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建
借助猶如耕耘的寫作完成自我的實現(xiàn),并達到精神的返鄉(xiāng)——因為寫作,所以存在;通過寫作,回歸故鄉(xiāng)。
此處拿來做標題的話是潘年英說的,在他一篇題為《年終盤點》的文章里。其中,被舉出來與耕耘相比的是“寫作”。在回答文友們的提問時,他說“寫作猶如農(nóng)民的耕耘”,因此,都只是一種慣例,“或者就是一種日常行為和生活,僅此而已。”我相信這話不是夸張或文飾,而是他對寫作的一種看法。不過“猶如”一詞令人回味,指向似和不似之間。
在我看來,潘年英的寫作,就介于許多這樣那樣的“之間”里。從進城讀書開始,他的身和心就徘徊于城鄉(xiāng)之間;后來從貴州調(diào)走,又陷入故土與異地之間;而在他寫的大部分文字中,你感受到的是展望和緬懷、激昂和保守、自卑與張揚以及蠻橫和沮喪、細碎與豪情……等等之間。
我和潘年英認識太久了,久得就像從小就在一起。可后來的調(diào)動使我們天各一方,覺得一下便隔了好多世紀;中間擋著的不僅是時空距離,還有對所處周邊的感受差異。我們從貴州離別,他去往湘潭,我到達成都,雖然都在高校從事人文教研,地域上也還算得上大西南范圍,但畢竟遠離了本土故鄉(xiāng),失去了精神和友情上的親切土地?;叵朐诩尤诵牡?0年代我們一起參與的那些交談、爭論、采風、聚會啊,比較起來,周邊的境況猶如死水——灰塵似山,喧鬧如糞。想要逃離么?兩腳夢魘,掙扎無力。
所以需要寫作,要重提鄉(xiāng)土,對照農(nóng)民——書寫并懷想那曾經(jīng)熟悉的鮮活與本分。農(nóng)民等于愚昧與落后么?那是傲慢自大的偏見!農(nóng)民怎樣生活?正常的農(nóng)民女織男耕,自食其力:不操心與己無關(guān)的閑事,不干涉他鄉(xiāng)另樣的人生。這才叫集中精力。集中精力做什么?多了!你看在潘年英描寫的黔東南場景里,農(nóng)民們可以像小黃歌班的羅漢妹子那樣放聲歌唱,或者像芭沙村民在樹林里比賽秋千;要不就到月亮山參加斗牛,或者去瑤麓鄉(xiāng)看坡上賽馬。可是外面的人偏偏自大狂妄,硬要闖進去攪亂寧靜的鄉(xiāng)里,把自身已臟得無法辨認和清洗的雜念心機當作寶貝傾倒給山村百姓,然后再居高臨下,以“文明”的名義向“落后”可欺的鄉(xiāng)民盤剝和索取。
這樣,或許是看白了“進步”的謊言,厭煩了城市的虛偽,潘年英總結(jié)自己的文學生涯,把作者與農(nóng)民相比,把知識分子的寫作比作鄉(xiāng)土的作業(yè)。如果說“我言故我在”可以顯示生命的一種機緣的話,在這點上,我和潘年英息息相通;盡管彼此選擇的文體不時有別,我們都借助猶如耕耘的寫作完成自我的實現(xiàn),并達到精神的返鄉(xiāng)——因為寫作,所以存在;通過寫作,回歸故鄉(xiāng)。有不少人過度夸大了作家學者的作品成就,以為寫作的目的便是供人觀賞、等待評價和換取名聲。在我看來這恰恰倒置了寫作的本末。一如很久前孔子強調(diào)過的“學為己”那樣,寫作與人生中的其他事情沒有區(qū)別,它的本意就在于自我養(yǎng)育、自我完成,至于隨之引出的相互交流或彼此欣賞不過是它的附帶效應(yīng)而已。
這樣,面對喧囂浮躁的虛假世界,你不妨記住潘年英的“頓悟”:寫作猶如農(nóng)民的耕耘。
這頓悟來之不易,因為眼看著就換走了已過不惑之年的大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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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年英,侗族,1963年生于貴州天柱盤杠村。在故鄉(xiāng)生活17年,現(xiàn)為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湖南科技大學文學與人類學研究所所長。主要結(jié)集出版的著作有:《我的雪天》、《民族·民俗·民間》、《百年高坡——黔中苗族的真實生活》、《扶貧手記》、《寂寞銀河》、《邊地行跡》、《故鄉(xiāng)信札》、《木樓人家》、《傷心籬笆》、《文化與圖像》、《黔東南山寨的原始圖像》、《雷公山下的苗家》、《保衛(wèi)傳統(tǒng)》、《在田野中自覺》、《頓悟成篇》(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昨日遺書》、《塑料》、《走進音樂天堂》、《長裙苗短裙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