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飛
一
第一次看見妮妮是在一個午后。
如果那天下午你在東拓路上走過,只要留意,就會看到我。我背著我的那只十二個化肥、水泥、大米、飼料等等亂七八糟的蛇皮袋子縫成的大袋子。袋子里裝滿了礦泉水瓶,還有幾沓花花綠綠的廣告推銷紙。這可是我這三個月來收獲最大的一次。你若是再仔細些,完全可以讀到我沉重腳步下踢踏起的興奮。
碧馬廣場今天搞著幾個大型促銷活動。賣汽車的有兩家,賣化妝品的有三家,都搭著舞臺、棚子。各家的高低音炮讓我想起躲在櫥窗邊見過的電視里的武林高手。那狗日的嚇我一跳,一揚手,牛毛般的針便瞎了一群人。我又看到他一揚手,賣電視機的禿頭老板出來了,給了我一個趔趄。下一蓬針是不是要奔著人的耳朵去,我沒機會看見,反正我想著那群人捂了眼睛后,肯定還要捂耳朵的。今天炸雷似的音響卻讓我有遇到幾個武林高手的感覺,他們各施絕技,那些撕心裂肺的歌聲,那些鬼喊辣叫的招攬聲,讓我好幾次去撿滾落在音響旁的空瓶子都心跳加快,血脈僨張。耳朵里的金戈鐵馬,像要把我撕裂一般。以至于還有八個空瓶子在音響旁隨著隆隆聲顫抖著的,我實在不敢去靠近,去伸手了。一角錢兩個的空瓶子一丟就丟了八個五分,我咬咬牙,忍了。
今天天氣出奇的好,天空中沒有一絲閑逛的云彩,任由偌大的一個太陽赤身裸體,盡情發(fā)揮火熱熱的陽剛之氣,耀武揚威。擦汗時,我仰過幾回頭,試圖緩解一下僵硬下垂的脖子。那刺拉拉的光線一點也不亞于那個武林高手揮出的牛毛針,看一眼,眼前一片黑,讓我?guī)子璧埂?/p>
我不能倒下,幾戶賣家都勤快地發(fā)著水,打開一件又一件。一見人過,就搶上前一幫年輕水靈的姑娘,把礦泉水往人家手里懷里送,把一張張花花綠綠的宣傳紙塞到人家眼前,伸展著刮去薄皮的嫩藕般的手臂,舒展開蔥白般的手指,做著請的姿勢,口中蹀躞著珍珠滾玉盤的動聽說辭,那身段那模樣那姿勢那聲音,把我的賊婆娘比到鞋底下去了。我湊上前去幾次,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游客,裝作腳步匆匆的工薪族,裝作趾高氣揚的老板……在她們身邊晃悠。她們手中的礦泉水卻不往我手里懷里送,更別說對我做出些好看的姿勢,對我說些悅耳的言辭了。我只好繼續(xù)追蹤著那些得了水,咕咚咕咚喝一氣的客人。一看到他(她)們喝光了水,把瓶子一丟,趕緊撲上去,搶在手中,塞進我的大袋子里。他們手中的花紙,也是隨便一瞥就丟的。我起初不敢去撿,以為那些水靈靈的姑娘們還要拾回來繼續(xù)發(fā)??戳艘魂嚕思叶疾蝗?,我便偷偷地撿了幾頁塞到袋子里。姑娘們也不看我,只管發(fā)手中那厚厚的一沓,發(fā)完了,又去舞臺后的大紙箱里抱出一沓。我大了膽,直管搶上前去撿,有幾張在空中舞著漩渦的紙片,我還蹦跳著撲了幾下,像小孩子在草地里抓蝴蝶那般興奮。有的客人把沒喝光的礦泉水也隨手丟,這可便宜了我,便宜了我快冒煙的喉嚨。
我不止一次念叨,今天運氣真好。感謝陽光明媚,感謝腳勤手快的姑娘們,感謝川流不息的過客。
等到我撿滿了我的口袋,那幾個和我一樣揀垃圾的家伙才來。我用嘴角努了努我的大袋子,得意地問小四川,怎會現(xiàn)在才來,黃花菜都涼透了。
小四川一臉懊惱,說是貝殼灣商場那頭大開業(yè)的,去了,都是一個道上的人守在那里,僧多粥少,只弄了不多的幾個。
你看看。小四川拎了拎他的癟了一大半的大袋子,嘆了口氣。
我嘿嘿地笑。
臨走時,小四川隨口問了我一句,早上去的那家找到了么?
沒有。我的興奮忽地打了折扣,心陰了下來,肚子里剛喝下的礦泉水似乎結(jié)了冰,胃部有些痙攣,便懶得和他們一一打招呼,背著我的戰(zhàn)利品走了。
我牢牢地記得下一個收購點叫德馨。小四川向小陜西打聽到的,小陜西聽小湖南說的,德馨的老板是個卷毛男。我有些激動,狗日的就是個卷毛。
我專揀著人行道樹蔭濃的地方走,偌大的袋子不時遮擋著行人,蹭到一個兩個走路不專心的。人家罵罵咧咧的,我只好一個勁兒說著道歉。
我試著走到自行車道上,更惹得亂罵。機動車道上就不敢去了。我只好再蹩回到人行道上,揀著樹蔭稀的地方走,不疼不癢地道著歉。
行道樹是些法國梧桐,雖然葉片寬大,還是遮不住多少熱量。我積攢的三瓶礦泉水已經(jīng)喝完了,三只空瓶子在我手中揉成嘩啦啦的水笑的聲音。舌頭和上顎生產(chǎn)著黏糊糊的東西,膠水一樣,像要把我的嘴封住。嘴皮干翹翹的,像要凝固的水泥。開始還能伸出舌頭舔幾下,后來嘴快被黏住了,一張口就掙得嘴皮子生疼。索性不張口了,蹭到人也只是點個頭哈個腰表達歉意。
越來越熱,背上的大袋子越來越沉,像要壓出我滿肚子的委屈。腳步有些踉蹌起來,被罵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有幾個毛頭小伙子還沖我揮了揮手拳頭,其中一個拍了幾下被蹭了一點灰的白襯衫,要沖上前拉扯我,猶豫了一下,手縮了回去,捂著鼻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一低頭,領(lǐng)口沖出一股刺鼻的汗餿味,讓我一陣發(fā)昏,趕緊把袋子歇在一旁的花臺上,差點壓到幾簇盛開的蝴蝶花。我小心地向外挪了挪,沉重的背帶又勒在我的肩上。我半蹲著,雙手拄著膝頭,支撐著袋子的平穩(wěn),半瞇著眼假寐了一會兒。
狗日的卷毛,狗日的婆娘。我心里又把這句話重復(fù)了一遍。老子抓到你們,一定要剝了你們的皮。讓你們光著骯臟的腚子從環(huán)城西路一直游到環(huán)城東路。這樣想著,我又覺著自己拿著一根倒掛刺棍子,趕著兩個白花花的人走在馬路上。那些呼嘯的轎車都停靠在路旁,給我讓出了寬敞的馬路。人行道上擠滿了人,大家鼓著掌,間或還有人吹響口哨。我一棍子下去,卷毛男和我那賊婆娘就跳起來,身上就扎下幾根刺尖,蹦出些血珠子,像冬天的臘梅惹眼地開放。
小四川說了,到時再在那卷毛男和賊婆娘脖子上各掛上一只破鞋才好。
歇夠了氣,我挪了挪姿勢,打算背起袋子繼續(xù)走。忽地聽到嘩嘩的水聲,我揉了揉耳朵,確是清晰的嘩嘩水聲。扭頭一看,哇!我剛才真是瞎了眼了,就在我四五米遠的地方,樹叢里有一個水龍頭。一個小男孩正扯著他爸爸的手,擰開水龍頭。小男孩把他的穿著涼鞋的腳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沖刷了一遍。
夠了,涼感冒了不好!他的父親擰緊了水龍頭,扯著小男孩走開了。
我趕緊挪了挪袋子,把它放平穩(wěn),至于它是否壓到花臺里的蝴蝶花,我也顧不得了?;艏绨蛏系谋硯?,我拼命地沖了過去。
嘭地一下,我和一團白色的東西撞在一起。它和我都不約而同地嚇一大跳,它尖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竄進樹叢。我下意識地退后一步,左脅第四根肋骨重重地頂在水龍頭上,痛得我差點喘不上氣來。
是一條白毛狗,它沒跑遠,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停住了,伸出舌頭舔了幾下右腳,哈著氣,像一條吐著信子的蛇,回過頭來看著我。頓時,一股強烈的哀怨,風(fēng)刀一樣砍了過來,我那一句不干凈的話就被硬生生地扼殺在喉嚨里。
樹蔭過濾過的陽光雖有些慘淡,卻不失金黃的色澤,灑在它身上的更是細膩,像給它鍍了幾斑金粉。我忽地憶起自己肯定是踩到它了,一抬左腳,鞋底的幾根白毛被風(fēng)一吹,翻滾著飄向空中,像我的愧疚。
我等不及愧疚了,一把抓住水龍頭。
它肯定是來喝水的。咕咚咕咚……
剛才不知是候在哪個樹叢里。咕咚咕咚……
等著人開了水龍頭走后,搶出來找一口地上的殘水解渴。咕咚咕咚……
這是我擰開水龍頭,跪下去灌水的當(dāng)口的簡單想法。
喝飽了,我咳嗽了幾聲,直起身,肚子里咣當(dāng)咣當(dāng)作響。我略一躑躅,故意把水?dāng)Q成一股細線,沖它招招手,嘴里嘖嘖有聲。
它把嘴唇周圍團團舔了一圈,收回粉紅的舌頭,抿著嘴,扭頭走了,顛著細小的碎步,不緊不慢,不失高雅,一直沿著我的視線消失在墻角。
它就是妮妮,一條走進我生活深處的小母狗,但我現(xiàn)在還不方便叫它的名字。因為現(xiàn)在我確實還不知道它有名字,也想不到它會走進我的生活。
二
勉強回到國安橋下,小四川們早歇了窩。打鼾的,打屁的,磨牙的,講夢話的,此起彼伏。鼾聲最大的是老廣西,擂鼓一樣。真想不透,這么大的鼾聲,每晚都折磨著喉嚨的休整,第二天居然還能說話聲音洪亮像打雷。
華燈早就上了好久了,黃的白的紫的紅的綠的橙的,讓這個城市變得眼花繚亂。兩相比較,還是橋墩下充滿了夜色的安靜與祥和。
我彎著腰摸到橋墩下,靠著水泥柱子坐下。胸口疼得慌,我咬緊牙,嗤地一下扯開胸衣,趁著路燈昏黃的眼神,拳頭大的一塊烏青臥在右胸乳頭附近,像一個腌漬得過了頭的剝皮咸鴨蛋。我用手摸了摸,有些硬硬的。我摸索著扯開被褥卷兒,摸出枕下的一小瓶二鍋頭。一個月前我請眼前這幾個室友吃燒烤買的,不對,該是橋墩友才恰當(dāng)。第一瓶我一口就干了,這第二瓶只喝了一口,就一直舍不得喝?,F(xiàn)在是特殊時候,我不由細想,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第三口猶豫了一下,沒有咽下去,噗地吐在硬塊上。趁著酒珠子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滾下胸口,我趕緊把手抹了上去,搓揉了幾把,鉆心的痛迅速傳遍全身。忍不住哼哼了兩聲。
啷個樣?小四川挨著我,被驚醒了,從被窩卷里探出了頭。老沈陽、小山西、小河北、老吉林等等都驚醒了。老廣西停止了擂鼓,點亮了他的馬燈,這個馬燈是他從垃圾堆里刨到的寶貝,三個多月來,一直溫暖著我們幾個寒冷的夜晚。
劇烈的疼痛讓我顧不上說話。小四川急了,一咕嚕爬起來,關(guān)切地拉著我左手小臂。
哎喲,又是一股鉆心的痛。
小四川撩起我的袖口,四五條黑紅黑紅的條狀印子,像一群吸足血的螞蝗歡快地臥在上面。我略一思索,卷毛抄起的物件好像是根拇指粗的麻花鋼筋來的。
到底怎么了?五六張關(guān)切的臉在馬燈的映照下像幾尊青銅雕塑。
小四川和我混得熟,一把奪過我的二鍋頭。小山西、小河北幫著忙,把我赤條條地扒了,幾個人一驚一乍地數(shù)落著我身上不爭氣的顏色。忽而這里忽而那里,噗噗的聲響帶著濃郁的酒氣。冰冷和疼痛刺骨,我昏昏沉沉的任由擺布。幾只溫暖的手在我身上肆虐地游走。手停了,我還了魂。
魂回來了,我斷斷續(xù)續(xù)地想起了今天的遭遇。
喝飽了水,小白狗走了,我也上路了。一路上的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對我不再重要。我只是想著要趕緊背著廢品到德馨去。那里有個卷毛老板,說不定就是那個狗日的,那個賊婆娘可能還坐在桌前得意洋洋地數(shù)錢呢。這三年多來,我見過無數(shù)的廢品站老板,這是第一個據(jù)說的卷毛。
菊華營村不難找,一路向東。一打聽,德馨廢品收購站就在眼前。
一道簡單的鐵柵條門,銹跡斑斑的,不情愿地懸在紅磚墩上。門掩著一半,我的臃腫的大袋子勉強擠了進去,弄得鐵門風(fēng)擺柳一般咣當(dāng)咣當(dāng)亂響。
廢品堆里冒出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穿著一條吊兒郎當(dāng)?shù)幕疑叻侄萄?,赤著上身,腳下一雙丁字拖,走起路來,拖著鞋底啪啪地打著腳底板。漢子一臉的汗珠子,青春痘一樣一直掛到下巴尖,嘴里叼著一根煙,洇濕了大半,那煙繚繞著,侵略著他的眼角,惹得他不時眨巴幾下眼睛,像趕走煙霧,又像抖掉眉上的汗珠。
交廢品嘎!背到這里來。漢子揮揮手。
我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頭發(fā)確實卷,卻不是好看的卷,亂蓬蓬的像個雞窩子。
我猶豫了一下,血有些上沖腦門的激動。四處看了看,有個四五平米見方的小窩棚躲在西北的角落里。一塊簾布就是道門。一眼就看到有一張瘸了條腿的公文桌支在門前,那條瘸了的腿上綁著一把遮陽大紅傘,大紅傘的把兒就成了它的一條新腿。不過綁的位置錯落了些,桌子還是瘸,歪靠著紅傘。簾布是拉起來的,用一根生銹的鐵線勾住。屋里一覽無遺,一張雜亂的沙發(fā)床,一個角落里擺著個液化氣瓶子,一口油膩膩的煤氣灶。一張更瘸的方桌上,胡亂擺著幾個方便面盒子,幾只蒼蠅興奮地起起落落。桌前沒看到狗日的婆娘,屋里也沒人。場院上,那些大堆大堆的塑料瓶、廢銅爛鐵、廢紙破書是藏不住人的。我咬咬牙,默默地把袋子歇在板稱上。
哎,你到底稱不稱。漢子見我一直看他的破屋,盯了我?guī)酌耄行┎荒蜔?/p>
我又走到那間破屋前,仔細打量一番,除了幾只蒼蠅歡快地飛舞,果真什么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