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鄧小平的一生曾八次登上《時代》封面，從對這個小個子領(lǐng)導人感到陌生，到對他充滿了好奇，西方人的熱情在直線上升。

鄧小平生前曾兩次當選《時代》“年度風云人物”，能享此殊榮的，全世界范圍內(nèi)，也就只有丘吉爾、艾森豪威爾等少數(shù)幾位政治風云人物而已。

與之相對應的，是西方學者著書立說研究鄧小平的熱情也空前高漲。三聯(lián)書店引進出版的《鄧小平時代》一書引發(fā)了一陣不小的熱潮，中國的讀者同樣很好奇，在西方人眼中，鄧小平是個怎么樣的人？他們有沒有像馬可·波羅或博爾赫斯那樣讓中國的形象變得有點失真，或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西方人相對客觀的立場可以讓我們看到不一樣的鄧小平？

和傅高義先生交談的時候，記者能明顯地感受得到，他對中國有一種發(fā)自肺腑的熱愛。2000年，他從哈佛大學退休，原本可以過上安靜悠閑的生活，但是他沒有。當時已經(jīng)70高齡的傅高義，接受了《華盛頓郵報》前駐外記者奧伯道夫的建議，撰寫一部鄧小平傳記，這就是現(xiàn)在大家看到的厚如磚頭的這本《鄧小平時代》。

《鄧小平時代》的鄧小平

“他很偉大，也很復雜?！惫鸫髮W教授、《鄧小平時代》的作者傅高義先生對他的傳主做了這樣的評價。

偉大，無需多言，改革開放，造福百姓，人民永遠記得他。但在傅高義看來，鄧小平也不是沒有弱點：“鄧小平性情急躁，喜歡做得快，這可能是他的一個弱點。他在軍隊里說他的經(jīng)驗是：不要等到非常了解了敵人才采取制敵之策，因為等到非常了解的時候，打仗已經(jīng)晚了，所以要盡快動手，他覺得很多事情還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我認為鄧小平有幾次可能太著急了，包括他在上世紀80年代實行價格闖關(guān)，但這些政策當時出臺時間過早了，導致之后全國性的通貨膨脹，只得暫時中止，他焦急，那是一個缺點?！?/p>

人無完人，即使有一些弱點，在傅高義看來，鄧小平仍然是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政治家之一。有很多人也在猜測，如果是華國鋒繼續(xù)擔任中國的最高領(lǐng)導人，中國的變化會不會這么快？傅高義不認同這樣的觀點，他覺得我們應該對華國鋒有一個基本的認識，比如他保護了一部分在“文化大革命”中起來的干部——汪東興、陳永貴、吳德，也不讓以前很有經(jīng)驗、很有水平的干部回來。鄧小平等一大批老干部在1966年受到激烈批判，有的甚至家破人亡，所以他們對“文革”起家的干部有看法?！拔母铩苯Y(jié)束后，一批在“文革”中靠邊站的干部覺得，還是鄧小平的能力要比華國鋒強?！按_實，在毛澤東去世之后，沒有比鄧小平更有威望的最高領(lǐng)導人人選了?！备蹈吡x對《新民周刊》記者說，“他在軍隊12年，可以說是軍隊里的英雄，他很早參加革命，資格很老，還當過十年中共中央總書記。最早，1931年，他擔任蘇維埃政權(quán)的瑞金縣委書記，在太行山和西南地區(qū)，都有地方工作的經(jīng)驗。1953年到1954年是財政部的部長，他見過很多蘇聯(lián)、東歐的領(lǐng)導人，1974年后又見了很多西方的領(lǐng)導人。這么廣泛的經(jīng)驗，華國鋒都沒有。我跟一個外國領(lǐng)導人談話時，他對我說，華國鋒完全不懂外交的事。和外國的領(lǐng)導說了幾句話后，華國鋒就給了他幾句口號。這樣的話，外交關(guān)系不會搞好。所以我覺得，很多方面，華國鋒的經(jīng)驗、能力還是不夠。”

和只在建國之后去過一次莫斯科的毛澤東不同，鄧小平很年輕的時候就出過國、留過洋。在法國，鄧小平就了解現(xiàn)代化是怎么回事，了解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和商業(yè)，同時，他對新經(jīng)濟政策時期的蘇聯(lián)，蘇聯(lián)成立十年后的社會改造都有所了解，所以對于在社會主義體制下共產(chǎn)黨怎樣領(lǐng)導市場經(jīng)濟的問題，他有一定經(jīng)驗。

還有一個方面的經(jīng)驗，“八大以后，中國共產(chǎn)黨開始由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轉(zhuǎn)型，在這個過程中，從1956年開始有那么一兩年的時間，正規(guī)化的工作還比較多，那些老干部對于改革開放的制度已經(jīng)有一些想法了。雖然這是摸著石頭過河，但不能說他們沒有概念，沒有想法，也沒有經(jīng)驗，所以我覺得這些經(jīng)驗對于之后的改革開放打下了很好的基礎(chǔ)?！?/p>

傅高義相信，如果沒有鄧小平，中共改革派肯定會遇到更大的阻力，因為沒有像鄧小平這么有威望、有經(jīng)驗的領(lǐng)導人，中國的改革開放將舉步維艱，不可能取得像今天這樣舉世矚目的成就：“如果你現(xiàn)在看1978年、1979年鄧小平做的事，你就知道，那時候有多困難，如果不是鄧小平這樣的領(lǐng)導人，根本沒有辦法領(lǐng)導改革開放，我覺得改革開放開始幾年的決策工作胡耀邦他們恐怕沒有辦法勝任?！?/p>

當然，鄧小平能高瞻遠矚，卻不能未卜先知，所以在傅高義看來，對于鄧小平也不能過于神化：“我想‘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個階段他知道，現(xiàn)在中國有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情況是在他的考慮中的。但是還有很多很多新的問題他沒有也不可能預先考慮到，包括環(huán)境問題、全球變暖、空氣污染會這樣嚴重，他肯定沒有了如指掌。腐敗問題這么嚴重也是他沒有想到的，所以新的階段有一些問題肯定不在他當時的思考范圍之內(nèi)?！?/p>

沒有任何人能與鄧小平相比

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當然不是第一本西方人寫作的鄧小平傳記。199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前英國駐中國大使理查德·伊文思的《鄧小平傳》。伊文思是一位中國通，1950年代，他以英國駐華代辦處政治參贊的身份來到中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鄧小平在中共八大上所作的《關(guān)于修改黨章的報告》傳遞給英國。在之后的30多年里，伊文思始終關(guān)注著鄧小平，特別是他擔任駐華大使期間，還參與了中英關(guān)于香港問題的會談，這為他寫作《鄧小平傳》積累了豐富的素材。

整體上，伊文思對鄧小平的一生持高度贊賞的態(tài)度，他覺得鄧小平有兩個突出的長處，一是目光遠大，二是他規(guī)定，對所有計劃與建議的可行性都要先進行實驗。比如，他很樂意把1997年作為香港回歸中國的日期，把上世紀末和本世紀中葉分別定為黨和政府實現(xiàn)經(jīng)濟目標的日期，這就為中國的發(fā)展提供了方向和充足的實現(xiàn)目標的時間，防止了冒進和畏縮不前。

但是，他也不諱言鄧小平在80年代的改革進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坝捎?984年農(nóng)產(chǎn)品收購制度的重大調(diào)整，使1985年城市商品零售價格迅速上漲。官方最終公布的零售價格的通貨膨脹率為9%，但是實際的商品價格，包括肉類和蔬菜的上漲比率比官方公布的高得多。”1988年，通貨膨脹又稱為擺在政府面前的一大難題，“一些主要商品的通貨膨脹率已經(jīng)超過了20%”，這導致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但不可否認，鄧小平一直是中國現(xiàn)代化最主要的推動者。在這本書的結(jié)尾，伊文思得出的是和傅高義類似的結(jié)論：“如果沒有了鄧小平，中國將會怎么樣？確實，新的領(lǐng)導層中，或者說在全國各地、各個領(lǐng)域，無論在聲望、經(jīng)驗或能力方面，沒有任何人能與鄧小平相比?！眅ndprint

永遠打不倒的小個子

前全美作家協(xié)會主席、美國文學藝術(shù)學會主席哈里森·索爾茲伯里曾五次訪華，他那本久負盛名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的最后一章，就以鄧小平結(jié)尾，標題是“永遠打不倒的小個子”。

在索爾茲伯里看來，鄧小平是個“襟懷坦蕩、性情直率、老老實實”的人，他舉了個例子，鄧小平察覺出了大躍進的災難，就直言不諱地指出來?！八幌窳硪恍┤?，到廬山來時口袋里揣著兩份不同的發(fā)言稿——彭德懷得勢時用一份，毛取勝時則用另一份?！?/p>

書中稱，鄧小平曾經(jīng)是堅定的毛派，但是此時，他卻和劉少奇走得更近，這導致了毛澤東的不滿。毛澤東后來說鄧（和劉少奇）“見了我就像如喪考妣那樣”板著面孔，雖然這只是被迫退居二線的毛澤東的主觀印象，但鄧小平卻因此吃了大苦頭。1966年9月之后，鄧小平就在中國公眾面前銷聲匿跡了，他的長子鄧樸方被紅衛(wèi)兵推出窗外墜落，導致下肢癱瘓，還不許就醫(yī)。鄧小平被流放到贛北新建縣一處從未啟用的軍校校長住宅的小院里，那時，他受到監(jiān)視，幾乎沒有可能打橋牌。

顯然，索爾茲伯里對鄧小平打橋牌很感興趣，在描述鄧小平“文革”初期艱難歲月的段落中，他突然不惜筆墨大寫了一番鄧小平對橋牌的熱愛。他說鄧在延安時，橋牌在延安很流行，毛澤東和埃德加·斯諾不僅談革命，也常常整夜整夜地打牌，鄧小平就是在那時候喜歡上橋牌的。建國后，他空下來就常常打橋牌，牌友中有萬里、楊尚昆和丁光祿，紐約的橋牌冠軍凱瑟琳·魏曾經(jīng)和鄧小平打過橋牌，她稱鄧小平是橋牌高手。鄧小平打橋牌，爭輸贏，但不賭錢，規(guī)定輸者要鉆桌子，鄧小平輸?shù)臅r候，牌友們都說你就不用鉆了，他總是說：“不，我要鉆，這是我們打牌的規(guī)矩。”然后他就鉆進了桌子底下，作者寫道：“由于他的身材矮小，鉆桌子對他來說比較容易?！?/p>

當然，任何一本西方人寫作的《毛澤東傳》都不會忽略這位“打不倒的小個子”。傅高義的同事、哈佛大學教授羅斯·特里爾是研究毛澤東的權(quán)威，他寫的《毛澤東傳》在中國也是風靡一時，至1995年，中譯本銷量已經(jīng)突破100萬冊，關(guān)于鄧小平在“文革”后期的復出，他如是說：“鄧的復出是毛對幫助他擊敗林彪的那些人的一個報答。毛曾依靠過地方軍區(qū)的指揮官，這幫頑固的老將多數(shù)是鄧的伙伴。毛已經(jīng)發(fā)給在‘文革中受迫害的高級官員返程的通行證，（鄧繼劉之后）成了這些人心目中當然的英雄?！彼€說，那可能是病中的周恩來扳著毛澤東的胳膊，逼他簽字答應這個要求的。

當鄧小平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人民大會堂周恩來招待西哈努克親王的宴會上時，人們震驚了！但是他和1966年從人們視線中消失時比起來，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他有點不自在地移動著小步子，這是個“直率、矮壯的權(quán)力人物，也是毛在后十幾年中最討厭的三大人物之一”。

鄧小平還是微笑著，既沒有因為被打倒而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也沒有因為重新掌權(quán)而沾沾自喜，他曾經(jīng)是“叛徒、惡魔、異端、反革命、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quán)派的第二號人物，中國共產(chǎn)黨強硬的前任總書記。他習慣于坐在離毛的座位很遠的地方，以盡可能不聽這位主席的最高指示”。

行文至此，特里爾打了個比方：“就像一個乞丐一樣，他從政治的墓地中又走了回來?！?/p>

毛澤東的表侄孫女、外交部“五朵金花”之一的王海容，拉著鄧小平的手，用輕松悅耳的聲音將他介紹給瞪大了眼睛的外國記者，告訴他們，現(xiàn)在鄧小平是副總理了。鄧優(yōu)雅地鞠了一躬，解釋說，他之所以缺席了這么久，是因為他一直呆在江西的干校里。

關(guān)于鄧小平的復出，英國學者迪克·威爾遜在《周恩來傳》中寫道：“僅僅在幾年前還被罵作是走資派劉少奇可憎的副手的鄧小平，現(xiàn)在以救世主的面目重新出現(xiàn)在政治舞臺上，周恩來很欣賞他的能力，對他崇尚實用的觀點也很接受。此外，鄧小平在軍隊里深得人心。”

得到軍隊的支持，是鄧小平能夠站穩(wěn)腳跟的一個重要原因，而鄧小平和周恩來的關(guān)系，直接影響了毛周去世之后中國歷史的進程。很大程度上，鄧小平在改革開放中所做的，就是要繼承和實現(xiàn)周恩來總理的遺愿：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這在改革開放之初是鄧小平思想中的核心。英國女作家韓素音在她的《周恩來與他的世紀：1898-1998》中這樣書寫周恩來路線和他的繼承者：“周在他的病房中與鄧小平、李先念、葉劍英和陳云等一道制訂中國現(xiàn)代化的宏偉計劃，為中國的未來奠定基礎(chǔ)。周未能活著看到他的‘宏偉計劃得以實現(xiàn)。但是，他把這個計劃留給了從他和毛的手中接過親愛的祖國的那些人?！?/p>

也就是在1976年，鄧小平第一次登上了《時代》周刊的封面，封面左下角寫著：“周的繼任者鄧小平”，右上角寫著：“中國，是朋友還是敵人？”當時，西方世界對于周恩來去世之后的中國是敵是友還不確定，但是一個鄧小平的時代，已經(jīng)呼之欲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