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吉林乾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理論評論家班學員。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選刊》等四十多種刊物上發(fā)表各類文字近百萬。曾獲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全國電力系統(tǒng)優(yōu)秀著作獎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春天的風,總是行色匆匆,鄭重其事地從遠方跑來,帶著一些看似重要的信息,而我們卻總是很懵懂,連一絲一縷都聽不明白。
“啊,春天來了!”我們自以為是地打著啞謎,并不知春風是一道最難破解的謎題。至于在我們行走和呼吸的廣大空間里究竟充斥著什么,總是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一場接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飛翔,就那么無知無覺地與我們擦肩而過。很多可見的翅膀,往往在我們專注于地上的事務時,從天空里悄然而逝;而那些不可見的翅膀,就算是在眼前飛過,我們也只能視而不見。
當然,有關雞的一些事情,我們同樣搞不明白。一群雞,平日里總是一刻不停地東刨西啄,為一粒食物而忙碌,這一刻,卻有兩只放著現成的玉米不吃,若有所思地呆立在那里,一動不動。難道它們也會和人類一樣,在最美好的季節(jié)里想起一些憂傷的事情?也會在擁有青春和愛情的時候感傷流逝或在向往和追逐的過程中喟嘆生命的可憐與艱辛嗎?
突然,有一只雞將脖子直直地歪向一側,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拎著,在原地打轉兒,轉了數圈后頹然倒在地上,兩只翅膀“下意識”地抽搐和無力地抖動,似乎在描述著一段難言的痛楚。
在北方農村,當禽流感發(fā)生時,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那是一種什么事情,但卻很少有人知道在雞的身體或生命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以怎樣的方式把一個本來鮮活的生命瞬間擊倒?
原來,在雞的體內,有一場激烈而殘酷的戰(zhàn)爭剛剛結束。有不可計數的細胞組織被無數神秘的入侵者逐一攻克,最后成為一個功能盡失的殘殼。一只倒下的雞,不過是一個廢棄的戰(zhàn)場,一座陷落的城池。而所謂的疾病以及與疾病有關的定義,“禽流感”或“雞瘟”,都不過是一個含糊其辭的命名,一個與真相相去甚遠的借口。
一架高倍率電子顯微鏡告訴人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所認知的生命之外,還有一個更加龐大的精靈群體,它們在我們視、聽、嗅、觸等所有感覺之外,像傳說一樣,控制并決定著各種生物的諸多事情。生殺予奪或繁衍生息,沒有一樣不在它們的干預之中,但我們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關于這個群體,人們想了很多辦法,用了很多手段,也不過了解其品類中有限的幾個品種,而對于某一個品種,也只能了解其有限的生存奧秘和行為規(guī)律。至于對它們的描述就更加顯得簡單、局限。核酸分子加蛋白質、DNA片段或病毒,幾種生硬粗略的定義常常讓人們對這些貌似簡單卻變化無常的事物產生更深的誤解和認識偏差。通常,這些體量以納米計算的微小生物,如同想法、念頭等“非物質”一樣,隱藏或飄浮于物質和生命體之間。從千米地下,到萬米高空;從綠色的平原,到藍色的海洋;從無生命的土壤、巖石,到有生命的各種客體,都可以供這些微小的生物安身立命、蟄伏隱藏、無翅而翔或無足而奔。它們無處不在,卻又從不顯現,讓我們無處捕捉,就像空氣中的分子和土壤中的水分一樣。你認為它們在,它們就在,你認為它們不在,它們就不在。作為一種特殊的生命體,只要它們不采取任何行動,就如同不在世界的“現場”,有時它們只是一些無以名命的物質“碎屑”,甚至連完整的物質都談不上。
幽靈一樣的事物——亡者口邊漏掉的半句遺言,兩個表情之間的另一種表情,意念與意念交錯瞬間那一小片疊影,一道不知是出自上帝還是出自魔鬼的指令。
那到底是誰的主意呢?讓一個興奮不已,四處奔波的人突然停下手中的事情,萎靡不振,慵懶無力,鼻塞淚流;讓一個充滿力量的人突然失去力量;讓一個意志堅強、善于操控的人連自己的行動和思維也難以控制;讓一個習慣于輕松愜意的人陷入難以解脫的疼痛……這是一種警示?是的,一切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一切事物都會有出乎意料,都有走向另外一種狀態(tài)的一天,所以我們要警惕,要隨時做好應變的準備。這是一種反證?那一定是要讓我們內心明了,要讓我們感知到,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并非天經地義,健康、幸福、快樂、愉悅等等,包括生命,全都是來自于我們自身之外的恩賜。我們可以擁有,也可以失去,而曾經的擁有又是多么值得慶幸,所以,我們要懂得感戴和珍惜。
就在我們思緒如潮、感慨萬千之際,就有被稱作醫(yī)生的一類人,心事重重、表情凝重地在處方紙上用力寫下了一行詞意清晰的斷語:“病毒性流感……”
有一種被稱作病毒的無細胞結構生物,經過長期蟄伏,已經醒來,開始了它們大規(guī)模的“行動”。通過吸附進入、基因表達、轉錄、翻譯、核酸復制、裝配、釋放等一系列抽象的動作及流程,完成了對宿主細胞的占領與控制,同時也完成了自我裂變與“海量”復制,就像一種思想找到了語言,最終以詞語、句子、段落或篇章的形式實現了自我表達、放大與傳播。
朋友中有一個叫孫四的人,疑似具有非凡“智慧”,對流感病毒在自己身體中的種種行徑或作為,有百般的不解與不服:“一個人,這么大的東西,怎么就干不過小小的病毒?我半斤酒下肚,就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難道那些小小的病毒就不會先我一步紛紛醉死?”于是,他就真的把自己灌醉,沉沉睡去,暫時忘卻了流感病毒所帶來的一切不適。但一覺醒來,更加猛烈的疼痛和高燒卻告訴他,他的策略是完全錯誤的。那些病毒并沒有和他一樣,因為乙醇的麻醉作用而停止工作,而是趁他沒有意識的時候,在他失去抵抗的身體里把“戰(zhàn)線”推進得更深更遠。想象孫四身體中那些徒勞的乙醇分子,無疑如房屋之外狂嘯的子彈,而那些病毒則是躲在房子里行竊的老鼠,就算那座房屋被最后摧毀,老鼠們仍然有可能毛發(fā)無損。這正是病毒們令人稱奇的本事,它們總是能夠很狡猾地把自己偽裝成良性細胞和組織,或隱秘地藏于其后,進而一次次成功躲過藥物以及其他外物的辨識與滅殺。
直到今天,有關病毒的起源仍然沒有一個權威的結論。最初,它們也許就是某種基因上的某一片段,只為受到外力干預、破壞等偶然因素,便從基因鏈上斷裂、分離出來,成為一個無可依附的“游魂”。國破碎后的難民、家破碎后的遣孤、隊伍被打散后的散兵游勇,所以它們“命”里就注定有太多的凄惶、冤屈和不甘。最后,他們竟然冒頂了別人的舊皮馕,與一個蛋白質簡單搭配后,形成一個古怪的生命體。雖然它們的核心組織都是一個脫氧核酸分子,但它們的身世,決定了它們不可能是普通意義上的基因,就像某些人類奇特的身世將決定其一生奇特一樣,只是它們的生命特征總是顯得有一些不可思議的邪惡。
這些造物主創(chuàng)造生命時遺落或丟棄的邊角余料,之所以最終成為病毒,并不是因為它們對宿主的占領、利用和控制,最關鍵的問題在于它們的發(fā)展速度和節(jié)奏。如果它們能夠遵守上帝的游戲規(guī)則,循序漸進,與宿主保持同步的生命節(jié)奏,它們或許可以演變、晉升為一種正常的生命基因,并將長期穩(wěn)定地與宿主共生共榮。但它們中的大部分,卻如人類中的盜匪一樣不顧及那個公允的規(guī)則,悍然把一個漫長的過程極力壓縮,通過瘋狂裂變,嚴重地干擾和破壞了宿主細胞的存活與生長。最后,以宿主細胞及宿主的快速衰竭、死亡為代價,實現了自身的“暴力”式發(fā)展,其結果當然是在實現了快速膨脹之后又與宿主一同快速滅亡。
病毒們這種主觀上急切、無辜的愿望及其所引發(fā)的客觀上不可置疑的“暴行”,不能不讓我深深反思人類自身的某些行為。就一些品行而言,到底是人類感染了病毒,還是病毒感染了人類?總是隱約感覺,二者有著不可割裂的關聯(lián)。本來,我們也可以做得更好,可以不像病毒對待宿主一樣對待地球和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但我們確實那樣做了。只是人類永遠不會把自己和自己的同類叫做病毒,除非上帝能夠站在高處發(fā)出公義的聲音。
當一度遠去的太陽,從赤道歸來,一天天向北回歸線上靠近,那些還沒有找到宿主的病毒便如看不見的海潮一樣,浸漫了北半球大面積區(qū)域??罩屑案鞣N物質表面,到處吸浮或懸浮著諸如SV40、H1N1、H7N9、H5N1、SARS、煙草花葉病毒、艾滋病毒、Qβ噬菌病毒、口炎病毒、皰疹病毒、流感病毒、雞肉瘤病毒和白血病病毒、呼腸孤病毒、彈狀病毒等等各類各種病毒。它們就像傳說中的魔鬼,躲在某一只落滿灰塵的瓶子里假寐,等待一個偶然的機會有人來打開或碰掉瓶蓋,然后以輕煙入戶的方式進入宿主內部。隨著時日的推進,早已經有一些病毒實現了夙愿,在某些脆弱的肌體中開始有序或瘋狂的基因復制——于是我們這個本來就不平靜的球體上,更陷入一種因應對意外病、死而造成的混亂之中。
就在很多感染了病毒的人們擠進大、小醫(yī)院排隊輸液,很多城市的郊區(qū)紛紛燃起焚毀染病動物尸體的烈火時,在遙遠的歐洲小國荷蘭,四萬四千余英畝繽紛的花朵正在明媚的陽光下燦然怒放。然而,在大片大片的郁金香花田里,卻時常出現一些讓人始料不及的意外。在那些純色花朵中,偶爾就會跳出一株異常妖艷的碎色花朵——純藍的花朵,鑲上了白色花邊兒;純紅色的花朵上生出了黃色的條紋;本來應該是純白的花瓣,筋脈的另一側卻染成了血色的鮮紅……種種繽紛雜亂的花紋,如同有人刻意地將其涂畫或拼接到了一起。
起初,面對著郁金香花色這種奇特的變異,人們一邊心存疑慮一邊贊嘆造物主的匠心獨運。自然,在商業(yè)流通環(huán)節(jié)里,人們對這種奇異、稀少的碎色花趨之若鶩,追捧之下,它們的價格便要比一般的純色花昂貴許多。后來,隨著科技水平的提高,人們發(fā)現郁金香這種花色及形狀的改變并不是緣自真正的基因變異,而是因為那些植株染上了“郁金香碎色花病毒”,致使原來的基因被病毒篡改。不管怎樣的原因,那些郁金香花確實是比一般的郁金香花漂亮很多,并且最重要的是價格不菲,于是人們開始有意識地培養(yǎng)和利用起這種病毒,想方設法擴大其對郁金香的感染。盡管染上了病毒的郁金香產量大減,但利潤卻呈激增之勢。
這就是人類的智慧,這就是科學。科學,向來拋開善惡的概念,把注意力集中于事物的規(guī)律、細節(jié)和局部的解決方案??茖W只是沒有是非指向的發(fā)現。
自從走到科學這條路上,人類已經取得過兩次發(fā)現上的重大突破。一次是分子裂變秘密的發(fā)現,原子彈誕生,使人類擁有了上帝般的毀滅能力;第二次是基因裂變秘密的發(fā)現,遺傳工程及病毒學的誕生,使人類擁有了上帝般干預生命的能力。當人類第一幅基因組草圖破譯完成時,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就說過,那是“上帝用以創(chuàng)造生命的語言”,是的,那就是上帝的語言,是一種可以降災也可以免禍的咒語。而病毒,則應該是上帝在描述美好的生命藍圖時從語句中剪除或刪節(jié)的那個部分,現在我們重新把它們拾回,按照人類的思維和意愿將其穿插到原有的語句之中,其結果是將使上帝的語意變得比原來更加豐富美好了還是變得語義不清邏輯混亂了呢?在最后的結局沒有出現之前,正確的答案應該是無法確定的,因為我們不是上帝,我們并不了解這一切事物發(fā)生和發(fā)展的真意。
我曾在私下里深深地擔憂,并不具有上帝的遠見、智慧和悲憫情懷的人類,一旦掌握和運用了上帝的語言,會不會給自身造成新的更大的麻煩,甚至會造成系統(tǒng)性的失衡和不可收拾的混亂?但科學的發(fā)展卻不斷地慫恿著人類向更高更遠的天空逼近,科學的“巴別塔”已經高高地聳立云端了。現在看,利用病毒增加郁金香的花色早已是科學領域里的小兒科。有斷續(xù)傳來的信息告訴我們,人類在研究、利用病毒方面已取得了重大進展,不僅能夠利用病毒基因“吃掉”對人體有害的病菌;利用病毒去殺死一些不利于莊稼生長的昆蟲;利用某些特定的病毒摧毀癌細胞,而且還有了一些更加宏大的計劃和設想,比如將不以人類為宿主的古怪病毒與能夠以人類為宿主的病毒拼接,大量培植之后取代致病細菌用于未來的戰(zhàn)爭;比如秘密培植一種比SARS、H7N9更難以對付的病毒,傳播到敵對國家,讓他們舉國處于恐慌之中,人人在死神的身邊躡足而行,膽戰(zhàn)心驚,從而干擾、破壞他們的經濟和社會秩序……
假如有一天,傳說中的某種“僵尸病毒”真的在人群中出現,很多人按著另外一些人的想法和意志,瘋狂地殺人并自殺。那時,我們便不得不承認,人類并不是純然的人類,病毒也不是純然的病毒,人類、病毒、魔鬼已經從意識和行為上組成了不分彼此的“三位一體”,互融互通,互為表達。
神說:“你們不可以惡制惡?!倍祟愔械膹妱菡邊s一直引領著人們一意孤行地呼嘯前行,如失控的岡底斯牦牛群一樣,直奔懸崖而去。人類遵循著自己的心意進行著好壞善惡的判斷,并遵循著自己的邏輯對世界進行著殺、罰、整、治——雜草不好,就施以農藥;昆蟲不好,就以殺蟲劑根除;蘋果的酸味不好,就摘除它的酸澀基因;泄露機密不好,就追殺擊斃;細菌不好,就引入病毒治之;病毒不好,就引入更加惡毒的病毒治之;腐敗不好,就啟用告密者告發(fā)他,或借用非法組織的不雅視頻“暴”了他;某國家領導人太專制了不好,就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消滅它的國家……
在一場地震之中,有一個年輕的母親和自己的嬰兒被埋在廢墟之中,為了讓孩子繼續(xù)活下去,母親毅然咬破手指,讓嬰兒日日吮吸自己殘存生命里殘存的血……當母愛的光芒隨時光遠去之后,我驚怵地從其中看到了生命之初的某種真相。
我們之所以無法理解病毒,也無法理解那些被病毒“吃死”的雞,只因為我們到后來有了情感,有了善,有了反思和理性。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種病毒能把人類這部分基因一并吞噬,那么人類無疑將成為體積更加巨大的病毒。那時,我們不但能夠與病毒心意相通,而且同病毒等所有沒完全或真正“醒來”的生命一樣,在上帝的話語體系里,成為語義相近的并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