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娘

接生婆：生了，生了——

那車：是犁田的嗎？

接生婆：是撈魚的。

多哲：唉！又是一個女孩。

哈尼族的生產(chǎn)勞動中，犁田是男人的活，撈魚是女人的事。所以哈尼人在生孩子的時候習(xí)慣把生男孩說成是犁田的，把生女孩說成是撈魚的。

那車和多哲結(jié)婚已經(jīng)十一年，一共生了七個孩子，幾乎每一年半生一個。有一個現(xiàn)象在這里值得一說，那就是這對夫妻倆所生的七個孩子都是女孩，這在村子里實屬罕見。那車感覺自己是一個很不爭氣的女人，生了七個孩子，都是女兒，連個兒子也生不出來。就是因為這個，從第三胎開始，她每生一胎就會哭一次。如果把所生的七個孩子都撫養(yǎng)起來，多哲家可以建立一個女兒國了，可是夫妻倆只撫養(yǎng)了第一個孩子，也就是大女兒明松。夫妻倆有自己的考慮，如果養(yǎng)了兩個女兒，那么以后再生養(yǎng)一個兒子就是超生了，一個兒子是必須要生養(yǎng)的。所以為了避免生養(yǎng)三個孩子而犯超生，夫妻倆只能這樣做，其余的六個孩子一生出來就悄悄的“處理”掉。夫妻倆生孩子生到已經(jīng)很厭倦了，身體上的厭倦，精神上的厭倦。但是他們決定還要繼續(xù)生，直到生出一個兒子延續(xù)香火。對于多哲夫妻倆而言，這是一種使命，在他們夫妻世界里沒有什么比生兒子更重要了。

哈尼人傳宗接代和重男輕女的思想觀念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一個人沒有一個自己親生的兒子——哪怕這個兒子是敗家子——哪怕自己萬貫家財，別人都會看不起，甚至還會來欺負(fù)。自己本身也會覺得低人一等，哈尼人的這種普世心理其他民族的人恐怕是難以理解的。親戚朋友都很同情多哲夫妻倆的命運，都希望他們倆能夠盡快生出一個兒子。夫妻倆一直努力著，努力到幾乎走火入魔了。

多哲夫妻倆開始懷疑自己生不出兒子，可能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他們倆屬相婚配基本相符，兩個人結(jié)婚以來沒有做過什么讓人看不順眼的事，因此又想不到到底在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夫妻倆想了又想，勉強想到了一個問題，可能自己來到這個世上沒有帶生兒子的命，注定后繼無人。多哲夫妻倆商量去找莫批（貝瑪）做法事，說不定有莫批的幫助就可以生兒子。哈尼人信仰莫批，莫批通過特殊的咒語和法術(shù)，能改變還沒有發(fā)生但將要發(fā)生事情的結(jié)果。多哲夫妻倆把希望寄托在莫批上，那就該去找莫批了。

多哲找了村子里一個很有名望的莫批，向莫批詢問有沒有什么法子可以讓他們夫妻倆生個兒子。莫批說，法子是有，而且很多很雜，所以要先看一下雞卦，根據(jù)雞卦的顯示才可以下定論哪種法子更可行，也就是說該做什么種類的法事。這道理相當(dāng)于醫(yī)生先要診斷病人的病情，然后才好打針、開藥方。多哲把莫批請到自己家里來，莫批在多哲夫婦的見證下看了雞卦。莫批說，雞卦顯示要生兒子至少要做三場法事：用一只公雞以多哲的名義祭祀日月星辰；用一只母雞給多哲的妻子叫魂；用一頭豬、一只鴨、兩只雞以全家人的名義祭祀祖宗。最后莫批還胸有成竹地對多哲夫妻倆說，只要做了他說的三場法事，老天爺就會賜予他們一個兒子，最重要的是法事最好他自己來做，不然有可能會不靈。

多哲夫妻倆知道要做那三場法事一定會花費一筆巨大的錢財，不過因此可以得到一個兒子的話那也值得，就當(dāng)是用那些錢財買一個兒子吧。多哲夫妻倆按照莫批的要求，先后在不同的吉日請莫批做完了那三場法事，法事做完以后多哲夫妻倆心里邊也踏實了，滿懷信心地等待下一個孩子的出生。孩子在四個月后的一個傍晚出生了，可惜不是兒子。后來莫批向多哲夫婦解釋說，根據(jù)推算孩子應(yīng)該出生在早上，如果是早上出生的話肯定會是兒子。多哲夫妻倆知道莫批是以此來掩飾自己的虛偽，可是他們也不好說什么，當(dāng)初是他們主動去找人家的。再說自己也是“病急亂投醫(yī)”，生不出兒子怨不了誰。

這個孩子的出生使多哲夫婦倆的心又一次冷到了極點，夫妻倆想不明白，自己也沒有做什么壞事，為什么老天就不給他們一個兒子呢。這已經(jīng)是第八胎了，離第一個孩子出生有13年，換句話說大女兒明松有13 歲了。明松一直跟父母嚷嚷為什么不生一個弟弟，她想要一個弟弟，可是天真的小明松怎么能體會到父母的苦處呢。每當(dāng)小明松提起這事，多哲夫妻倆心里邊也很難受，不知道一個小女孩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這么多年來多哲夫妻倆看著隔壁鄰居家的孩子一個個的出生，一個個撫養(yǎng)長大，心里邊羨慕不已。每當(dāng)多哲夫妻倆看到那些不同年齡間斷的男孩子們在自己家附近玩耍，總是會想，如果自己能夠早一點生個兒子，現(xiàn)在一定跟他們一樣大了吧。越想越難受，越想越心碎，但又沒辦法不想。雖然這一胎還是女兒，可是多哲夫妻倆實在是不忍心再“處理”了。他們已經(jīng)生了十三年的孩子，除了大女兒明松以外一個也沒有撫養(yǎng)起來，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養(yǎng)育孩子的幸福了，于是自然而然懷念起了養(yǎng)育大女兒明松的時候。這一次多哲夫妻倆決定把這個女兒撫養(yǎng)起來，萬一這一輩子也生不出兒子來，那將會耽誤撫養(yǎng)第二個孩子的時間，要是將來生出了兒子，超生罰也好，砸鍋賣鐵撫養(yǎng)起來就是了。多哲把二女兒取名為“么莎”，“么”是“阿么”的意思，“阿么”是哈尼族姐妹對兄弟的尊稱，“莎”是祈求、乞求的意思。“么莎”的寓意就是祈求、乞求一個兄弟的意思，這是多哲夫妻倆通過二女兒么莎寄托了渴望擁有兒子的心切。

多哲一直想自己為什么生不出兒子，這一次他忽然想到了祖父，是不是祖墳的風(fēng)水不利于他們夫妻倆生兒子。多哲想遷移父母的墳?zāi)?，或許遷移父母的墳?zāi)咕涂梢陨鰞鹤??？墒沁w移墳?zāi)共皇且患唵蔚氖?，不是說想遷移就可以遷移。找一處墓地的位置很不容易，即便可以找到墓地的位置，遷移費用無疑是一筆巨款。這些還可以算是小事，最主要的是多哲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他的兩個兄弟同意不同意遷移還不知道。父母是三個兄弟的父母，自然遷移父母的墳?zāi)谷齻€兄弟都愿意才可以，其中的一個不同意也不行。多哲跟兩個兄弟說了自己的想法，果然他兩個兄弟都不同意遷移父母的墳地。按照他們的理解，祖墳影響著后人的富貴貧賤，興旺盛衰，誰也不知道遷移了之后是好是壞，是利是弊，是福是禍。遷移不如不遷移，保持現(xiàn)狀最好。多哲明白兩個兄弟在理，是自己理虧，所以他只好拿出最后的方法。多哲說遷移的所有費用他一個人來承擔(dān)，兩個兄弟只要來參與就行了，兩個兄弟這才勉強答應(yīng)。

多哲帶領(lǐng)兩個兄弟遷移了父母的墳?zāi)?，人們都說多哲父母的新墳地是風(fēng)水寶地，他們?nèi)值軐砣硕∨d旺，香火不斷。多哲夫妻倆聽了那些傳言，心里邊樂滋滋的，這回夫妻倆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信下一胎就是兒子。之前多哲家是吃米飯，現(xiàn)在因為遷移父母的墳?zāi)够ㄈチ藥缀跻荒甑纳钗镔Y，所以就改成了吃玉米面、蕎面，生活水平一下子退回到了十多年前，可是夫妻倆一點也不覺得苦，因為一個漫長而艱難的夢想可能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

那車又懷孕了，求子心切的她趁坐月子的時間縫起了男嬰用的衣物。多哲的求子心切比妻子還要強烈，他早就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叫哲處。從哈尼族取名字的常識來看，“多哲”是典型的男孩子的名字。其義就是“多哲的兒子哲處”，這是沿用了哈尼族父子連名的取名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了多哲傳宗接代的思想。

那車又生了一胎，還是女孩。這一次對多哲夫妻倆的打擊是前所未有的，他們付出了那么多，卻從來未如愿以償。事到如今夫妻倆有些麻木了，有時候想起來他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似乎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生孩子。這已經(jīng)是第九胎了，就算是身上隨便拔一根汗毛也會痛，何況是生那么多的孩子。一個女人為了一個兒子，接二連三地生了九個孩子，除了她本人以為別人根本無法想象是怎樣的一種信念在堅持著。那可是辛辛苦苦的十月懷胎，又是冒著生命危險一個個的生下來的。每生一胎，就是冒死一次。老天到底是有眼還是無眼，如果是有眼的話為什么不給他們一個兒子，如果是無眼的話為什么又不讓自己難產(chǎn)而死，這樣反而就解脫了。難道說這就是命嗎？那么該認(rèn)命，還是該抗命？那車真想到什么地方去討個說法，但又能去哪里討呢。

多哲夫妻倆早就鐵了心，無論是什么方式，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一定要養(yǎng)一個兒子。他們想領(lǐng)養(yǎng)一個兒子，這個是夫妻倆無奈的決定，他們兩個誰也不情愿領(lǐng)養(yǎng)別人的孩子。如果是自己不能生育也就罷了，可是自己可以生育，只是老天不給他們一個兒子。不過無論是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有一個繼承人總比沒有的好。

多哲在村子里有一個遠(yuǎn)房親戚，算起來是他的表哥。表哥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他倒是想有一個女兒，但再生一個女兒的話就是超生了，所以一直都沒有生，因為交不起超生罰款。多哲跟表哥商量，希望表哥夫妻倆再生一胎，如果是兒子多哲就抱養(yǎng)，如果是女兒那就給他們，反正他們也缺少女兒。表哥夫妻倆答應(yīng)了，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只要能夠養(yǎng)起來都是大家的。不久之后表嫂生了一個男孩，多哲夫妻倆把孩子抱養(yǎng)過來，像親生兒子一樣呵護(hù)著，希望他能夠快快長大。夫妻倆把所有的愛給了這個兒子，以至于兩個女兒都有點吃醋了?？墒呛⒆颖н^來九個月就夭折了，這一次多哲夫妻倆是徹底的絕望了。自己可以生孩子，卻生不出兒子，抱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又養(yǎng)不大，難道老天爺注定讓自己當(dāng)“書北”（哈尼族對沒有親生兒子的那些人的蔑稱）嗎？

走到絕境的多哲去問族里的幾個長輩，希望他們能夠指點迷津。長輩們也沒能給出什么良策，只是給多哲一個建議，讓他們夫妻倆以寨神的名義重新結(jié)婚一次。多哲已經(jīng)是饑不擇食了，只能試一試，無論要花費多少錢財也不在乎了。

多哲夫妻倆以寨神的名義重新結(jié)了婚，按照相關(guān)的習(xí)俗，結(jié)婚的時候宰殺了一頭豬祭獻(xiàn)寨神。老者們替多哲夫妻倆看了這頭豬的豬肝，老者們中看豬肝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意見，下一胎孩子，一派老者說是兒子，另一派老者說是女兒。多哲夫妻倆不知道該相信哪一派的話，只能等著看了。

那車再一次懷孕，現(xiàn)在是三個月的身孕。有一天那車下地勞動，不小心在地里摔跤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因此而墮胎，也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那車非常的痛苦，她總是在想或許那一胎就是兒子，可惜了，可惜了。那車在好長一段時間里不敢出門，當(dāng)她看到別人的眼光的時候，總覺得對方是藐視她，也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卻又不知道救贖之路的何方。

多哲夫妻倆結(jié)婚已經(jīng)十八年，足足生了十八年的孩子。自從發(fā)生了墮胎事件，那車的身體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毛病，最可怕的是精神變得恍恍惚惚，打針、吃藥、喝藥，這些都成了家常便飯。鑒于妻子身體緣故，再考慮到年齡已經(jīng)過大，多哲夫妻倆商量決定不再生育孩子了。這樣的決定，夫妻倆是非常的艱難，也是非常的痛苦。至于他們的繼承人，只能讓兩個女兒找上門女婿了。

多哲夫妻倆開始在私下里替大女兒物色男人，實際上就是物色自己的女婿。目標(biāo)已經(jīng)定好，村頭李家的大兒子不錯，就是不知道大女兒會不會接受，正當(dāng)多哲夫妻倆把事情告訴大女兒的時候，大女兒果然不肯同意。原來明松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了，只是父母一直沒有發(fā)覺，她也沒有跟父母說。多哲夫妻倆驀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來兩個人忙于生孩子，疏忽了孩子們的成長。夫妻倆試圖說服大女兒，可是大女兒不理睬。已經(jīng)陷入愛河的明松，怎么還會考慮父母的用心良苦呢？夫妻倆想盡一切辦法，不停地給大女兒施加壓力，連哄帶騙，威逼利誘，說教哀求。結(jié)果，被逼急了的明松在一個晚上和自己的心上人跑了。多哲夫妻倆感覺失去了手腳，無依無靠。為了使自己寬心解氣，多哲夫妻倆只能想著從來沒有過大女兒。

大概過了一年，明松和她的男人才回來村子。他們還抱回來一個三四個月大的小男孩，那是他們的兒子。明松的母親生了大半輩子的孩子，始終沒有生出一個兒子，明松卻輕而易舉就生出了兒子，這對多哲夫妻倆想來像是一種諷刺。托大女兒的福，多哲夫妻倆當(dāng)上了外公外婆，夫妻倆這才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去了。大女兒的事已經(jīng)“生米煮成了熟飯”，他們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至于他們的未來，只能是靠小女兒么莎了。唉！但愿二女兒不負(fù)所望。

時事難預(yù)料，那車又一次懷孕了，多哲夫妻倆好像都不記得這到底是第幾胎，隔壁鄰居倒是記得這是第十一胎。對于這次的懷孕，多哲夫妻倆都心平氣和，沒有什么多大的反應(yīng)。那車已經(jīng)年過四十，這年齡不宜生孩子了，加上她之前就生了那么多胎，元氣早就散盡，再生的話太危險了，輕則落下病根，重則喪命。多哲夫妻倆已經(jīng)商量好把這孩子打掉，他們還到了醫(yī)院。多哲夫妻倆記得，那天在醫(yī)院排隊就醫(yī)的人特別的多，他們排了半天的隊也沒有輪到，所以夫妻沒有把孩子打掉就回來了，他們想第二天再去打。那一夜夫妻倆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好多事情。第二天早上起來夫妻倆誰也沒有提去醫(yī)院打掉孩子的事，兩個人生活了大半輩子，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就在那一夜，夫妻倆心照不宣的改變了主意，不去打了。自己不想懷孕而懷孕了，那就是老天的意思，既然是老天的意思，不管將會遇到什么樣的事情，也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應(yīng)該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