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杰

摘要：話奇談怪成為晚明文人交游雅集的新風尚，王同軌的《耳談》正是在這種風氣大盛的背景下生成。王同軌通過與胡應麟、屠隆、江進之、李維楨、梅鼎祚、丘長孺、李維寅、顧朗哉、孫鵬初、朱汝修等活躍于文壇的文人名士交游雅集，激發(fā)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為其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各色素材，由此更賦予了小說文學與史學的雙重價值。

關鍵詞：王同軌 交游 雅集 話奇談異 小說創(chuàng)作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4）02-59-62

明中后期，文人們尤喜于交游雅集中談奇論怪，以此作為新的娛樂風尚，這種風尚刺激了大量文人自覺進行文言志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王同軌的《耳談》就是最典型的實例。王同軌在《耳談自敘》云：“予游薊門，奉士大夫麈談，紛此種種，而京師翼翼，人物輻輳，厥事尤夥，因札記之曰《耳談》?！笔看蠓騻冮e暇雅集，詩酒唱和之余，麈談的要么是異時異地軼聞趣事，要么是搜神玄怪，要么是奇風異俗。所談之目的，不過是為了調(diào)笑戲謔，呈才顯能，諷喻時政。在晚明這樣一個政治昏聵、思想解放、任情使性的大背景下，王同軌以一種特殊的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于交游宴飲中將文人雅士之談集錄筆端，匯成小說。綜觀《耳談》全書，約可窺見隆萬之際的整個社會風貌。王氏雖稱之為不登其大雅之堂的殘叢小語，奇聞瑣言，但是卻蘊藏著春秋筆法之微言大義。本文以《耳談》的創(chuàng)作為例，試從王同軌交游考、交游與小說創(chuàng)作之關系、交游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意義三個方面來探討王氏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學與史學的雙重價值。

一、王同軌交游考

隆萬之際，文人之問交游結(jié)社十分活躍，據(jù)何宗美先生的考證來看，大概有170余例，“比較前一時期，湖廣地區(qū)文人結(jié)社的發(fā)展最為迅速”。王同軌正身處于結(jié)社興盛的湖廣地區(qū)（即湖北黃州黃岡），受其影響不足為怪。況且，他自身也游歷甚廣，曾游學南京太學、江浙、閩粵之地，并居京五年。李維楨在《耳談序》中云：“吾友王行父，博學鴻詞，坎廩一第，而以貲為上林丞。需次都門，久不奏除。四方學士大夫，慕行父名，相過從，締纻縞之交者日眾?！庇纱丝捎^之，王同軌在當時已經(jīng)是聲名鵲起，深受文人雅士的青睞。初略考之，這些“學士大夫”可分為三類：以王世貞為代表的復古派文人，以袁伯修為代表的性靈派文人，以朱汝修、李維寅為代表的山人雅士。

其一，與復古派的交游。王同軌與復古派之結(jié)緣主要得益于其叔父王廷陳、王廷瞻。王廷陳，字稚欽，《明史》對其獨特的個性有詳細的記載，現(xiàn)有《夢澤集》二十三卷存世，與王世貞、吳明卿等名士交好。王廷瞻，字稚表，又與世貞弟王世懋同榜及第。稚欽兄弟與弁州兄弟相交甚厚，兩家的世交關系，為王同軌的交游奠定了深厚的基礎。何況當時世貞主盟文壇，這對王同軌進入名人雅士的交往圈無疑是大有裨益的。

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王江寧同軌條云：“常從吳明卿出游，與王弁州、李云社善。”王同軌還師從吳明卿，見于《弁州四部稿·續(xù)稿》：“行父，稚欽先生猶子也，而師事吳明卿為文?！眳敲髑浼磪菄鴤?，可見王行父（同軌字行父）已經(jīng)承其先輩遺風，與弁州、明卿互相往來，加之弁州、明卿皆為其前輩，對王行父之提攜獎掖自不必說，這對于王行父來說，正為他鋪設了一條進入主流文化群的捷徑，不論是對王行父日后的交游還是創(chuàng)作都有著極大的影響。行父與弁州、明卿之交游還記載于《弁州四部稿·續(xù)稿》卷十一《贈王行父》：“王郎買舟千里來相詣，開卷珠璣光照地。不見竹林狂客阮嗣宗，得見阿咸差足慰。武昌以東建詞壇，吳叟首歃汝捧盤，齊安赤壁一時快，郢里白雪千秋寒。三閭沈湘九辨作，古人未解今人樂。病向維摩乞贈言，不二門中無此藥?！贝耸掳l(fā)生在萬歷十二年，王同軌便隨吳明卿買舟東下，親至太倉拜謁世貞兄弟，詩酒唱和，傳為佳話。同時在行父的《耳談》中《雅謔》一篇也可見出他們往來之勤便，關系之親密。

王行父與復古派之交游除了王弁州與吳明卿外，還有李維楨、胡應麟、屠隆等等。尤其是王同軌和胡應麟之間可謂是志趣相投，一個進行文言小說創(chuàng)作，一個則進行小說點評。行父的五十四卷本《耳談類增》就是受胡元瑞小說分類的影響，而將十五卷本《耳談》重新增補歸類而成。他們之間的交游行跡大多見于胡應麟的《少室山房集》中，如《同王行父李叔操徐象先諸子十日飲作》《同王行父管建初汪公斡謝彥云集區(qū)太史館即景分得盆中紫茄》等詩歌皆是寫王行父、胡元瑞、李惟（維）寅、徐象先、汪明生等人雅集酬唱之景象。雅集中的大部分文人亦是為《耳談》中多篇故事的講述人。至于與屠隆的交往見于《耳談》中《陳玄超遇銅帽先人傳》《臨清婦》，這兩則故事皆來源于屠隆的傳略。

其二，與公安派的交游。至隆萬時期，復古派漸漸衰落，公安派迅速崛起，復古與性靈之間已經(jīng)失去了明確的界限，像屠隆、汪道昆等雖為復古派羽翼，也紛紛和三袁交游往來，詩酒唱和，其文學思想中也滲透了性靈之思。王行父也如此，并沒有明確的派別之分，在與復古派主要成員雅集征歌時，也同樣和公安派成員賦詩唱和，在他的文學視界里沒有派別之歧，只有交游之趣。與公安派的袁伯修宗道、江盈科、丘長孺等皆有密切的來往酬答。更為有趣的是三袁、進之、丘坦皆熱衷于文言小說的創(chuàng)作，袁宏道著有《拙效傳》《醉叟傳》，袁中道著有《一瓢道人傳》，江盈科著有《雪濤閣四小書》《談言》《雪濤小說》，而丘長孺卻為王行父提供了多則故事題材如《猴祟》等多篇。共同的興趣嗜好是他們交游雅集的基礎，如《耳談》中的《王伯俞給舍》就是行父與宗道雅集時，宗道所述，行父所記。江盈科與王行父之交更為引人矚目，江盈科還專門撰寫了《耳談引》，字里行間無不流露出對此書的喜愛，對奇聞趣談的鐘情，對行父創(chuàng)作的肯定。

其三，與其他文人雅士的交游。王行父交游廣博，游歷名山大川，訪天下名人異士，無論是入朝為宦者，還是處山村鄉(xiāng)野者，亦或是混跡江湖、隱遁江湖者，行父皆能與之付談為樂，所以在他的交游對象中除了我們所熟知的像弁州輩、胡應麟輩、三袁輩等，還有姚叔祥、顧朗哉、孫鵬初、李惟（維）寅、王資敬、莊靜甫、汪明生、朱汝修、楊一洲、沈純甫等等，不但在《耳談》中多次出現(xiàn)，在別的文獻中也有記載，如王追淳輯《夢澤集》卷二〇《附錄二·楊伯海一洲》載：“萬歷庚辰（八年，1580）興國張羽王南漕至，酒中出先朝諸名臣遺墨視予。予獨愛先生是卷，醉語咄咄，手不能釋，以其為逸詩，字亦世所未見。至壬午（十年，1582），予扁舟過訪吳先生于興國，得接王行父。酒中出此卷，不覺駭然，乃知神物終歸王氏。而予之再得觀也，亦奇也矣?！贝藯l既窺見楊一洲對稚欽的傾羨之情，又見出他與吳明卿、王行父的賦詩飲酒，唱敘幽情。同時，這些文人的交往圈也十分寬泛，文人交游已經(jīng)打破了地域派別之限制，豐富了晚明的文學活動，活躍了文化氛圍，文壇呈現(xiàn)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態(tài)勢。還有一些無處可考的文士如：王嘉甫、蔣公夢、張岷峨、薛公儀、沈泰履、閔思學、柳廣文、王玄草、王元禎等一百多人，皆可在《耳談》中找到蛛絲馬跡。

以上介紹的是對王行父影響重大的交游對象。這些人提供了他的現(xiàn)實需要，對他推許獎掖，使他獲得聲望的同時，文學創(chuàng)作也在無數(shù)的游歷與交游中生成。此外，他們各自的文學造詣對王行父的文學創(chuàng)作作用很大，不但影響了他的某些創(chuàng)作觀念，而且提供了大量創(chuàng)作素材。在此，王行父的博識和著述之富也可以從這里找到依據(jù)。

二、交游與小說創(chuàng)作之關系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寫道：“隆萬之間，士大夫好為高論，故語錄、說部往往混漾自恣”。大量文人自覺投身文言小說的創(chuàng)作，恰好交游雅集又為文人們的談奇尚怪提供了特殊的創(chuàng)作場所和傳播場所，王同軌的小說創(chuàng)作亦是來源于此。

第一，交游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直接誘因。李維楨在《耳談序》中云：“四方學士大夫慕行父名，相過從，締纻縞之交者日眾。上下議論，日聞所未聞，行父手筆其可喜可愕可勸可誡之事，累之若干卷，而名之曰《耳談》?！憋@而易見，王氏小說創(chuàng)作的誘因出于學士大夫之間的“上下議論”，因“日聞所未聞”，于是筆記之，交游實際奠定了王氏創(chuàng)作的最初動機。王同軌《耳談自敘》又云：“予游薊門，奉士大夫麈談，紛此種種，而京師翼翼，人物輻輳，厥事尤夥，因札記之曰《耳談》?！憋@然，《耳談》是王同軌參與文人雅集時對“士大夫麈談”的記敘，而這正是他以“耳談”為名的原因所在。宴游雅集，本就是文人生活追求與享樂的一特殊的方式，交游集會也為文人雅士的言論創(chuàng)設了自由空間，而麈談奇聞，既可增添雅集之趣味性，調(diào)笑遣性、逸態(tài)橫生，還可諷刺時政，發(fā)一家之見，可謂是一箭雙雕。由此，行父《耳談》創(chuàng)作初衷源于交游雅集之談，文人所述之口，行父窺其價值詳錄之，成為王氏一家之言，文學價值不可估量，交游為其小說鋪設契機的同時，也帶來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素材。

第二，交游是小說素材來源的直接途徑。王同軌交游廣博、雅集繁多，對象涉及文壇領袖如王世貞等，也涉及新的文學思想代表的公安派，還涉及公侯豪族李維寅、孫鵬初等，還交了不知名的士子文人。他們一方面是王同軌交游雅集的對象，一方面構(gòu)成了王氏《耳談》創(chuàng)作的文人群?？v觀全書，為王同軌提供材料的有袁宗道、丘長孺、胡應麟、屠隆、孫鵬初、李維寅、沈純甫、汪明生、顧朗哉、易維效等120余人，可以從每條結(jié)尾得知，“郎哉談”、“易惟效談”、“何仲仁談”、“李維寅談”，“予親家羅左史所親見”等等?！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偎氖妮d：“《耳談》十五卷，明王同軌撰。同軌字行父，黃岡人，由貢生官江寧縣知縣。其書皆纂集異聞，亦洪邁“夷堅志”之流，每條必詳所說之人，以示征信，則用蘇鶚“杜陽雜編”之例。前有陶冶序，稱其事不必盡核，理不必盡合，文不必盡諱，亦小說家之定評也?！毖赜锰铺K鸚《杜陽雜編》的體例，每條必詳所說之人，以示征信。在達到以示征信的目的同時，也凸顯其創(chuàng)作的特殊過程和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模式，即于雅集交游中通過友人之口述，詳細聽之記之，成其小說。

除此種作者在交友中，由友人談，自己記的材料來源模式外，還有大量的故事題材是作者參與雅集親身經(jīng)歷其事而錄為小說，如《耳談》卷二《雅謔》，此則是王行父和吳明卿訪弁州，弁州雅集中即興發(fā)揮所講的滑稽笑話，作者隨記之。又如卷四中的《地羊驛》篇，講的是貴州地羊驛這個地方，多個民族混居，喜用幻術(shù)，進行不軌之事，行父同胡應麟等人集于潞河為沈純甫送行時所講。王行父邊交游邊紀聞，在小說的人物群相描寫中，包蘊有朝中閣老、公侯將軍、忠臣義士、下層官僚、鄉(xiāng)紳胥吏，也有小商販、手工業(yè)者、貧民、乞丐、三姑六婆、巫師、僧道等市井俗人，還摹寫了荊楚一帶以及江浙、齊魯?shù)鹊氐娘L土人情及禮尚習俗，展現(xiàn)了多樣的民間文化和地域風情。成書雖得益于文人士大夫集會宴友，口談耳聞，繼而積累素材，加以整理，輯錄而成，卻使《耳談》呈現(xiàn)出更為宏大的社會歷史場景，交游雅集對小說的生成賦予了深厚的社會文化意義。

三、交游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意義

小說最初便指口耳相傳的故事，故班固《漢書·藝文志》謂小說“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只是到了明代，“街談巷語”轉(zhuǎn)為文人士大夫宴游雅集的談資，從民間村夫之口流入文人視野，這既表明了小說地位的逐漸提升，也體現(xiàn)了文人雅士審美視界的轉(zhuǎn)向。然而，這種宣之于學士大夫之口、收集于宴飲結(jié)社之中的素材，使《耳談》不同于一般的閉門造車式的小說，更具有娛樂性、紀實性、批判性。

首先，豐富了小說的娛樂性。以說奇話異為主要內(nèi)容的文人交游雅集本身就帶有消遣娛情的目的，《耳談》的創(chuàng)作正是來源于這樣的場合，由此便賦予了《耳談》鮮明的娛樂性，李維楨在《耳談敘》中評價道：“猥雜街談巷語，以資杯酒諧謔之用”。在書中即可發(fā)現(xiàn)有大量的席間調(diào)笑戲謔之語，如《耳談》卷二《夏忠靖謔語》《雅謔》、卷四《男子失驢》等約20余則。古代文人雅集時“各說異聞”與“清談怪語”的風氣，都源于其“供談笑”而“聊以消閑”的內(nèi)在精神需求，即葉夢得所謂“士大夫作小說，雜記所聞見，本以為游戲”，而錢惟演“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的論調(diào)，也昭示著小說的娛樂消費功能，而這正是小說作為文學之一種的審美屬性及小說家創(chuàng)作動力所在。

其次，增強了小說的紀實性。這種紀實性一是源于雅集時文人所談多為有明一朝的真人真事，還有一部分亦源于作者自身在游歷過程中親眼所觀所得。閱其全書，有記本朝升遷之制度滑稽及某地中舉之名目興盛，如卷一《本朝異擢》、卷四《吉安科甲》，《本朝異擢》所記為徐興祖、井泉、杜安道等人因擅一技而被舉為朝廷重臣，即擅長廚藝、櫛工，通于方術(shù)、相術(shù)巫術(shù)等，以此作為登第與朝堂的門徑，不學治國之策而能擔治國之重任，可見當時統(tǒng)治者的昏庸無能，更是特定時期政治的寫照。而《吉安科甲》則記江西吉安府自明代開科取士至嘉靖時期中舉的盛況，人才之興旺，對于江西地域文學的研究提供了直接的依據(jù)。有記重大政治事件的，如卷二《張學士益》，記“土木之難”，還有如沈石田、李文正、宋登春、羅念庵、袁宗道、梅鼎祚、王世貞等名士的趣聞。作者以實錄筆法，將交游中的所聞所見雜糅于小說中，更具真實性和可靠性，更起到了補充正史的作用，使小說具有了真實性與虛構(gòu)性、文學性與歷史性的雙重價值。

最后，凸顯了小說的批判性。在小說中批判官場腐敗、官吏傾軋的篇目，如卷二《沈純甫御史大夫》、卷九《少司寇董公》、卷十三《建寧守趙謙》等，除了對官場政治的諷刺外，很多篇目也涉及到下層民眾自私貪婪、勢利狹隘等本性，如卷一《武騎尉金三》、卷四《劉尚賢》《余杭崔屠》等篇皆寫在利益的誘惑下，對生命的殘害，對親情友情的舍棄，突出表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人情倫理的虛假性，在萬惡的金錢面前人性的喪失。像昆山舟師對身染疾病的金三之拋棄，當金三病愈發(fā)跡后又對之羅拜請罪，又像劉尚賢與張明時二人“比黨為友，實以利合?！敝两K互相殘殺，白白斷送性命。這些都揭露人性的丑惡?！抖劇分械倪@些民問故事猶如一面多棱鏡，透射著明代社會勞動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

總之，明中后期文人以話奇談異為主要內(nèi)容的雅集之風盛行，它既滿足了文人雅士崇尚怪誕的心理需求，也促成了像《耳談》這類文言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榮和興盛。《耳談》的文學影響是深遠的，這既可以從明清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故事梗概等方面找到它的蹤跡，又可以從作家的思想觀念、創(chuàng)作目的等方面得到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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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堯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