業(yè)界巨頭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因此我的工作也清閑,不過是每天看看不多的來稿,剩下的時間便是和同事聊天和打牌了。

三個月前的那一天,天氣陰冷,還下著零星小雨。鐘敲了九下,我準時推開編輯部的玻璃大門。《科學幻想視野》的編輯部在十二樓,窗戶狹小,在高樓林立的曼哈頓區(qū)顯得有些采光不足,老式的取暖器也時常發(fā)出吱吱嘎嘎的噪音。我的辦公桌在房間最深處的角落里,顯得尤其陰暗與令人不適。但作為一個剛找到工作的新人,我沒辦法在意辦公室的捉襟見肘。

我登錄上雜志社的收稿郵箱,幾封新郵件出現(xiàn)在郵件列表的最頂端。我一封一封地打開來細讀。最近的投稿都并不是特別出彩,年輕的科幻小說作者總是顯出在敘事上的焦躁與稚嫩,故事往往還沒有開始,他們便急著向你天花亂墜地推銷他們想象出來的那些奇異機器。我退掉了第一篇稿子,并且在退稿信上附加了幾句簡短的評論。之后我看了看手表,指針指向11點,我站起來揉了揉眼睛,打算處理完第二篇來稿就下樓去吃午飯。

打開第二篇稿子的時候我感到有些驚異,因為這部小說的開頭寫得頗為有趣,不僅情節(jié)異乎尋常的精巧奇妙,行文也十分流暢好讀。因此我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一種驚喜籠罩了我,并且直到我讀完全文它都沒有消散。“推薦復(fù)審?!蔽液敛华q豫地在電子郵件里寫道,然后把這份稿件轉(zhuǎn)發(fā)給了另一位同事。

今天上午的工作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給這位名叫斯科特·海斯勒的作者發(fā)了一封簡短的回信,祝賀他的稿件已經(jīng)通過了初審。然后我退回到收件箱的頁面,站起身來準備去吃飯。但我突然坐了下來——就在剛才,那封投稿郵件下的一行小字猛地跳進了我的眼簾。

小說投稿作者:斯科特·海斯勒,發(fā)送日期:2025年7月18日

十二年后的稿件?我皺了皺眉頭,今天是2013年10月7日,而這封電子郵件的發(fā)送時間卻在2025年。也就是說,這是一封來自于十二年后的稿件。

郵件不會在寄出之前就被人收到,更何況這封郵件來自于十二年后。大概是發(fā)送郵件的時候電腦的時間出了問題吧?但這明顯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的電腦都會在接入網(wǎng)絡(luò)的時候自動校準時間。這樣的話,因為時區(qū)的不同,時間的差異最多也只有一天而已。

要說是作者本人故意為之的話倒也不像。我又仔細讀了這封投稿郵件的正文和附件中的小說,文字之間并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跡。整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十分精巧,想來作者應(yīng)該是花了不少工夫。如果只是想玩一個時間上的惡作劇,又為何要如此認真地寫一篇小說給我們呢?

而且,最奇怪的一點——我瞄了一眼電腦屏幕,一封新郵件出現(xiàn)在郵件列表的最頂端,提示我剛才回復(fù)給海斯勒的郵件被拒收了,“目標地址不存在”。我又試了兩遍,但結(jié)果依然如故。

若這封奇怪的投稿郵件真的來自未來,那也太過于離奇了。雖然時間旅行確實是一個老舊的科幻題材,但也僅僅是在小說和電影中被人熟知而已,要是突然有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對你說他來自未來,任誰都會感到匪夷所思吧。

雖然毫無頭緒,但先把疑問一條一條整理下來總是可以的,這樣以后思考起來也方便。于是我抽出一張白紙,嘗試著把目前碰到的所有疑問都寫下來。

一、這封神秘的投稿郵件真的來自未來嗎?

二、如果是的話,那它來自哪個未來?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未來,還是“另一個世界”的“未來”?

三、假設(shè)這封郵件來自另一個未來世界,那它是如何進入到我們這個世界的?

我盯著寫在白紙上的這三個問題,它們中的每一個都顯得讓人無從解答。但當時我并沒有因此感到過分好奇和不安,因為這個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是一名投稿者。無論他的這篇文章被錄用與否,大部分情況下他們都還會繼續(xù)投來自己的其他作品。到時也許我就會陸續(xù)發(fā)現(xiàn)更多線索,并且最終弄清這封有些神秘怪異的投稿郵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實上,我很快就把這封郵件的奇怪之處忘在了腦后。因為那部小說確實寫得非常不錯,復(fù)審和終審都通過得很順利,在小說發(fā)表后的一段時間里收到的好評如同潮水一樣涌來,也順便提高了我們這本雜志的知名度。很快向《科學幻想視野》投稿的人便多了起來,我的工作也越來越忙。至于那位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我們在按照標準流程向他提供的聯(lián)系地址寄送了樣刊和用于支付稿酬的支票之后,便也沒有再去多關(guān)注這件事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十二月。

整個東北部地區(qū)的冬天都令人憎惡,而曼哈頓的十二月則更是如此。寒冷骯臟的積雪在車輪和行人共同的踐踏下化為污穢的水流,涌動在狹窄而不平坦的街道上。冷風刮面如刀,呼呼地從人的脖子、衣袖和褲筒往里灌。辦公室里雖然有暖氣會好很多,但是老式暖氣片的噪聲讓人始終有昏昏欲睡的感覺。在閱讀那些除去描寫了一大堆奇怪的機器之外什么都沒有的科幻小說之后,這種感覺更是明顯。我端起面前的一杯苦咖啡喝了一大口——我并不喜歡咖啡,只是想借此消除一些睡意而已。

一陣喧鬧從旁邊傳來,我抬頭看了看,幾個同事看來是提前審?fù)炅烁寮墼谝黄鹜婷麨椤罢f謊者”的游戲,那是一種用鈔票上的八位流水號玩的賭博,我在大學時代也玩過。想到大學時代,我突然感覺到心里一陣難過——那是一種年輕時代的壯麗夢想破滅的難過。我想起波光粼粼的卡內(nèi)基湖,古老雍容的拿蘇堂以及莊嚴巍峨的布萊爾拱門,它們在我眼前搖曳著,晃動著,仿佛觸手可及,卻又相隔千里,仿佛是青天白日下一個固執(zhí)的夢——然后啪的一聲破掉了。我的面前只剩下一間古老的屋子,采光不足,暖氣片吱嘎作響。

濃重的睡意再度涌了上來,我感到眼皮漸漸沉重。就在我?guī)缀跻活^栽倒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喂,你好,這里是弗雷德里?!ど釥??!蔽疑焓纸悠鹆穗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要太過疲憊。

“嘿,弗雷德,最近怎么樣?”電話那邊的男聲聽起來精力充沛,中氣十足,“晚上有時間一起吃飯嗎?45街有一家中國菜館聽說味道很不錯?!?/p>

“行啊?!北M管有些猶豫,但我還是很快答應(yīng)了,畢竟不去的話晚上我也確實沒什么事可做。何況今天還是星期五——就算玩?zhèn)€通宵也沒有關(guān)系,大不了拿明天一整個白天來補覺。“不過你怎么知道那里的?”我問。

“公司新來的中國小妞告訴我的,等會兒你下班了直接到我辦公室來。我馬上還要開會,先掛了?!痹捦材沁叺哪腥苏f完,干脆地掛斷了電話。

下班鈴很快就響了,我披上厚重的呢子大衣,搭地鐵趕往約定的見面地點。在這個擁堵而嘈雜的城市里,地鐵是唯一能夠保證暢通的交通工具。十五分鐘后,我站在時代廣場外的康泰納仕出版集團大樓下,晶瑩厚重的玻璃大門無聲無息地自動打開,我邁步走了進去。

大堂的格局極有氣勢,水晶吊燈從極高的穹頂垂下,燈光在水晶的折射下輝煌地照著光亮的大理石地磚。已經(jīng)到下班時間,不少衣冠楚楚的男女從我面前漸次走過,手指上光亮柔潤的戒指熠熠生輝。其實整個大廳都是光彩流溢的,從吊燈到地板再到玻璃幕墻都在黑天鵝絨般的夜色背景下閃著亮光——金錢的亮光。

萊因哈特·柏金斯是我大學時的舍友。他身體強壯,精力充沛,相貌英俊,交際廣泛,是東部上流子弟最標準的代表。而他的生活也如同每個有錢人家的孩子一樣一帆風順,剛剛大學畢業(yè)便在著名的上流雜志《名利場》中得到了一份編輯工作。柏金斯不是一個單純的公子哥兒——他待人很好,簡直好過了頭,我能夠得到《科學幻想視野》的錄用便大半是他奔走的結(jié)果。我原本應(yīng)該感激他,但大堂里輝煌的光芒卻又讓我感到生分與不適。我熟悉這種不適感,那是生活舒適但局促的中產(chǎn)階層對于上流生活的被刻意壓抑的嫉妒和言不由衷的不屑。這種情感讓我如芒刺在背,因此當他穿過人流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甚至已經(jīng)失去了和他打招呼的欲望。

柏金斯走到我面前,寬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我肩上。我有些驚訝于畢業(yè)后這兩年多時間里,他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被上流社會磨得珠圓玉潤,事實上他仍然保留著我們大學時代相互招呼的方式。他又用力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說:“我們走吧?!比缤且团笥岩粔K去酒吧的大學生一樣。

那家中國餐館狹小的店堂里已經(jīng)很滿了,柜臺里的伙計用帶有濃重中國口音的英語大聲地招呼著顧客。廚房里大鍋的蒸汽往上直冒,滾滾地沖上天花板,帶著一股濃郁鮮美的肉香。我和柏金斯并排坐在油膩狹窄的木桌前,一人面前放著一碗面條,面上堆著一層薄薄的牛肉。

“最近工作怎么樣,還習慣吧?”吃著面條的柏金斯突然停下來問我。

“還不錯。”我含含糊糊地說,同時用力吞下嘴里的一大口面條。這家中國餐館的牛肉面確實很棒,面條纖細柔韌,牛肉鮮嫩入味,湯汁濃郁辛辣,比我住的公寓樓下那家快餐店賣的配著白醬的意大利面著實好太多。“不過說實話,來稿的質(zhì)量普遍都不是很高?!蔽矣趾认乱豢跍?,認真地說。

“既然這樣,你有興趣自己寫一部嗎?”

“沒有,我沒辦法編出精彩的故事?!蔽蚁肫鸫髮W時代無數(shù)次以半途而廢告終的嘗試,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怎么可能?弗雷德,你不是沒辦法編出故事,而是你不認真生活?!卑亟鹚故諗科鹦θ?,認真地看著我。他深邃的淺灰色眼瞳射出審視的光芒,仿佛將人的內(nèi)心都照得通透。“你以前選修過麥克菲①教授的課沒有?就是新聞系的那個老頭,短絡(luò)腮胡,戴一副大框眼鏡的那個。”他問我。

“沒?!蔽一卮鸬煤芨纱?。

“你早應(yīng)該去聽的,”柏金斯說,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遺憾神色,“他曾經(jīng)在課上說過,如果你用足夠的熱情去觀察這個世界,那么它將展示給你文學性的瞬間。在那個瞬間,一個故事將會說明所有的道理。

“不用費盡心機地去想著編故事,弗雷德。所有的故事都從生活中來,你記不記得《百年孤獨》里開篇的那場決斗,或者《白鯨記》里的水手如何屠宰鯨魚來獲取鯨油?那些故事都不是編造的,它們是真實的——你知道馬爾克斯的外祖父曾在決斗中殺死過他的同鄉(xiāng),也知道梅爾維爾曾在捕鯨船上做過四個月的投叉手吧?這世界不公平,但文學是公平的——只要你認真地經(jīng)歷過,你就能寫,而且不會比你認為的那些名作家寫得差?!?/p>

“你碰到過這種比大作家厲害的小人物?”我笑了笑。

“還別說,一周之前剛剛碰到過一個。”柏金斯說,“一篇長篇投稿,講上流子弟在大學聯(lián)誼會上的故事。這篇文章寫得非常棒,不僅僅是因為真實,文字的深度和張力都令人嘆為觀止,所以我們毫不猶豫地刊用了。過兩期就會在《名利場》上登出來,你可以看看,作者叫斯科特·海斯勒。”

“什么?”我一陣劇烈的暈眩,仿佛整個腦袋被大錘猛擊了一下,耳鼓嗡嗡作響?!澳銊倓傉f那個……那個作者叫什么來著?”

“斯科特·海斯勒,”他有些驚異地復(fù)述了一遍,“他是你們雜志的固定撰稿人?難怪那份稿子的寫作技巧很嫻熟,看上去不像一個新手?!?/p>

“不不不……不是,我們也只收到過……他的一份稿件。”因為過度的驚愕與激動,我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但幾乎同時我又猶豫了:這個神秘的海斯勒果然再次出現(xiàn)了,但該怎么把那封來自海斯勒的奇怪郵件告訴柏金斯呢?直接說他的郵件來自未來也未免太古怪了,但除此之外,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講述這件事的始末。

“怎么了?”柏金斯的眼神有些驚愕,“出了什么事?”

“沒事?!蔽以谙乱庾R地回避。

“別騙我,要真沒事你會是剛才那種表情?”

我無奈地笑笑,柏金斯和我實在是太熟悉了,再加上我剛才明顯有些失態(tài),要想裝成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說實話我并不想隱瞞這一切,柏金斯好奇心強,知識面也廣,幾乎是為了解決這樣的事情而生的。只是這件事來得突然,又著實過于匪夷所思,讓我有些吃不準該不該告訴他。但現(xiàn)在他既然這么問了,我也就沒有了刻意隱瞞的必要。

“等我回家以后我去復(fù)查一下海斯勒的投稿時間?!甭犕晡业臄⑹觯亟鹚裹c了點頭說。他的淺灰色眼瞳被面前的碗里滾滾而上的白霧遮蔽,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到時候告訴你結(jié)果。”

“如果真的和我說的一樣……你再幫我另一個忙?!蔽蚁肓讼胝f,“去你那些出版界的朋友那里查一查,哪里都行,《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芝加哥新聞報》《時代周刊》……對了,還有出版社,不管是小出版社還是六巨頭①都好,去查一查,有沒有來自一個叫斯科特·海斯勒的人的投稿。如果有的話,記一下時間,然后……告訴我?!?/p>

“沒問題?!卑亟鹚沟幕卮鹧院喴赓W。

后面我們都沒有說話。滿堂鼎沸的人聲仿佛潮水般退去,四周似乎突然靜了下來,令人感到有些害怕。神秘的海斯勒又再次出現(xiàn)了,但他是否真的來自未來?或者干脆來自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我們離開餐館的時候,柏金斯走在前面,他伸手推開被屋內(nèi)的蒸汽浸潤得有些霧蒙蒙的玻璃門,熟悉的黑暗而璀璨的曼哈頓夜景撲面而來。十二月的夜風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我感到方才他推開的仿佛是通往幽暗世界的門扉,狹窄的街道縱橫交錯,似乎要將我引向不知名的遙遠彼方。

圣誕節(jié)前兩周的工作總是最繁忙的,但最忙碌的時刻同時也是最令人興奮的時刻,觸手可及的悠長假期仿佛賣火柴的小女孩指尖的火焰,讓人身體溫暖,步履輕快。平安夜的壁爐,圣誕樹上的襪子和燒熟的鹿肉總在眼前跳蕩不息,像一個溫暖而并不真切的夢,散發(fā)出團團的暖香。

又是一個上午九點,我推開編輯部厚厚的玻璃門,坐到自己桌前。幾封信件隨意地攤在我辦公桌上?,F(xiàn)在收到的紙質(zhì)信件大多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商業(yè)信函——超市和快餐店的打折券、汽車保險的廣告或者銀行的賬單。我快速掃了一眼信封就將它們逐一扔進垃圾桶,畢竟這些東西于我而言并沒什么用處。

最后的一封信看起來十分眼熟,我一眼就認出這是我們雜志社的信封。我把信封翻到正面,看見收件人的名字被打上了一個圈,旁邊用龍飛鳳舞的字跡標注著“查無此人”,想來應(yīng)該是郵差的手筆。收件人的名字是斯科特·海斯勒。

我一把撕開信封,寄出去的樣刊和支票果然原封不動地躺在里面。

不僅是電子郵件無法發(fā)送,連實體郵件也因為查無此人被退回。難道這個海斯勒真的和那封奇異的投稿郵件一樣,都是來自未來嗎?

我盯著手里的信出神,突然,信封上海斯勒的地址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他留下的地址是紐約市康賽耶路88號的3號房間。我知道這條街的位置,它離我租住的公寓不遠,就在布魯克林區(qū)。

要不要下班以后過去看看?興許能找到什么有關(guān)的線索。這個頗為瘋狂的念頭在出現(xiàn)的瞬間就俘虜了我,一種久違的躍躍欲試感從心底涌了上來。

下班的鈴聲在漫長得仿佛有一個世紀的等待后終于敲響了。不出半小時,我就站在了康賽耶路88號門口。這是一幢頗為雅致的小公寓樓,紅磚貼面的墻壁,小巧透亮的玻璃大門和明亮的樓道都彰顯出一種精致舒適的小布爾喬亞氛圍。在推門進入的時候我留意看了看門口的郵箱,3號房間的主人看來是一位女士,名叫伊麗莎白·蘇伯琳。

“請問蘇伯琳女士在嗎?”我在3號房間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

“我就是,請問您是哪位?”她開門的時候顯得略有些驚訝。蘇伯琳身材高大,雖然年紀已經(jīng)不輕了,但仍然能夠明顯地看出來保養(yǎng)得甚好。她套著一件寬松的外衣,一頭金色的長發(fā)松松垮垮地披下來,看上去隨意卻又莊重。

“您好,我是《科學幻想視野》的編輯弗雷德里?!ど釥枺蔽野言缫褱蕚浜玫拿f上去,“請問您認識斯科特·海斯勒先生嗎?他在給我們的投稿中留下了您的住址?!蔽页槌瞿欠馔嘶貋淼男?,指著收件人的名字問。

“海斯勒?”她搖了搖頭,但又像知道什么似的打開了門,“請進來說吧,舍爾先生?!?/p>

她微笑著把我讓進了門。這間公寓布置得極有藝術(shù)氣息。大廳中家具不多,屋子正中鋪著柔軟的地毯,低矮的原木茶幾上,一杯紅茶仍舊冒出氤氳的水汽。一整面玻璃幕墻正對著我,最后一點夕陽的余暉正從窗外落盡了葉子的大樹的枝丫間照進來,在房間里映出寧靜斑駁的樹影。

“我不知道海斯勒這個人,但最近確實收到過幾封給他的信件。”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之后,她對我說。

“幾封?”我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詞。

“是的,”她點點頭,“都是在這個星期收到的,來自幾家不同的雜志社。每一封都很厚,似乎里面裝了雜志的樣子,不像是廣告郵件。但是我確實不認識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些郵件會寄到我家里來,您知道他是誰嗎?”她微微側(cè)頭問我,眼神中半是迷惑半是不安,“我在這里住了快二十年,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

果然如此!

蘇伯琳說她收到的寫給海斯勒的郵件是“幾份”,正如我所擔心的一樣,寄往《科學幻想視野》的神秘投稿并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如果這幾份投稿都是來自未來的話,是不是在暗示這個神秘的海斯勒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不記得后來是怎樣和蘇伯琳道別的。我只記得自己昏昏沉沉地走下了樓梯,推開大門,冷風裹挾著雪花撲面而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從收到海斯勒的投稿郵件算起,整整兩個月過去了,而整個謎團卻似乎連冰山一角都還沒露出來。所有的線索再次斷掉了,站在紐約街頭的寒風中,我突然感到有些無助。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我接了電話。

“喂,弗雷德,還記得上次你跟我提到的海斯勒那件事嗎?我有發(fā)現(xiàn),等下當面告訴你?!卑亟鹚钩练€(wěn)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依然是我熟悉的那種毫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的說話方式。

“好?!蔽腋械揭唤z興奮,柏金斯確實值得信賴。

半個小時后他便出現(xiàn)在我面前。兩周不見,他似乎瘦了,臉上也顯出疲憊的神色,不過精神卻很好,眼瞳深處閃閃發(fā)亮,像兩支燃燒的火炬。他從包里掏出一個小巧的U盤遞給我,還有一張折疊得厚厚的白紙。我展開這張白紙的時候吃了一驚,偌大一張紙上是一個密密麻麻的表格。表格里許多知名的雜志社和出版公司的名字赫然在目,我粗略地掃了一下,有四十多家。

“這個U盤里是我能找到的所有海斯勒的投稿,一共有三部長篇小說和七篇短篇小說,包括投到你們那里的那篇。除此之外,還有三十多篇長短不同的散文和詩歌作品,分別投給了四十多家不同的媒體。發(fā)送的日期是從2025年的7月18日起,到同一年的10月24日止,一共持續(xù)了三個月有余。他的每一部作品都非常優(yōu)秀,其中有些更可以堪稱是曠世之作?!?/p>

“難以置信,”我感嘆,“有人聯(lián)系到他本人過嗎?”

“沒有,我們給他發(fā)送過電子郵件,但系統(tǒng)提示我們他的電子信箱地址不存在。寄給他的信件也被退回來了,郵差告訴我們找不到這個人。”

我越聽越是心驚,只感到四周一片死寂。一個一周前還在寫文章投稿的人就這么毫無痕跡地消失了,如同一滴水落入泥沼一般無跡可尋。不,說是消失都不恰當,這個名叫斯科特·海斯勒的神秘人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xiàn)過,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一般。

“萊因哈特,”我艱難地打破長久的沉默,“你說……這個海斯勒真的會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嗎?”

柏金斯并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他緊鎖著眉頭,淺灰色的瞳仁里隱隱透出緊張與不安。我明白他的心境,平常我們與人交往時,如果覺得某個人的想法與旁人格格不入,便常常會調(diào)侃道:“你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吧?”而當這樣的一句話成為一種現(xiàn)實的疑問時,一切都改變了。不再有輕松愉快的情緒,取而代之的是直面未知世界的迷茫與恐懼。一如千年萬年前,曠野里的先祖?zhèn)兙次返匮鐾盒恰?/p>

“不知道,”柏金斯顯得有些猶疑,“但是我有個辦法可以試著去推測他的身份?!?/p>

“什么?”我猛地抬起頭。

“和文學有關(guān)的疑問,或許可以通過文學本身來解決?!卑亟鹚拐f,“這兩個星期我大致讀了他的全部投稿作品,非常不錯——這是一種新人絕對不可能擁有的‘不錯’——在他的小說里,無論是結(jié)構(gòu)的安排、人物的刻畫還是語言的美感,都已經(jīng)到了極高的境界,甚至用近乎完美來形容都不為過。因此我猜這位海斯勒也許根本不是什么神秘人,他很可能就是我們所熟悉的,像多克托羅①或者阿爾比②這樣的名作家。只要能夠用文風比對來確認這個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的真實身份,那么一切問題便可以迎刃而解?!?/p>

“這行得通嗎?”

“遣詞造句的風格讓作家無所遁形,”柏金斯微微瞇起眼睛,一片復(fù)雜的光亮在他淺灰色眼瞳的深處流轉(zhuǎn)不定,“一個簡單的筆名永遠隱藏不了作家的真實身份,無論是羅伯特·加爾布雷斯③還是戴安娜·布里克④都不行?!?/p>

他又恢復(fù)先前慣有的從容不迫了。他微笑著抬起頭來看我,目光明亮而復(fù)雜。我熟悉他的這種目光,它充滿了自信、狡黠與近乎殘酷的冷靜——那是獵人才有的目光。無論在文字上還是在密林里,萊因哈特·柏金斯都是天生的獵人,他嗅覺靈敏,反應(yīng)迅捷,耐性極好又膽大心細。

我突然想起大學時代我們一起在威斯康星的雪原里獵白尾鹿的日子。柏金斯從來不用來復(fù)槍,他的狩獵伙伴是一支長三十五英寸半的獵弓。他總是伏在下風口齊膝深的積雪中,小心地隱藏著呼吸,孤獨地、好性子地等待著,直到白尾鹿走近他的那一刻。然后他起身,搭弦,滿弓,放箭,一氣呵成,白尾鹿應(yīng)聲摔倒在蒼茫的雪地里,胸肺之間露出微微顫抖的黑色箭羽。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畢竟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神秘的斯科特·海斯勒和謎一般的投稿郵件仿佛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我們團團圍裹其中。此時的我沒有任何頭緒,只能指望柏金斯的嘗試能找到答案,或者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等待下去,直到網(wǎng)收緊的那一天。

但是誰也不知道,網(wǎng)收緊之后,將會發(fā)生什么。

一股巨大的、無可阻擋的憂慮淹蓋了我,我想起納博科夫筆下的辛辛納圖斯,那個不知道自己將在何時被處決的死囚。每一秒都變得漫長。我望著柏金斯,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桌面——至少現(xiàn)在,他還給不出我想要的答案,于是我長嘆一口氣,把視線埋進了手臂圍成的黑暗里。

這一年的圣誕假期我過得頗為混亂,畢竟我不是那種面對這么奇怪的事情還能夠安之若素的人。我坐了七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回到伯靈頓,與家人共度圣誕,到家后卻又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長時間地閉門不出。我有時候閱讀海斯勒的小說和散文,更多的時候干脆坐在窗戶旁獨自發(fā)呆。窗外的景色變了,不再有曼哈頓令人窒息的磚石高樓和閃亮的萬家燈火,極北的小鎮(zhèn)夜空黑暗而高遠,令人覺得天地坦蕩。

我躺回柔軟寬闊的床上,新?lián)Q的床單散發(fā)著好聞的洗衣液氣味,這種感覺讓我想起小時候的那段時光——這就是我長大的房子。我環(huán)顧著占據(jù)了兩面墻壁的高大舊書柜,里面是我用過的課本、我高中時候的美術(shù)習作,還有參加跑步比賽贏得的獎杯。二十年的回憶滿滿當當?shù)財D在兩百平方英尺的斗室里,成功粘連著成功,失敗粘連著失敗,總讓人懷疑一切是否真正改變過。對了,還有童年時代的寶藏——我俯下半個身體,從床底抽出一個厚厚的紙箱子,里面是一些舊玩具——只剩一半的蠟筆、殘破的大兵木偶、被摩挲得掉漆的魔方。對于一個二十五歲,事業(yè)不算順遂的年輕男人來講,這些純真無憂的童年回憶彌足珍貴,卻又一文不名。箱子的最底下是一些老舊的少年雜志,我隨手翻了幾頁,一張熟悉的圖跳進我的眼睛。那是一張所有人都熟悉的圖片:幽暗巨大的天幕下,兩只指尖輕觸的手,正是著名的《E.T.》的海報。

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嗎?我不自覺地露出一絲苦笑。數(shù)百年來,人類一直幻想著“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期許著聽到宇宙中其他生命的回音。但是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又將作出怎樣的反應(yīng)?是喜悅,還是驚慌?或者是同《夜幕低垂》中卡伽什星上的人們一樣,望著在黑暗夜空中顯露身形的滿天星斗,陷入恐懼和無邊的瘋狂?

臥室的門被敲響了,妹妹讓我下樓吃飯。我跟著她走下長長的旋轉(zhuǎn)樓梯,餐桌上放著烤好的火雞和乳豬,玻璃高腳杯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像一片水晶的森林。我哥哥攬著他新婚妻子纖細的腰,兩個人在親密地低聲說話。母親背著我站在爐子前,她面前的鍋里升起濃厚的白色霧氣,讓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身形。

“啊,我的小弗雷德!”父親開心地叫著。這幾個月他似乎又瘦了些,不過精神依舊很好,“你可終于愿意從樓上下來了,讓我看看這幾天你都遇到了什么樣的煩心事!”

“沒什么?!蔽曳笱苤f,同時感到長時間無所事事所帶來的眩暈感向我襲來,我晃了晃腦袋,拉開椅子坐下去。母親轉(zhuǎn)過身來,將滿滿一大勺燉菜舀進我的盤子里,一股濃郁的胡椒、肉桂與辣醬的混合香味沖進我的鼻孔,讓我的大腦變得更加昏沉。晚飯開始了,父親作為一家之主開始致祝酒詞。我茫然地跟著他們起身又坐下,大廳的吊燈明晃晃的,照著父親花白的胡子、哥哥油膩的嘴唇和妹妹臉上小巧的雀斑。它們在我眼前反復(fù)地晃動著,像一個制作拙劣的中國式走馬燈。

這頓晚飯吃得極其漫長,除了我之外每一個人都在快速而熱烈地交談。他們討論我哥哥的新婚生活,我的工作和我妹妹的新男友。房間里那臺老式座鐘似乎又忘記了上發(fā)條,它今天走得格外緩慢。等到粗短的時針指向九點,父親終于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他今天晚上至少喝了七八杯白葡萄酒,整張臉亮堂堂的,充斥著因為過度興奮而產(chǎn)生的紅暈。他和我們一個一個地擁抱,“我的好小伙子們!我的好姑娘們!”他大聲地說。母親微笑著望著我們,壁爐里的木炭在火焰中噼啪作響。

晚餐結(jié)束之后我站起來走到窗邊,看到街道在節(jié)日的喧鬧后歸于寂靜。又開始下雪了,銀色的、暗暗的雪花,斜斜地迎著燈光飄落。遠方天空的盡頭也是蒼茫的一片,仿佛一張巨大紗帳在緩緩落下。天氣預(yù)報說的沒錯,整個新英格蘭都在下雪。那些細小的雪花穿過天穹緩緩地飄落著,微微地落在剛被清掃出的狹窄小道上,落在屋后光禿禿的小山上,輕輕地落進附近波浪翻卷的小河里,再遠一些,又輕輕落進遠處尚普蘭湖黑暗寂靜的湖水中。這景象令我感到既寧靜,又失落——飛揚的雪花靜靜地掩蓋整片大地,就好像那個謎底,仍舊被掩蓋著。

手機鈴聲將我吵醒,我睜開眼睛,看到黑暗的天花板。雖然這令人感到不悅,但從一個漫長的噩夢中被這樣喚醒也不算什么壞事,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慢騰騰地從床頭柜上拿過手機。

“喂,弗雷德,壞消息來了。”電話那邊的男人低沉地說。

好像是柏金斯的聲音,我一團混沌的大腦開始緩慢地轉(zhuǎn)動起來。我把手機又往耳朵上貼得更緊了一點,似乎有細不可聞的風聲穿進我的耳鼓,仿佛是柏金斯在電話的那頭低聲地嘆息。

“沒結(jié)果?”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要說什么,只是我不愿接受這個消息。

“沒有,我分析了他所有的作品,總結(jié)了包括用詞、敘事的技法和行文的結(jié)構(gòu)之類的要素。但是在當今所有的作家里,我找不到一個能夠匹配得上的文本。我仔細讀了他的全部作品,和我們所知的作家的風格都不一樣,也許這真的是一個我們所不知道的,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人?!?/p>

“可是你之前也告訴過我,他的那些投稿所使用的寫作技法不是一般的無名之輩能做到的?!?/p>

“世界這么大,總有萬一的事情發(fā)生?!彼穆曇魩е黠@地頹唐感,仿佛一個在眾人面前做出了失敗預(yù)言的先知,“艾米麗·勃朗特一輩子都沒有談過戀愛,可是她寫出了《呼嘯山莊》。”

屋里的暖氣似乎停了,寒氣如同潮水般涌上我的雙肩?;椟S的路燈燈光從窗戶照進房間里,半明半暗的微光中仿佛有影子在輕輕地搖曳。這是海斯勒的靈魂,我荒唐地想,仿佛自己已經(jīng)踏入到那一片空幻迷離的領(lǐng)域中去了。我想象著他的靈魂從他的小說中飄升起來,在夜色中緩慢地踱步,足音空空回響,卻又細不可聞。

“所以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我問。

“不,”柏金斯無奈地笑笑,“恐怕比這還要更糟。”

“我分析過所有投稿作品中的描寫細節(jié)。他的敘事風格和行文結(jié)構(gòu)非常多變,這種多變對于一個著名作家而言都顯得有些不正?!械淖髌防?,對女性的衣著搭配和心理活動有著極為細膩的描寫,而對于男性的刻畫則顯得粗疏;但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卻正好相反。而且不同的作品風格也全然不同,很難想象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不僅如此,這些作品的寫作技法之高,令人感到匪夷所思。這些投稿作品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但每一個細節(jié)的描繪都真切傳神,讓人有如臨其境之感,這樣的描寫所需要的知識儲備極其龐大,如果說僅是來自一個人的所見所聞,未免有些牽強。何況這些作品居然先后在三個月內(nèi)出現(xiàn),那么這個海斯勒又到底花了多長時間來寫作它們呢?”

極度的震驚讓我完全清醒過來。我的右手微微顫抖著,仿佛手指緊握的不是手機,而是一顆正不安跳動的心臟。我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似乎有一片半明半暗的灰色在我眼前展開。迷蒙中我似乎看見一個面目模糊不清的年輕人在一方斗室中伏案疾書,而另一些身形在他身邊飄忽地穿梭來去。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卑亟鹚乖陔娫捔硪粋?cè)繼續(xù)說,“作家讓自己的作品長期維持高水準是很難的,再優(yōu)秀的作家也難以避免作品的良莠不齊。但海斯勒卻完全不一樣,他的所有投稿你也看到了,每一篇都是佳作,無一例外。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能有如此的才華去做到這一切?”

“所以你覺得?”我感到喉嚨口有些發(fā)緊。

“不知道。但如果還是確定不了他的身份,也許真的只能認為他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人了?!?/p>

“但是……這怎么可能呢?”我的理智還在做最后掙扎。

“宇宙這么大,有什么不可能的?”柏金斯倒是顯得十分淡然,“說不定這還算是個進展,我明天一早去問問大學那幫學物理的書呆子,看看能不能從洛斯阿拉莫斯或者橡樹嶺那邊問出點什么東西來……”

我掐斷了電話,手機的燈光熄滅了,房間里重新歸于一片寂靜,我在寂靜中默默地望向黑暗的天花板。

假設(shè)柏金斯的推測靠譜,那么這真是我長這么大以來遇到的最神秘難測的事件。一個來自另外世界的作家投稿寄到我們的郵箱里,光想想就覺得夠奇異了,而那個世界的作家寫作技巧如此卓越,無異于給它再添上了一層更加神秘的色彩。我再也睡不著了,起身把挎包打開,三個月前寫下三個最初疑問的白紙竟然還在,我把它攤開,默默地盯著上面黑色的字發(fā)呆。

在現(xiàn)代社會里,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就算有心如此,無處不在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和發(fā)達的信息也會讓人無處藏身。而除了那些投稿郵件之外毫無音訊的海斯勒,也許只有“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一說法才能解釋了。

假設(shè)這個海斯勒真的是來自另一個世界,那么討論他是否來自“未來”就沒有任何意義了,畢竟不同的世界時間尺度也不會相同。我用筆把前兩個問題劃掉。那么第三個問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海斯勒,是怎么把郵件傳到我郵箱里來的呢?

無希望的等待帶來的焦灼感再次蔓延,仿佛心臟里爬出無數(shù)只帶著火焰的螞蟻,猛烈地啃咬著血管和骨頭架子。對,就是這種感覺,你預(yù)感到不知道的可怕事情將會發(fā)生,可它卻像在惡意地嘲笑你一般遲遲不到,等你已經(jīng)麻木到幾乎忘記這件事,它才猛地出來給你全力的一擊。

我想起一個笑話:有個老頭睡覺時有個壞習慣,上床脫鞋時總是把鞋高高地甩起來,再讓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有一天樓下的鄰居上來提意見,說每天晚上都這么鬧一下,嚴重影響睡眠。當天晚上,老頭睡覺時舊習難改,一甩腳把左腳的鞋子甩了出去,卻突然想起鄰居的話,忙把第二只鞋子輕輕放下。第二天鄰居赤紅著眼跑來找他,說昨天一晚上都在等第二只鞋子落地的聲音,結(jié)果居然沒等到,一晚上沒敢睡。

我就像那個鄰居,一直在等待第二只鞋子落下來。

直到……

圣誕節(jié)的長假按照慣例是和新年連在一起放的,因此等假期一過,就是第二年了。由于長假期間編輯部沒人留守,郵箱里的投稿積壓得很厲害,我們一大幫人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一天下來整個大辦公室里也沒人說幾句話,安靜得有些令人感到壓抑。

這天我吃完午餐回到編輯部,辦公室里還沒幾個人,放在門廳里的大鐘時針指向下午一點,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門廳的燈光很亮,落地窗寬大而通透,這讓我有些不愿回到相比之下捉襟見肘的辦公室去,于是我便在外面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低矮的茶幾擦拭得很干凈,一些雜志散亂地疊放在上面。這本來是給訪客在休息等待的時候打發(fā)時間用的讀物,被無數(shù)雙手反復(fù)地翻過,摩挲得都有些卷頁了。只有放在最上面的一本《紐約客》還很新,看來剛剛買回來不久。

翻開第一頁,我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目錄的最上方是36磅的大號字,濃墨重彩地印在光滑閃亮的紙張上,花體的字形龍飛鳳舞地潑灑開來,仿佛隨時要從紙面上跳脫開去?!昂K估赵谀睦铮俊薄唵蔚膸讉€單詞深深地刺進我的大腦深處。題目后面是一個碩大的問號,夸張的弧度像一個大而有力的魚鉤,要將人一生的好奇心都釣出水面。

海斯勒相繼發(fā)表的作品在文學界引起不小轟動,但在更多的人眼里,這個深居不出的神秘作者的真實身份更令人關(guān)注。不只是寥寥幾個人在好奇他的身份了,在追逐真相的道路上,也許有人已經(jīng)遠遠地走在了我前面。我不由自主地想,左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褲兜里的手機——里面有柏金斯發(fā)來的簡短訊息:“今天下午六點半,45街中國餐館。”

萊因哈特·柏金斯在我的手表指針指向六點半的時候準時推門而入,他披著一件長長的呢子大衣,里面是纖塵不染的白色襯衫,衣領(lǐng)折得棱角分明。他走得很快,腳下仿佛帶著風。看到他的樣子,我不由得心里一陣隱隱的興奮——柏金斯就是這樣的人,他太熱情又太傲慢,以至于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可一望而知——單只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你是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我問。

“發(fā)現(xiàn)有很多,關(guān)鍵是看你能夠理解多少?!彼行┑靡獾卣f,“你還記得閔可夫斯基的四維時空嗎?就是把時間作為空間的第四個維度的那個?!?/p>

“大概……還記得一點吧?!蔽矣行┆q豫地說。大學時代我確實選修過一門物理課,但那純粹只是為了滿足教學大綱對自然科學課程的要求而已,學得并非十分用心。但畢竟我也做了一段時間的科幻刊物編輯,再怎么說至少也是知道這個名詞的,但如果問我細節(jié)方面的問題,那我還真的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記得的話就好解釋多了,”柏金斯點點頭,“我先告訴你我們今天的結(jié)論:海斯勒的確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但確切地說,他不是外星人,而是‘暗人’?!?/p>

“閔可夫斯基曾經(jīng)作出了四維空間的表述,但很可能這并不是我們所在的整個大宇宙的全貌。大宇宙也許會有十個甚至十一個維度,而以現(xiàn)在我們所擁有的科技,僅僅能觀測到其中的四個。這種感覺有些像用肉眼看我們的頭發(fā)——它看起來只是一條一維的線,而另外兩個維度則要依靠放大鏡才能被發(fā)現(xiàn)。因此,四維的世界在高維度的大宇宙中只是扁扁的一層‘膜’。

“我們看不到在其他‘膜’上的世界,是因為‘膜’本身限制光的傳播,但引力波可以證明這樣看不見的‘暗世界’是存在的。也許就在我們世界的旁邊,有一個和我們的世界沒什么不同的暗世界,當然也就會有與我們相差無幾的‘暗人’。

“引力波這個概念的提出雖然十分自然,但是要證明它存在卻十分困難。它實在太微弱了,微弱到甚至質(zhì)量千倍萬倍于太陽的巨大恒星所發(fā)出的引力波,都難以被人類所探測到。有這種探測器的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臺在美國有兩個,一個在路易斯安那的列文斯頓,另一個在華盛頓州的漢福德,1999年就建成了,2005年還更新升級過一次硬件。但是直到去年夏天為止,都沒有探測到任何的引力波信號。

“然而去年八月的時候,兩個天文臺同時收到大量的引力波探測結(jié)果。一開始他們都以為是儀器錯誤,因為如此頻繁的引力波信號如果是真的的話,說明宇宙的某處一定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動,也許是幾百顆甚至更多的巨大超新星爆發(fā),或者是我們所不知道,也無法想象的巨大星際災(zāi)難。因此他們仔細地分析收到的波形,卻在其中找到了更大的發(fā)現(xiàn)?!?/p>

他停頓了片刻。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的嘴唇緊閉著,整個下巴上的肌肉受到牽動,在下頦上收斂出堅硬鋒利的線條。淺灰色的眼瞳里凝著別樣明亮的光芒,看上去像兩個小小的太陽。這讓我感到有些吃驚,他有一段時間沒和我聯(lián)系了,我不知道這段時間里他究竟做了什么,又去什么地方找到了誰。但有一點十分清楚,今天的柏金斯是有備而來,不把整個事情推理清楚就決不罷休。

“他們在分析引力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波中含帶有大量的信息。其實這并不難想象,引力波也是一種波,總有辦法像調(diào)制無電線波一樣將信息注入引力波中然后發(fā)射出去。但引力波中有信息這件事情本身卻令人震驚,因為這意味著宇宙的某處存在具有智慧的生命,而他們正在主動地向人類發(fā)出通訊信號!

“由于引力波過于微弱,因此使用引力波來發(fā)送信息本身就是一個暗示。這意味著這個主動聯(lián)絡(luò)我們的文明過于強大,以至于能夠使用巨大的星球來作為自己的射波電臺。我把我們收到的稿子拿給在漢福德工作的校友對比過,他告訴我,我們收到的這些小說,與他們所探測到的引力波中含帶的信息一模一樣。

“所以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他靜靜地看著我,橘黃色的燈光照進他淺灰色的瞳仁,格外有神。“海斯勒不是什么作家,他是信使,像‘旅行者一號’那樣的信使。這些作品也并非是他的手筆,而是那個暗世界的文明千萬年來的文學精華,是那個來自其他膜上的智慧生命所刻下的金唱片!”

“你這么解釋確實說得通,但宇宙這么大,如此微弱的引力波如何才能有效地傳到呢?如果它們不小心消散在半途的話,那不是太得不償失了?”我問。

“如果信息在兩張膜之間傳遞的話,那么信息的通道應(yīng)該是兩張膜的并集空間。這個空間雖然只是大宇宙的一部分,但它的信息通量也相當龐大了。至少在數(shù)值上,這個信息通量應(yīng)該遠遠大于光速。這個前提條件下,必然存在一種在波中編碼的方法,使得信息能夠毫無錯誤地從通道的一端傳遞到另一端。這是香農(nóng)在近七十年前提出的有噪信道編碼定理,是連蠻荒如人類文明都知道的事實。”

“既然這樣,那為何他又不在給我們的信息中說明他是外星信使,而要假裝自己是投稿者呢?”我又問。

“他確實可以直接告訴你他是外星文明的信使,但你會相信嗎?偽裝成投稿者有兩個好處——既使得他能夠在盡量短的時間內(nèi)引起我們注意,但又不令這些來自異世界的問候顯得過于有侵略性,同時也能讓我們了解到他們文明的存在,以及那個文明本身的高度?!卑亟鹚拐f。

這樣想來,我便已經(jīng)可以理解,為何海斯勒能夠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內(nèi),就交給我們?nèi)绱硕嗟母寮?。而那些作品又為何是如此的風格多變,但每一部的深度與廣度都令人嘆為觀止。而現(xiàn)在,那些作品有了更令人敬畏的理由,因為它們的背后,是一個在宇宙中孤獨地進化了千萬年的,無比智慧而尊嚴的龐大文明。

夜幕很快就降臨了,我和柏金斯吃完了飯,相互告別之后,我一個人裹緊大衣,行走在冬天寒冷的夜風里。曼哈頓的夜晚一如既往的黑暗而璀璨,但從今天開始,不,從三個月之前,從我們收到第一段信息的時刻開始,一切都改變了。人類所熟悉的歷史已經(jīng)走到盡頭,這個事實令我既不安,又激動莫名。我突然想起克拉克爵士筆下的莫安·卡利爾,忍不住抬頭靜靜地看著黑暗高遠的天空,仿佛有神秘的飛船在緩緩下降。虛構(gòu)與現(xiàn)實慢慢重疊起來,一切旁枝末節(jié)都化為虛空,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反復(fù)地回蕩:

人類從此不再孤獨。

尾 聲

神秘的海斯勒所引發(fā)的關(guān)注熱潮持續(xù)了大約一個月,隨后就慢慢平息下去了。雖然他似乎離開了公眾視線,但這并不妨礙人們買署上了他名字的作品。數(shù)年來他的書一版再版,聲名也隨之水漲船高。人們有時會在茶余飯后談?wù)撍淖髌泛退救?,以及那些和他一樣的隱士般的作家,例如托馬斯·品欽或者艾米麗·狄金森。

在我明白了海斯勒的真實身份后不久,負責引力波天文臺的科學家宣布了發(fā)現(xiàn)存在地外文明的消息,卻隱藏了有關(guān)海斯勒的內(nèi)容。這則消息同樣在世界上引起了巨大轟動,那幾個月關(guān)于人類和外星人交戰(zhàn)的小說投稿塞滿了雜志社的郵箱,令我們感到頗為無奈。

盡管如此,這個世界依舊按照原來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自己運行著。因為這個被發(fā)現(xiàn)的文明離我們實在太遙遠了,遙遠得連距離都無法定義。人類依舊是獨自生活在宇宙一隅中的渺小生靈,在黑暗廣袤的大宇宙里過著自己的生活,做著自己的夢。

在空閑的時候,只有我還自己思索一些未解的謎團。海斯勒發(fā)給我們的,是編譯在引力波中的信號,但我們卻是以電子郵件的方式收到的。那些向我們發(fā)出信號的“暗人”,究竟用了些什么樣的手段,才實現(xiàn)了引力波信號與電磁波信號的轉(zhuǎn)換?每一封投稿郵件都能準確送到我們的電子郵箱,這樣的信息收集能力又究竟從何而來?還是這個文明本身已經(jīng)在我們所無法覺察的暗處觀察了我們太久太久?這一切,我們永遠無法得知了。但能確定的一點就是,這樣一個能夠自如利用星體所產(chǎn)生的引力波來發(fā)送信息的智慧種群,對于只有不到一萬年文明史的人類來說,實在是太難以理解了。

而在他們和我們周圍,在整個十一維的大宇宙里,究竟有多少這樣的智慧種族,有多少令人窒息的地外文明?在遙遠的未來,會不會有一個文明程度高到難以想象的族群飛躍維度的障壁,像主宰或者神明一般君臨地球?我無法想象,但唯一能夠斷言的,是人類永遠不會停住自己探索的腳步。只要還活著,便永遠會有一代一代的先驅(qū)者,在荒涼而狂野的黑暗曠野上,一步一步繼續(xù)行走下去。

【責任編輯:陳虹羽】

①約翰·麥克菲,美國紀實作家,“創(chuàng)意紀實”理念的開創(chuàng)者,1999年度普利策獎得主,1974年起任教于普林斯頓大學。

①指阿歇特圖書集團(Hachette Book Group)、哈珀柯林斯(Harper Collins)、麥克米倫(Macmillan)、企鵝(Penguin)、蘭登書屋(Random House)及西蒙與舒斯特(Simon & Shuster),是在美國出版市場中占主要份額的六家公司。

①E.L.多克托羅,美國猶太裔小說家、編劇。

②愛德華·阿爾比,美國劇作家。

③羅伯特·加爾布雷斯,英國作家J.K.羅琳的筆名,2013年4月,她以該筆名出版了小說《布谷鳥的呼喚》。

④戴安娜·布里克,美國紀實作家、記者邁克爾·劉易斯的筆名,1985至1986年間,他用該筆名為《新共和》撰寫關(guān)于華爾街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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