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拉奧什卡邂逅老鄉(xiāng)
在我?guī)状稳ブ衼喬皆L東干人期間,有件事頗使我難以忘懷,那就是碰到我的幾位同鄉(xiāng),那確是意料之外的事。
我知道這里有我的老鄉(xiāng),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
一次,我去距離托克馬克市西邊不遠的伊萬洛夫卡鎮(zhèn)子,到一位叫爾利的東干朋友家做客,碰到了一位來自新疆烏魯木齊的回民青年,他留有長胡須,經(jīng)文念得很好。他問我從哪里來,我便告知他我老家是甘肅張家川,西北的回民應(yīng)該對張家川很熟悉,因為那里是回民聚居區(qū)。結(jié)果,他告訴我,這里也有張家川人,是四個老漢,家口又很大。當(dāng)時天已經(jīng)晚了,而新疆青年說那幾個張家川人住在不遠的卡拉奧什卡(紅渠)鎮(zhèn),我便囑咐那位新疆青年,晚上去通知幾位老鄉(xiāng),明天早晨,我去拜訪他們。
第二天早上,天氣晴朗,風(fēng)和日麗,我和東干朋友來到了卡拉奧什卡村鎮(zhèn)。
卡拉什奧什卡是介于托克馬克與首都比什凱克正中間的一個大村鎮(zhèn),住有一千五百多名東干人。其實,從托克馬克往西走,一直到比什凱克,有七八個大的村鎮(zhèn),其中卡不隆、米秋里、伊萬洛夫卡、坎特、紅渠這五個大村鎮(zhèn)都住有大量東干人,其中坎特是個小型城市,有兩千名東干人。從托克馬克到比什凱克寬敞的公路恰好穿過這些村鎮(zhèn)。
在一個大院子里,住著老鄉(xiāng)羅志友一家。羅志友的經(jīng)名叫“古班”,年紀在四個老人中是最小的,五十七歲,他在家里接待了我和陪行的其他東干朋友。我出去在羅志友家大院里觀察了一下,院子很寬大,房子后也和東干人一樣,都有一塊空地,位置是屬于秋河流域的大平原的中間。從院子里向南眺望,巍峨壯麗的天山清晰可見,風(fēng)景極佳。
其余三位老鄉(xiāng)是羅志成(羅志友之兄)和他們的姑舅(舅舅的兒子)馬志萬,他們?nèi)皇菑埣掖h背武人,還有一位老人已六十七歲了,叫糟萬有,經(jīng)名“爾弟”,有十二個孩子,其中一位還是在張家川出生的。四位老人,都家口大,生下的孩子也多,其中羅志友和糟萬有都有十二名子女,住在村子不同的地方。
這幾位老人的家境看上去并不太好,他們用土豆炒羊肉的涼面招待了我和其他的東干朋友。中午時分,陪行的東干朋友都走了,留下我和四位老人閑扯。其中幾位老人又分別宴請我。同一日,我接受幾家請客,肚子實在招架不住。
四位老人很熱情,說來到這里四十多年了,沒有見過來自家鄉(xiāng)的人。我給他們說了一些家鄉(xiāng)的軼事和地名以及一些笑話,勾起了幾位老人的極大興致。羅志友老人說:“幾十年了,這些地名已經(jīng)都忘了。你現(xiàn)在一提,又記起來了,你為什么記得這樣清楚?”
在馬志萬老鄉(xiāng)家,我們從閑談中才知,他最早是從張家川出去打工的,按他的話說已走遍了半個中國,曾到東北工廠做過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回到老家,恰好是災(zāi)難時期,受不了苦,在外面闖蕩慣了,跑到新疆,看見新疆比較寬松,人少地多,能吃飽飯,就寫信給姑舅哥羅志成和妹夫糟萬有,介紹新疆的情況,就吸引了其他三個人。
接著,兄長羅志成講了當(dāng)時所受的難和他們離開家鄉(xiāng)的事。他說:“1958年后,那是災(zāi)難時期,地里種了糧食,但隊上又經(jīng)常開會,不讓去收割糧食,慢慢都沒有了糧食,餓死了好多人。我家沒辦法,吃的不夠,把兄弟(羅志友)就送給了陜西鳳翔的一個漢民家,換了些糧食。父母把兄弟送給陜西漢民,因為那里糧食多,這件事被舅舅家和鄰居們罵了幾次,說把回民的娃娃送給漢民,長大成了漢民,不怕報應(yīng)嗎?父母聽了,又害怕,打發(fā)我去陜西尋找。我當(dāng)時二十多歲,翻了關(guān)山,路途關(guān)卡又要查手續(xù),吃了很多苦。到了鳳翔,按地址找到漢人家,把兄弟接了回來?!?/p>
當(dāng)我問起他們?yōu)楹翁与y離開老家的事,老大羅志成說:“那時,你沒出世,你不知道,我的老家背武莊里,實在太苦了,吃的不夠,白天讓你去修梯田,晚上又要開會,折騰得實在沒辦法了,我們兄弟和姐夫商量,去新疆找姑舅。姐夫一家是從住的馬園村跑來的,不能給人說,家里又沒啥值錢東西,晚上開會,我們還是去了,害怕人來查。我們出發(fā)的日期是1961年11月16日,那天晚上張家川還下了小雪。半夜我們幾家人就從張板梁上的山路朝清水走去。走得早,好讓下的小雪埋了我們的腳印,以免人追上來。到了天水北道火車站,就搭上了去新疆的火車。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達烏魯木齊?!?/p>
他們到了新疆,就準備去塔城。他們中最小的兄弟羅志友講道:“那時去塔城,即使有錢,也買不到車票,因為塔城是中國的邊界城市,需要證明信。我們是農(nóng)民,哪里去找證明信,沒有辦法,在火車站的軌道上閑轉(zhuǎn),突然看到車軌旁邊有一份空的證明信,就隨便寫了我的名字在上面,結(jié)果,還買上了票,到了塔城?!?/p>
從烏魯木齊到塔城,他們也受了不少苦,糟萬有講述道:“那時我們坐的是大敞車,坐了兩天兩夜。新疆下大雪,差點要了命。那時候我抱的大兒子才幾歲,一路都沒有哭叫過。到了塔城,是晚上,哪里去找人,幾家人睡在墳?zāi)古缘囊婚g沒有門窗的破爛小屋子里,第二天天亮去找,馬志萬原來就在附近住?!?/p>
他們是在1962年5月發(fā)生的震驚中外的“塔城事件”中跑到蘇聯(lián)的。當(dāng)我問起那過程時,念過幾年書的羅志友講:“當(dāng)時是中國的‘五一放假,聽當(dāng)?shù)毓_克、維吾爾族人講,邊界開了,好多人跑過去了?;舫强h城里人少了,我們也就跟著跑過來了?!痹闳f友說:“過來時邊界線上沒人看,就跑過來了。幾天后,關(guān)卡又被封了,再沒有人來。記得跑過來后,要登記我的姓名、籍貫,登記的人問我怎么來的,有什么手續(xù)?我說:‘跑過來的,哪里有手續(xù),你要啥手續(xù)?我記得旁邊還有個講普通話的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的一位女翻譯,聽到我這樣講,她還笑了?!?/p>
我后來得知,他們跑過來時,也碰到另外一位姓李的家鄉(xiāng)人,他們被蘇聯(lián)政府安排在技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開拖拉機、收割機。此后,他們被分在哈薩克人居多的農(nóng)莊中。聽說托克馬克這里有很多回民,他們又遷移到這里來。而李姓老鄉(xiāng),則和當(dāng)?shù)囟砹_斯人住在一起,并娶了個俄羅斯女人,職業(yè)是出租車司機。我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蘇關(guān)系緩和時,李姓老鄉(xiāng)還帶著女人和孩子,回了老家一趟,當(dāng)時影響很大。他回來就去世了。根據(jù)馬志友講,那家已搬到了北方的貝加爾湖附近住,娃娃都不會講東干話了。endprint
他們搬到東干人占多數(shù)的新渠后住了兩年,又搬到這里。我便問為什么不住在陜西人居多的東干老村?他們說,因為背武的人老家也是陜西,都講陜西話。羅志友講道:“當(dāng)時我們剛從中國過來,都是窮人,穿得不好,沒有房子,曾住在用油氈紙做成的房子里,碰見那些新渠的東干人,說我們是從‘清國來的‘清國人。人家住久了,房子又大又好,我們受不了那種氣,最后,就搬到了這里?!?/p>
羅志友還講過一件有趣的事,“蘇聯(lián)的克格勃真厲害,我們從阿拉木圖遷移到這里好多年了,1970年的一天,突然有位穿呢子的克格勃來找我們,問我們?yōu)槭裁窗岬竭@里來?我們講了理由,那克格勃的人看了我們的住房,還和我們住了一晚。第二天什么都沒再說,還給我們給了些禮物就走了。我不明白,我們搬離多少年了,他們還知道我們在哪里。”
此后幾天里,熱情的老鄉(xiāng)幾乎每家都宰了一只羊招待我。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破費他們不少,因為他們住在吉爾吉斯斯坦經(jīng)濟不好的地方。在紅渠,我又拜訪了其他一些東干人,以及公路旁的東干清真寺,發(fā)現(xiàn)這里的東干人有來自新疆的、寧夏的、青海的,還有甘肅河州(臨夏)的,都屬于“八號”,即1962年后從中國過來的新的東干人。
在拜訪紅渠的四位故鄉(xiāng)老人家后,我覺得在走訪紅渠中除了探望老鄉(xiāng)外,還有兩個收獲。
第一,紅渠是東干幾十個村鎮(zhèn)中以新來的回民居多的村莊。他們是1962年從中國新遷移過來的回民,而且來自西北不同的省份,既然都是新來的,就不存在歧視問題,大家都一樣。但這里牽涉到新舊移民的關(guān)系,這是海外華人中存在的一種共同現(xiàn)象。這次在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機場轉(zhuǎn)機室,碰到一批從美國來的旅行團,其中有幾位華僑要去中亞伊塞克湖,所以在塔什干轉(zhuǎn)機。我們在一起聊時,旅行團的一位老華僑得知我是大陸出來的,便大聲說:“美國這幾年來了好多大陸人,尤其是學(xué)生,待著不走,要拿綠卡,成為美國人,修養(yǎng)不好,壞了華僑的形象?!甭眯袌F都是老華僑,我用華語給老華僑慢慢說了這樣一段話:
“虧你們在美國住了這么多年。我是回民,我相信整個大地都是真主造化的,每個人都有在大地上任何角落生存的權(quán)利,況且白人政府都可以讓大陸人居住,你們卻對同胞有意見。新來的大陸人不是和當(dāng)年你的爺爺、父親一樣,從大陸去美洲找生活嗎?中國人在美洲還是少數(shù),才幾百萬人,而美國僅西班牙人就三千萬。韓國一個小國都有兩百萬人,加勒比海的古巴人、巴拿馬人和墨西哥人都想方設(shè)法到美國,他們在美國的人這么多,你們?yōu)槭裁床豢月暷??大陸人在美國增多,不是更好嗎?”筆者說完一席話,那些老華僑再沒有話說。所以,在紅渠考察,使人驚奇的是,東干人中也有這種現(xiàn)象。
第二,筆者碰到的四位老鄉(xiāng)都是農(nóng)民,生活條件并不太好,房子都破舊,羅家連大門都是應(yīng)付的,旁邊開。他們都沒念過書,后一代人也都是“面對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馬志萬老鄉(xiāng)在家門口的公路旁,擺的是賣掃帚的小攤子,家里存放了一房子掃帚。我想以此為背景照個相,他不肯,說:“太害羞了,以前從中國出來時,是做掃帚的,四十年后,我還是在賣掃帚。若你照了相,老家的人都笑話哩?!睅资甑倪w離,他們的生活并沒多大變化,和老家的農(nóng)民情況差不多。他們很想去老家看一下親人(他們都有兄弟姐妹在老家),但沒有路費,都在做思鄉(xiāng)夢。我體會到,除了吉爾吉斯斯坦外,他們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不好,都是勤苦的人,家里有打好的堆起來的小麥堆,但價錢太低。我想,教育是最關(guān)鍵的,沒有良好的教育,再好的環(huán)境也好不了,下一輩人也要受苦。
漂泊,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以前就有的現(xiàn)象,多少文人騷士描繪了人間悲歡離合之情,猶如早在宋代流傳的一首詩: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歡喜幾家愁。
多少夫婦同羅帳,
多少游子飄外頭。
納戎城見聞
清明時節(jié)過邊城,遠客臨風(fēng)幾時情。
野鳥閑關(guān)難聯(lián)語,山花爛漫不知情。
葡萄酒熟愁腸亂,瑪瑙盃塞醉眼明。
遙想故園今好在,梨花洋院鷓鴣聲。
這是元代著名政治家、詩人耶律楚材描繪西域邊城情景的詩,我以為,用它來形容納戎山城,是很適宜的。
納戎山城是位于吉爾吉斯斯坦最東部的山城,距離中國的邊界近,有關(guān)白彥虎的資料都提到納戎。它是白彥虎1877年12月翻越天山進入俄境的第一個歇息處。
從托克馬克去納戎大約二百七十公里。我在第四次走訪東干人時,便慕名啟程前往早已在書本上熟悉的納戎城。
納戎是一個被天山群峰環(huán)繞的山城。在接近納戎城的高原公路上,我向下面的山脈和草原上眺望,眼前是一片開滿山野的金黃色的蔥屬植物,在中國古書上,正是由于這種植物,中國人才把天山的中央部分稱為“蔥嶺”。
我來到了納戎城,看到這里是一條狹長的河谷形成的城市,城的西端是湍急而又渾濁的納戎河。我詳細觀察納戎城的四周,使我驚訝的是,它東邊的山脈是翠綠的,長滿了矗立挺拔的松葉林帶,而西邊的山上則是一草不長的黃土堆積的山脈,恰如我在中國北方黃土高原上遇到的情形一樣。居住在納戎城里的人給我說,即使在寒冷的冬天,西邊山脈上的雪也會被迅速融化掉,不會留住雪層。我想,剛才看到的納戎河的渾濁,是不是由于兩邊沒有長草木的黃土山而沖刷造成的?
在納戎山城的北部,靠近東部山脈中間,有一個很大的山口,公路就是從這里伸展出去,銜接中國邊界部分的天山山脈。我注視著這個山口,浮想在一百二十多年以前,白彥虎率領(lǐng)的隊伍,就是從這個山口進入到納戎城的。我也無法想象他們的隊伍進入納戎城的情景。無論如何,當(dāng)白彥虎率領(lǐng)的隊伍進入納戎城后,算來是進入俄境后,第一個有人煙和他們得到一些歇息的地方。住了兩周多后,便又啟程,穿過納戎河,走了很多山路,才到了托克馬克。據(jù)說,白彥虎的隊伍在越過納戎河時,折了不少人,因為納戎河水流湍急,冰層薄。東干人一直講,過納戎河時,拿(沖)走我們不少人。有些東干人還說,“納戎”在吉爾吉斯語中本沒什么意思,可是因為當(dāng)時東干人的隊伍走過納戎河時被“拿了不少人”,故又叫“拿人河”。所以,納戎是“拿人”的諧音。還有,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東干人把它叫作“皮子街”或“皮街”(街,念gai音,陜西音)。據(jù)一些東干人講,以前的比什凱克東干人很多,有幾條街都是東干人做皮毛生意的,大家就叫“皮子街”或“皮街”,比什凱克的來源是“皮子街”的諧音。我曾就此事專門向吉爾吉斯斯坦國家科學(xué)院東干研究所所長、東干人學(xué)者伊瑪佐夫詢問,他說:“那是胡說呢,我們有些人愛吹牛皮哩,好像這里啥都是與東干人有關(guān)的。我們的前輩從中國來這里才一百多年的歷史,這些地名,是我們來以前就有的?!眅ndprint
無論如何,納戎是白彥虎隊伍進入俄境后,第一次見到的有人煙的地方。他們?yōu)槭裁礇]有選擇居住在這里?何必要疲憊不堪地翻山去托克馬克呢?我曾經(jīng)問過住在納戎城的接待我們的朋友,也是白彥虎的后代,名叫阿不都拉·白彥虎,他來自新渠。他回答說:“納戎是個碎(?。┏?,長約九公里,寬也不過七八公里,還沒有我們的新渠大,哪里能容得下那么一大把子人呢?”
我在納戎的實地行走考察也證實了這種說法。據(jù)史書記載,納戎當(dāng)時只是一個兵站,人口很少,即使現(xiàn)在,也只是駐扎著不少部隊、情報機關(guān)和其他軍營。而在納戎的東干人有五百多人,多數(shù)是從托克馬克附近遷過來的,城中心有一間東干人修的清真寺。納戎城里的吉爾吉斯人占多數(shù),所以,好多東干人能講一口流利的吉爾吉斯語。這就和其他地方的東干人不同,如托克馬克、新渠、營盤的東干人都講俄羅斯語,不大熟悉吉爾吉斯語。
在納戎接待我的是阿不都拉·白彥虎,他在城里開了間飯館,租給別人。他是很好客的東干人,我很高興的是見到了這位白彥虎的后代,他熟悉以前的事,給了我不少幫助。
晚上,我在他家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后出去在納戎城街道散步。但見山城街道空無一人,夜是漆黑黑的,仰視綴滿繁星的夜空,空氣非常新鮮,一股股涼意襲來。我一直思考著,白彥虎的隊伍一百多年前,也是在這山城度過幾個夜晚的,此情此景真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書生初次來納戎,循跡探訪古人行。
山城寂然皆不現(xiàn),獨然留我生幽情。
遙遙城外觀雁鳥,高原喜見古蔥嶺。
第二天,我們驅(qū)車來到納戎城東部的山頂上,眺望著最東邊遠處雄偉蜿蜒的天山群峰。陽光的金輝閃爍著寶石般的色彩,雪山重疊,清晰可辨,與蔚藍色的天空相映成趣。我再次陶醉在這些令人心曠神怡的天山美景之中,同時,也再次勾起了對白彥虎的人馬當(dāng)年到達這里的無限追思。
走回逃亡的路
2002年夏季,我來到納戎城。我走過的路線都是當(dāng)年白彥虎和他的人馬走過的。我到納戎城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去白彥虎大隊人馬當(dāng)年翻山的地方看看。
聽當(dāng)?shù)貣|干人講,在白彥虎翻過天山的第二年春上,冰雪消融時,那些去那個雪山下的峽谷里放羊的,去中國喀什做買賣的吉爾吉斯人,都要捫上鼻子,因為峽谷里腐爛的尸體發(fā)出的臭味難聞。這種氣味在峽谷里一直延續(xù)了好幾年,當(dāng)?shù)氐耐林獱柤谷怂餍园涯莻€峽谷稱作“骨頭峽”,這種名稱一直延續(xù)到今。東干老人講,當(dāng)時來的東干人,在第二年也曾回到那里,把這些骨頭和尸體重新埋葬好,并請阿訇上了墳?zāi)盍怂骼?。有些東干老人還講,幾十年以后,有些東干人去中國做買賣,路過當(dāng)年翻越的山峽時,在晚上還能看見山峽中骨頭發(fā)出的磷光。
當(dāng)我決定去白彥虎當(dāng)年翻過的雪山峽谷時,當(dāng)?shù)氐臇|干人勸我不要去,說那里是屬于和中國交界的地方。我詢問原因,他們說俄語詞匯,東干話他們講不出來。他們在后來又解釋說是邊界地區(qū),當(dāng)年遇難的峽谷和雪山部分地區(qū)的邊界尚未定。這樣,我才推知他們說的意思是,白彥虎當(dāng)年翻山的地方,屬于吉爾吉斯斯坦的邊界軍事管制區(qū),邊界線和中國還未定好,屬有爭議的邊界地方。
我執(zhí)意要去看一下,就激勵東干朋友講:“老回回的本事大得很,想個辦法,找官家拿個批文嘛,就說是要寫文章呢,推廣旅游線路哩。”東干朋友、哈薩克斯坦東干人協(xié)會主席侯賽因·安說:“那邊駐扎的不是地方邊防軍人,而是外地來的正規(guī)軍,拿上手續(xù)的程序多,何況需要一兩天去辦,不是簡單的事。”我不甘心,但又沒有辦法,侯賽因·安派他的表弟黑棒送我去納戎。
后來,我到了納戎,碰到了阿不都拉·白彥虎,他大學(xué)畢業(yè),老家在新渠,娶的太太家在納戎,他也就住在納戎,新渠他還有家,有時兩邊跑。
聽到我是為了尋找他的先輩白彥虎大人的足跡,他自然十分高興,而我談起去虎大人翻過的那座山的事,沒想到他很樂意幫助我去。他當(dāng)即打電話給納戎駐軍頭子。后來他說,因為是周末,辦不到手續(xù),不能去到當(dāng)年翻過的那座山和峽谷,但可以帶我去另一個峽谷,那邊也有幾座東干人的墳,前幾年他和他朋友去過,并在那里給遇難的人上過墳,還宰過一只羊。
第二天,他找了一輛越野吉普車換下我們坐的小轎車,說還是坐吉普車好,因為進峽口時有一條河,那里沒有橋,吉普車過河越山時正好能用上,而轎車太嬌氣,車底盤又低,不能過河。我沒有再強求,當(dāng)?shù)厝俗匀槐任抑赖枚唷?/p>
從納戎去到白彥虎一批人當(dāng)年過來的峽口,要翻越一座大坡,下去便是寬敞的峽谷平原?,F(xiàn)在的公路上,還有開往新疆喀什的“比什凱克—喀什”的長途公共汽車。走上當(dāng)年白彥虎隊伍走過的路,一路上我在思索,他們當(dāng)年是怎樣上路的?
一路上讓我興奮的是,在從納戎上來的山峰上,向東邊的遠處望去,是連綿不斷、巍然龐大的天山雪峰,風(fēng)景是那樣地壯麗奇美,讓人心潮澎湃,頓時消卻了行程的疲勞。
大約行駛了七八十公里,我們一行來到了大峽谷口,又繞過一段顛簸不平的河床,進入到峽口內(nèi)。峽口里面很大,兩旁是峻峭的山峰,我們宿營的地方是在一個被小河沖積而成的峽谷小河灘上,上面長滿了綠草。
我想,大概是這里地勢高吧,在旁邊的草灘上和前面的山腰間,第一次看到耐寒的牦牛。聽東干朋友講,牦牛喜歡在有冰雪的山上,哪里冷,哪里有雪,牦牛就去哪里。記得在中學(xué)讀書時,地理課本上就有描述“高原之舟”牦牛的。按書上寫的,我認為牦牛只生活在青藏高原上,如今卻在天山這里碰到了牦牛群落,可見我真是“少見多怪”。同時又發(fā)現(xiàn)牦牛的脾氣很大,很傲氣,和草灘上的黃牛不相往來。有幾頭牦牛干脆在遠遠的山腰上孤獨地徜徉啃草,任憑我們叫喊都不理會。在這里,陪行的朋友阿不都拉·白彥虎講,這就是當(dāng)年的人馬過來的一個峽口,并說:“當(dāng)時的隊伍是從幾個峽口出來的,這就是其中的一個。因為人多,害怕聚在一起被追軍殺個光?!?/p>
峽口里面有幾座回民墳,據(jù)說,是幾位重傷者去世后被掩埋在這里的。東干人來這里時,都要上墳。我們在草灘上做了禮拜,并替亡靈們上了墳。endprint
我和從新渠送我到納戎的東干小伙子黑棒、阿不都拉·白彥虎一家?guī)卓谌耍约榜{車的司機(他是個吉爾吉斯本地人)一起野餐。就餐中我驚奇地注意到,吉爾吉斯人不愧是世界上最懂得怎樣吃羊肉的,吃完肉后,他還拿出口袋中早已備好的小刀,一點一點地削刻著白凈的羊骨吃。
在這峽口里,也住著幾戶吉爾吉斯人。有幾位吉爾吉斯婦女在拍打著羊毛,來回卷動著,用以制作有名的吉爾吉斯地毯。還有幾個吉爾吉斯小孩,在騎馬放羊??此麄凃T馬的驕姿,我心里也發(fā)癢,便叫阿不都拉·白彥虎的小兒子做翻譯,要求讓我騎一騎他們的馬,要找溫順、不怕生人的馬。那小兒子嘰里咕嚕用吉爾吉斯話講了,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吉爾吉斯人并不熟悉俄語,而東干人一般都講俄語。這些質(zhì)樸的臉上發(fā)著紅光的吉爾吉斯人挑了他們騎的一匹溫順的馬讓我騎。這是一匹良馴的馬,我也第一次騎馬走了這樣長的路。
此行中還有趣的是,我們宿營的地方有座古代絲綢之路的客棧。客棧很大,是用周圍山下的綠色巖石做成的。這就使人想象到古代絲綢之路上的繁忙??蜅@锩嬗惺逯频拇埠婉R廄等,還有一扇以防被攻擊時逃亡的小道門。里面有主人房和客房,都是用石頭砌成,時間應(yīng)該有幾百年了。
圍繞這個客棧,吉爾吉斯人有許多美妙的傳說。一說是由力氣很大的父子倆建成的。在砌石過程中,父親曾給兒子講過,若有女子來問,你可不能回應(yīng)。結(jié)果,在快要完成客棧頂部時,有位女子突然出現(xiàn),并叫著問那個兒子,結(jié)果那兒子不小心回應(yīng)了,而那女子突然不見了。此后,那兒子再也沒有氣力完成客棧的頂部了。吉爾吉斯人說那女子是妖精。
客棧的巖石,明顯地是從對面高山的頂部鑿落下來的,現(xiàn)在看上去都頭暈,可想而知,那時需要花多大的力氣。
下午四點左右,晴朗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開始起風(fēng)了,一下子變得很冷,我們趕快啟程,打道回府。
再見了,那葬身在峽谷里的亡靈們。
去阿斯塔納
阿斯塔納是哈薩克斯坦新建的首都,其過去的首都是阿拉木圖,以前叫維爾內(nèi),曾是最接近中國的鄰國首都。
我從新渠坐車前往哈國南部的一個叫楚的城市。一路上是平坦的秋河平原。在距離新渠約十公里的土坎上,公路兩旁,在初春的季節(jié)里,四野長出一片片美麗如畫的大紅花。2002年4月我曾在此地欣賞到令人眼花繚亂、沁人心脾的美景。東干人把這種紅麗嬌嬈的花稱為大紅花。有些人看了照片說是野罌粟花,但我絕對不會相信它會生產(chǎn)出花汁。這種自然長出的花,就展現(xiàn)在公路兩側(cè),沒有什么可以遮掩的。
無論如何,這種高貴優(yōu)雅的大紅花點綴了整個秋河平原的美麗,它像一個人工精心培植的、鮮花盛開的花圃,在我的面前展現(xiàn)出一幅更加新奇的圖畫,充分顯示出她的瑰麗。我是沖著東干人來到這里的,我聯(lián)想到這些瑰麗無比的大紅花,好像是那些勇敢的東干人的犧牲者的鮮血釀化的優(yōu)美的花園。因此,一股激情和熱淚涌上心頭。我曾登上被繁茂的紅花覆蓋的山岡,從高處望去,那彎曲的河水和河沿上的鮮花更加秀麗無比,而在左前方,可以遙望到寬敞的被白楊樹籠罩的新渠農(nóng)莊。
更加蕩人心弦的是,在幾百米高的長滿大紅花的山嶺上朝正南方向望去,又可以飽覽到那遙遠的幾十公里以外的綺麗多姿、白雪皚皚的天山景致,旁邊是繁茂紅麗的大紅花田野。此情此景,讓我永遠難忘這種自然造化的奇美、和諧。我想,任何人站在這里,也會贊嘆這種奇美的風(fēng)景。
我來到楚城搭乘火車前往哈薩克斯坦北部的阿斯塔納,這里已經(jīng)很接近俄羅斯邊界了。
我對出現(xiàn)的楚城感到怪然,懷疑這城市只有一個“楚”為名,恐怕是受了中國文化的影響,就像對秋河(也叫楚河)的感覺一樣。中國對這里曾經(jīng)影響了幾千年,不會沒有什么痕跡吧。我的一個有力的證據(jù)是吉爾吉斯人、俄羅斯人和其他人到現(xiàn)在把這里的天山,還是按漢語發(fā)成“Tianshan(天山)”。
我坐在寬大的由俄羅斯人制造的列車上,開始了一天一夜的長途旅行。這是一條貫穿哈薩克斯坦南北的鐵路線,這次旅行,并沒有在我的行程計劃之內(nèi),只是我的老朋友侯賽因·安要出差,強拉著我去的。
列車一直朝北方奔馳著,我看到的是高原上廣闊的草原山谷,這里一路上顯現(xiàn)出的是地理學(xué)上有名的低緩的“哈薩克丘陵”,再也看不到令人神往的天山雪峰了。只有火車道兩旁放置著防雪柵欄,明顯地是為了阻礙冬天暴風(fēng)雪吹進鐵軌。
列車行進了四五個小時后,東干朋友叫喚著說“巴爾喀什”“巴爾喀什海子”(湖,陜西方言)。我從車窗望出去,風(fēng)景秀麗,令人陶醉。那浩渺的碧藍湖水一直延伸到遠處天際處朦朧的地平線上。這里看不到高峰的襯托了,我們迷戀于蔚藍神奇的巴爾喀什湖。
巴爾喀什湖面積約兩萬兩千平方公里,它最奇特的地方是湖的西半部是咸水,東半部是淡水,其間只有狹窄的水道相連。發(fā)源于中國天山深處的伊犁河也最后流入巴爾喀什湖。它出產(chǎn)的世界有名的巴爾喀什魚,蛋白質(zhì)高,味道極鮮美,魚刺少,我在靠近巴爾喀什湖的火車站,看到不少人拿著燒烤好的魚來賣,嘗過后,味道果然極好。
看了巴爾喀什湖,想起在中學(xué)歷史課上曾學(xué)到:清朝末年,沙俄吞并了一百五十多萬平方公里中國領(lǐng)土。而中國的疆域,在沙俄吞食前,西部地域一直在巴爾喀什湖西面,現(xiàn)在我親眼看到了從中學(xué)時就知道的巴爾喀什湖。
對于中國人來說,1857年是一個恥辱的年份。鴉片戰(zhàn)爭后,這里曾經(jīng)被中國統(tǒng)治的大帳、小帳可汗,轉(zhuǎn)身投向了俄國,脫離了中國。一路上,看到的是沒有人煙的土地,以及曾在中國版圖內(nèi)的巴爾喀什湖。我在車上也不由得從內(nèi)心深處詛咒著清廷的無能,丟失了這樣的大好山河。
在接近阿斯塔納的時候,火車兩側(cè)出現(xiàn)了人工種植的保護林。列車奔馳而去,那青綠的樹林的樹枝低垂著,在風(fēng)中搖曳著。
來到阿斯塔納后,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座正在開放的新型城市,有一些先進的超級市場。住在這里的東干人,大約有一百人,多數(shù)是開餐館的。每個東干人的餐館,都在店門前的標牌上用俄文寫著“東干餐館”。我的老朋友侯賽因·安帶我?guī)缀踝咴L了每個東干餐館,我很高興地感覺到他們東干人之間的聯(lián)系,從老家上來的東干人給予開餐館的東干人很多鼓勵,每當(dāng)他們在細心述說他們這兒發(fā)生的一些情況時,我也似乎和這里的所有東干人成了朋友。他們無所不說,我無所不聽。
我在阿斯塔納的街道游轉(zhuǎn),道路非常寬闊。想找份英文報紙,結(jié)果找了很多報攤,都是清一色的俄文報刊。又想找個大型書店,通過隨行的東干朋友問行人,發(fā)現(xiàn)指給的書店其實都是書攤,這里幾乎沒有一個大型書店。傍晚時分,當(dāng)?shù)貣|干人駕車帶我去逛街,我看到有個哈薩克人在宴席上喝醉了酒,在一間餐廳外面傻傻地站立著,我讓駕車的東干人把車停在路旁,慢慢觀察人醉酒后的各種丑態(tài)。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看到這種現(xiàn)象了。
晚上,我獨自一人出來,在公園里散步。人影稀疏,夜景是寂靜的。晚霞消失了,深秋之夜顯得溫暖而燦爛。繁星在晴朗的地平線上清晰地閃爍著,它的光輝平靜、溫柔,又似乎有些慘淡。
第二天,我們要辭行,這時,我看到那東干女主人突然流下了眼淚,戀戀不舍地與我們告別。其他隨行的幾個東干人一直送我們走到火車站,當(dāng)車啟動后,他們才招手離開。
(本文選自劉寶軍長篇紀實散文《悲越天山——東干人記事》,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 (題字:李蘭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