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君梅
今天,如果不是網(wǎng)絡(luò)語的泛濫曲解,女人如花,該是何等恰如其分的概括?;ㄊ敲赖木`,芬芳鮮艷,絢爛地迎風(fēng)搖曳在溫暖陽光下,靜靜守候它們生命里愛的天使。時而月下暗香盈袖,時而風(fēng)中天香染衣,時而雨中淚痕點點,時而清晨云遮霧繞。人們愛它的美,一如喜愛女人青春的容顏。愛與美相生相伴,對花兒一樣的女子來說,在最美的季節(jié)潑辣地綻放,放射出生命最真純的自然美,這么美麗的時刻又能夠和最愛的人相依相偎,對坐飲茶、花前賞月、對酒當(dāng)歌,方算得上不負(fù)青春年少——這就是所謂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千古絕唱,是女人花開時節(jié)最真的期盼,無怪乎徐志摩的這句詩家喻戶曉,廣為人知:“一生至少有那么一次,為了某人而忘了自己,不求結(jié)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jīng)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的時候,遇到你……”“只求在我最美的時候,遇到你……”一句話,道盡了女人心底最虔誠的祈愿,洞徹了男女愛情里最美麗的相遇。明白了這一點,才明白了,古典詩詞里,有些女人會那么肆無忌憚地炫耀感受愛情的甜蜜,美麗著,那么鮮活生動地綻放在愛的人身邊,今生無悔無怨。
花美人美要郎猜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青春短暫,所以,當(dāng)我有幸盛開在你的生命里,相偕散步,即便身邊萬紫千紅,心愛的你,眉間心上,是否只有我的嬌美?如果此時此刻,心意相通,那我偏要在鬢發(fā)問斜攢一朵香紅,尋無中生有的情敵,讓你看看,我的美是否真地傾倒了你這座城,此時此刻的陶醉,究竟是花艷還是人好?唐代無名氏的《菩薩蠻》:“牡丹含露珍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剛道花枝好。一面發(fā)嬌嗔,笑捋花打人。”這里的女子,和心上人庭院散步時,看到院子里的牡丹,嫣然盛放,花瓣上露珠晶瑩剔透,國色天香,姹紫嫣紅。有心愛的男子相偕閑步,她沒有杜麗娘“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園”的落寞孤寂,滿溢了幸福的甜美恐怕連身邊含苞待放的牡丹都要羨慕吧?嬌憨的少婦伸手折下一枝最漂亮的花,耍賴給愛人出了道難題:“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花和我一樣開在春風(fēng)里,它美還是我美?一方面,對自己的美充滿自信,一方面對身邊的人恃寵而驕,她才故意這么問。而她的愛人何嘗不了解自己身邊這位,表面要自己公平選擇,骨子里卻霸道,沒有留下任何回旋的空間。
但美人既是假問,檀郎偏作假答,故意來惱她一下,和她開一個玩笑。因為,在他的心目中,這朵解語花自然更美,但偏要說一句不稱她心、不合她意的話來氣氣她?!疤蠢晒氏鄲?,剛道花枝好”,愛人剛剛說花兒美,她就發(fā)動了甜蜜的“攻擊”。“一面發(fā)嬌嗔,笑捋花打人”,捋下花瓣撒向那個愛人,一時間嬉鬧地笑語凌亂了一地。通篇白描,充滿生趣和情趣。今天,我們似乎仍能夠感受到大把愛情落滿身上的幸福感。
這一描繪新婚夫婦恩愛纏綿的情節(jié)在后人的詩詞中反復(fù)再現(xiàn)。北宋詞人張先集中,也有這首詞,只最后兩句不同:“花若勝如奴,花還解語無?”相比之下,少了當(dāng)初那種撒嬌的勁兒,“嬌嗔”的味道也沖淡了,但“解語花”一詞卻由此而來。
愛與美相生相伴,男人以愛花之心愛美人,便有了憐香惜玉的珍重之心,女子得遇這樣的夫君,珠聯(lián)璧合,琴瑟和鳴,才能夠本色扮演,寫出真情實感。宋代才女李清照新婚之際,和夫君趙明誠也在開封相府后花園重溫了這一美滿的時刻《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痹~中情境當(dāng)是李清照本人新婚生活的真實寫照,從中可見其婚后的嬌嗔之態(tài)與婚姻生活的幸福感。一個春天的早晨,她從沿街叫賣的賣花人處買來一枝含苞欲放的梅花,花瓣上曉露點點,花色艷如紅霞。當(dāng)嬌鮮欲滴的美綻放在眼前,美麗調(diào)皮的小才女不免暗自嘀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比暨@嬌艷動人的鮮花被心愛的夫君趙明誠看到,會不會覺得我的容顏沒有這花朵美麗呢?
其實,熟悉古人婚俗的人都知道,此時的李清照最多也不過十八九歲,正值青春年少、珠圓玉潤,加上她飽讀詩書、文采飛揚,處處透出嬌美高雅,怎會怕和這朵花比美?“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將花兒斜插在如云的鬢發(fā)當(dāng)中,莫名嫉妒鮮花,猜疑趙明誠的背后,無非是想柔情萬種地暗示夫君:我是如此地在乎你!更是要驕傲地暗示其他人:在夫君趙明誠心中,她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對于一直傾慕愛妻、志趣相投的趙明誠來說,答案似乎沒有第二種可能!只不過,大家閨秀填詞畢竟含蓄些,只是云鬢簪花,讓我們知道她也有勇氣和花比美,有心情和愛人閨房恩愛纏綿,至于趙明誠是否遭遇到愛妻的花瓣雨和小拳頭,就只能見仁見智了。
到了明代,依據(jù)類似的意境,唐寅又作《妒花歌》云:“昨夜海棠初著雨,數(shù)朵輕盈嬌欲語。佳人曉起出閨房,將來對鏡比紅妝。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聞?wù)Z發(fā)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將花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春夜雨潤,千朵萬朵海棠枝頭爭妍。美人早晨起床后步出閨房,萬紫千紅映入眼簾。女人的小刁蠻使她索性折花在手,簪花回房,要讓身旁的愛人評判:最艷麗的繁花似錦和最心愛的如花美眷,究竟誰更讓你心動呢?
唐寅是崇尚性情至上的人,他筆下這位簪花比美的女子相比之下更顯得嬌憨潑辣。她對自己的美貌有充分的信心,深信自己美過那嬌艷欲滴的牡丹,她也深信自己在丈夫眼中同樣如此。她不需要得到確證,只不過戲問而已。既然“美人”可以“故相問”,“檀郎”為何不能“故相惱”呢?她也明知丈夫要“故相惱”說假話,但仍要故作撒嬌,撕碎花瓣擲打丈夫……多么逼真?zhèn)魃?!千載之后,我們似乎聽到那“咯咯”的笑聲,看到小兩口兒的戲鬧。
此花不與他花群
花兒千姿百態(tài),各有色彩風(fēng)骨;美人環(huán)肥燕瘦,自有其獨特的風(fēng)致韻味。早在《詩經(jīng)·鄭風(fēng)·有女同車》中,就有了“有女同車,顏如舜華”的句子。清·朱錫綬也說:“花是美人後身。梅,眞女也;梨,才女也;菊,才女之善文章者也;水仙,善者也;荼蘼,善禪者也;牡丹,大家中也;芍蕖,名士之也;名士之女也,海棠,妖姬也;秋海棠,制於悍之妾也;茉莉,解事鬟也;木芙蓉,中年侍婢也;惟茼羯紹代美人,生畏名,耽於童,寄心清嚷,結(jié)想琴篥,然而,中待字,不暮之感?!保ā队膲衾m(xù)影》十一)
梅花凌寒怒放,不畏風(fēng)霜,耐得住寂寞,像貞烈女子;梨花和菊花清雅幽獨,宛如孤高不群,一枝獨秀的才女;牡丹,國色天香、雍容華貴,像富貴之家的貴婦;艷麗潑辣的芍藥,像魏晉名士的妻子,容貌艷麗、風(fēng)情萬種;海棠艷麗恣肆,宛如妖媚的歌姬;蘭花最完美的集合了女性所有的優(yōu)點:美貌、才情橫溢,詩詞俱工、出身高貴,但卻遺世獨立,遲暮終老。
詩人們品頭論足,將美人和花比擬得頭頭是道。美艷的新娘如“桃之天天,灼灼其華”(《詩經(jīng)·周南·桃天》)。楊貴妃陪唐明皇賞牡丹于沉香亭,舍人李正封吟出“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的句子,李白的《清平調(diào)》更將牡丹和美人寫到驚艷: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檻桿。
“云想衣裳花想容”,似在寫花,又似寫人面;“一枝紅艷露凝香”,言在花而意在人,詩中可謂字字流葩,語語濃艷,花即是人,人即是花,把牡丹美人動人的姿色寫得情趣盎然,此詩一出,天下再無人能出其右。以至于今天,一提起楊玉環(huán),我們眼前馬上會浮現(xiàn)出那朵國色天香的牡丹來。
不僅文人善于詠花喻美人,女人也喜歡附著花卉,自抒懷抱。紅顏薄命的薛濤喜歡唱“二月楊花輕復(fù)微,春風(fēng)搖蕩若人衣。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薛濤《柳絮》)楊花深情難系、漂泊難期、無情不歸,宛如薄情的人帶給自己永遠的傷痕;李清照追求杰出的人格,看到桂花,脫口而出“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使平淡無奇的桂花自此躋身花中一流的寶座;即使題詠同一種花,性情襟抱迥然各異,詩詞也會相去甚遠。紅樓夢里,面對著飄飛的柳絮,黛玉和寶釵的題詠可謂天上人間。暮春時節(jié),看到柳絮飄飛,黛玉想到自己寄人籬下的飄零,寫下了“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縫絡(luò),說風(fēng)流”的句子,感嘆“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任淪留!”柳絮娶嫁無憑,任東風(fēng)擺布,像自己孤苦無依,漂泊如葉。而精通世故、出身顯貴的薛寶釵揮筆就是“蜂圍謀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達觀自信,沒有絲毫幽怨,結(jié)句甚至期望“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借助東風(fēng),飄飛的柳絮能夠沖霄直上青云,像自己能夠夫榮妻貴,搏一世金玉滿堂、富貴完滿。
落花如夢心似灰
美滿的姻緣一如佛前的緣分,不是每朵花都能占盡風(fēng)情?;ê迷聢A之時,明月當(dāng)空,如若只有滿樹繁花相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里誰聽到幽閨的少婦深深地嘆息:“心事問誰知?月明花滿枝。”(溫庭筠《菩薩蠻》)游蕩遠方的心上人如明了她的心事也該回來了吧?可眼下陪伴她的卻只是那明月下的“花滿枝”,字里行間浸透著難以消解的哀怨。
花開無果的飄零比起青春虛度更讓人嘆息,而《紅樓夢》里的“葬花吟”將這種情緒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此詩是柔弱多情的林黛玉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霜刀劍嚴(yán)相逼”下的自我悲悼,葬花場面,催人斷腸。凋謝的花朵象喻了女性青春的流逝和生命的消散,惜花憐人,如怨如訴,難怪脂硯齋讀至此處,嘆賞之余批道:“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钡拇_,詩句將人與花、自然與命運水乳交融,字字生悲,深深打動著每個讀者的心靈。
淪落不偶的女子,一如那路旁山野的幽花,寂靜無聲,獨自飄零在歲月的風(fēng)雨里,碾落成塵。也許可以像幽蘭在深谷,流水潺潺,綠樹古藤,清凈恬淡,不悲不喜;也許可以如菩提,無花無香,卻蒼翠勁拔,果實累累;也許可以如秋菊,眾芳搖落,潑辣怒放,不為結(jié)果,不為風(fēng)情,只為有知己把酒臨風(fēng),瀟灑出塵……但,的確,那么多隨風(fēng)飄零的花瓣里,還是有著女人深深的嘆息,聽到了,就難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