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樺

夢的解析

◎王征樺

我常常因為夢而苦惱，因為它們總是以碎片的形式存在，沒留下一絲記憶。它就如同我不成文的稿紙一樣，被風吹走，被一把火燒成灰燼。迄今為止，我僅僅做過一次完整的夢，這種情況，將來恐怕不會再有。每一場夢，總是在關(guān)鍵之處，讓我被巨大的壓迫驚醒，讓我煩躁不已，即使我在那僅有的一次完整的夢中，也是一樣。

那次夢中我夢見了一個名叫蒹葭的美麗女子。夢境中，蒹葭就住在我家的對面。開始我們并不相識，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我有靠窗沉思的習慣，這使得我每每會看到對面的屋子里有一個精致的女人，在她家的窗簾后面時常對這邊張望。我拍案驚嘆世間怎會有這么美的女人，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遺憾的是我搞不清楚她是在什么時候住進了那間屋子里的。

出門的時候，我和那個女人常常碰見。我們碰見時，她總是停下來，對我一笑，然后再走開。我想和她說說話，卻總是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我搭訕的能力很差，況且見到漂亮的女人總是不知所措。所以，我覺得在遠處看著她，要比近處和她說話好得多。遠處看著她，就像是欣賞一件純凈的瓷類藝術(shù)品，不需要動腦子去搜尋說什么話，以免說得不好，相互尷尬。于是，靠著窗口看她，成為了我每天必修的課程。

妻子說：“你每天都在看什么呀，像是著了魔？”

我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妻子跑過來，想看個究竟。我有點驚慌，因為那個女人還在窗前，要是讓她知道了我每天都在窗前看另外一個女人，她肯定會勃然大怒。我想關(guān)上窗子，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妻子一個健步就沖上來了，她推窗四處張望了一下，隨即有些失望：“外面也沒有什么呀？”

“沒有什么，不會吧？”我向?qū)γ婵戳丝?，那個女人依舊在陽臺上逗著籠子里的鸚鵡。我試著提醒妻子：“沒有看到一個人？”

“哪有什么人呀？你看到了什么人呢？”

“一個女人和一只鳥。”見妻子沒有看見，我膽子大了起來。

妻子重新朝外望了望，還是搖搖頭?？戳丝次业哪槪冻鲶@詫的表情，然后嘟嘟噥噥地走開了：“哪有什么人呀，鳥呀，我看你是瘋了。”

我對這種絮叨早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就是因為這一點，我常懷有出軌之心。這個出軌之心就像一副眼鏡，它能讓我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譬如那個女人。只有我能看到她，我的妻子看不到她。為此，我心中暗喜。有一天，我看到那個女人下樓了，也借故下樓，裝著和她邂逅相遇，這些妻子并不知道。在我裝著迎頭撞見時，那個女人像往常一樣停下來，對我一笑，就在她要走開的時刻，我鼓起勇氣說：“你就住在我家的對面么？”

我問了這句話后，就有點后悔，這不是廢話么？我的臉騰的一下紅了。

那個女人卻認真回答：“是呀，有空上我那兒玩玩，我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闭f完，喜滋滋地走了，走的時候，還把眼對我脧了一脧。

她為什么強調(diào)她家里只有一個人，這是有意對我的暗示么？為了這個問題，我想了一個下午。她對我有好感嗎，她是干什么的，來自哪里，姓甚名誰，家里都有什么人。這些我都要知道。我是一個謹慎的人，和一個陌生人交往之前，我要把她的來龍去脈搞清楚，想著想著，我決定先到她家去一趟。

女人家的門是開的，即使這樣，我還是敲了敲。聽到敲門聲，她出來開門。我看見她穿得很薄，半透明的白紗把她襯托得更美，那種美可以讓一個人窒息。

她說：“古哥，你來啦！”

“我順便來看看。呵呵，老鄰居了，來看看，來看看。”

“沒關(guān)系，你先坐，我泡一盞茶來?！?/p>

我看看她的居室，簡潔得沒有什么雜物，只有一個好大的青瓷花盆放在架子上，盆中栽種著一枝小小的薰衣草，草和盆不成比例，所以格外引人注意。

茶端上來了，氣氛暖多了。我說：“還沒有請教你的名字哩。”她沒有說出她的姓氏，只說她的名字叫蒹葭。就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那個蒹葭。見我看著那株薰衣草的樣子，她撲哧一聲笑了。

“我喜歡這棵薰衣草，她代表純潔，法國人是這么說的?！?/p>

“那她值多少錢呢？”

“古哥，你怎么提起錢的事？”蒹葭有點不高興了：“提錢多俗氣?！?/p>

我有點慌張，卻能自圓其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純潔是無價的。我就是這個意思，可是我不太會說話。”

就這樣，我知道了那個女人名叫蒹葭。她仿佛從我的書中走來，我常常有意無意地打開那本《詩經(jīng)》，尋找在水一方的蒹葭，尋找那種不可言說的古典之美。對面樓上的桔色光亮，點燃了我的已經(jīng)如秋草般枯黃的出軌之心。我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乎覺得我在夢里，又似乎不在夢里。我拉開窗簾對外看著，妻子也懶得管我，因為她看不到我視野里的東西，這一點，該有多么的好。

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是蒹葭的聲音：“你快來呀，快來救我！”

我不好意思貿(mào)然出去，故意問妻子：“你聽到有人喊救命了嗎？”只要她說聽到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下樓救人?？墒瞧拮拥姆磻?yīng)很茫茫然：“見鬼了，我怎么沒有聽到？”蒹葭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我有些急了，說：“你有沒有聽到是你的事，我可聽到了?！比_并作二步，我跑到對面的樓上。

一只貓從蒹葭家的門縫中溜了出來。我拉開房門，問：“蒹葭，你怎么了？為什么喊救命？”蒹葭有點慌張，我看出了她故作鎮(zhèn)靜：“我沒有喊呀，什么時候喊救命了？”

“奇怪，我是聽到了。怎么回事，難道我出了問題？”我撓撓頭。

“真的沒人喊。”

“對不起，那是我聽錯了。打擾你了。”我剛要告辭，忽然聽見后面房間中發(fā)出窸窸之聲。不對，房間里還另有別人！

我說：“蒹葭，你是不是遇到小偷了，我看你的房中似乎有人啊?！?/p>

“沒有，真的沒有人。”

“好像有什么響動?！?/p>

“那——是不是貓呢？我這只貓，調(diào)皮極了?！陛筝缧α诵?，聳聳肩，她雖然長得是古典美的形象，動作卻像個外國人。

“不對，你家的貓剛剛出去，就在我進來的時候，它出去的?！蔽蚁蚍恐凶呷?，想看個究竟。剛走兩步，就聽見蒹葭“哎喲”一聲。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蒹葭不見了?！拜筝纾∧阍谀膬?？”電停了，四周漆黑一團，我掏出手機照著，只聽到蒹葭的聲音，看不到她的人?！拔业哪_崴了，坐在地上哩?！蔽矣檬謾C照了照，沒有看到蒹葭，看到的是那只青瓷花盆，花盆中的薰衣草已經(jīng)長高了。

我從地上把蒹葭扶起來，她說：“太晚了，你走吧?！庇指蕉吐暤貙ξ艺f：“明天你再來吧?！?/p>

第二天，我先假裝去上班，半道上又折回來，往蒹葭家走去。

蒹葭絕口不提昨夜的事情，可我最關(guān)心的是她崴的腳。我問她腳崴的情況，她說不嚴重，一晚上睡過來就好了。為了證明確實好了，她跳了跳：“你看，不假吧，真的好了?！彼α耍ζ饋砻黜X，美極了。她修長的雙腿，在開叉的旗袍的遮掩下，更為性感。我忍不住蹲了下去，撫摸了一下那光潔的大腿。她沒有推拒，卻笑了起來，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愛笑的女人，像《聊齋》中的嬰寧。

“你咋一個人住著這么好的房子？”

“這是我干爹的房子，是他送給我住的?！彼粗遥@得很不高興，輕輕地打了一下我的手，把我的手從她的腿上推開：“你不信？你要知道，我干爹是很有錢的?！?/p>

“這我相信。不說這個了，你說說，昨天晚上，你明明呼救了，干嘛我過來了，你又不承認了呢？”

“古哥，我說你聽錯了，就是聽錯了。你這人怎么老是刨根問底呢？哦，想起來了，一定是陽臺上的那只鸚鵡搞的鬼?！陛筝缈雌饋碛悬c生氣了。

蒹葭說的話讓我不能信服，特別是她崴了的腳，神奇得一夜之間就好了，更是讓我疑竇頓生。我百分之百認定她在說謊，她就是怕我去后面那個房間，才故意嚷嚷說崴了腳的，可那個房間究竟有何秘密呢？

我對說謊是憎惡的，即使那么美的女人，只要一說謊，她的美貌就大打折扣。我的熱度冷了下來，掩上蒹葭的房門，我說：“我還是去上班了。我怕去晚了，會耽擱工作。”上班是為了生計，其實上班和在學校里當學生的時候沒有什么兩樣。我上班去工作的目的就是把難題一個一個地解決，我的上司就如同我的老師，他是個出難題的高手。蒹葭對我的告別，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我看到她的眼睛很茫然，這種茫然讓我覺得她有點成熟。我看了一眼樓下的街道，車流涌動，像一條河流，我就像站在河流岸邊的一個孤獨的男子，蒹葭呢，她就如同這條河流邊的一棵蘆葦。

上司名叫劉茉利，我不知道一個大男人，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秀氣的名字。茉利，加個草字頭，就成茉莉花了。我一到公司，呂岷就來問我：“你怎么才來呀？總經(jīng)理都找你好一會兒了?！蔽矣悬c驚異，這個茉莉花從來沒有找過我，偏偏今天我遲到了，他就來找我呀！難不成他每天都在監(jiān)控著我？

我忐忑不安地來到劉茉利的辦公室。他正在面朝窗外吸一支煙，這一點和我有些相像，我也喜歡一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邊想事情。他也許知道我來了，但他沒有回過頭來。我知道這叫作派，又叫端架子。有什么辦法，誰讓我是他的手下呢！

“劉總，我來了?！?/p>

劉茉利回過頭來，我看見他笑了，笑得很親切。“哦，是小古啊，坐，坐?！?/p>

我在他的辦公桌前坐下，就在我剛坐下的那一瞬間，我和劉茉利離得很近，好像是我的氣息吹開了他的笑容，我看見了他笑容掩蓋的面孔很猙獰，眼如銅鈴，牙也露出來了。但我強調(diào)的是，那只是一瞬，很快那種猙獰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顏悅色。

“有事嗎？”我問。由于我看了那個猙獰的樣子，所以我不想在這里呆長，只想在他交代完事情后馬上就走。

“別急嘛。年輕人就是性子急。性子急是好事，工作就需要這樣，雷厲風行，有活力，有活力?！?/p>

劉茉利示意了一下，他的女秘書就把一杯茶放在我的手里。這對我來說，算是極大的殊榮了。我瞄了一眼女秘書端茶的手，修長修長，長得和蒹葭的一樣。劉茉利接著說：“有活力是好事，但不要精力過剩，精力過剩就不好了，特別是晚上，不要四處亂跑。四處亂跑是容易出事的。”

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呢，我使勁去想，怎么也想不出他這話的意思，是不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哪天晚上出去了？我可是在晚上不大出門的呀。我感到脊椎骨涼颼颼的，直透心肺，之后我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咳邊說：“劉總，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說完話后，見沒人回答，我就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不要緊，眼前的東西嚇得我一跳，我看見劉茉利不知什么時候戴上了一個花臉面具了，坐在他的老板椅上，看著我。

“劉總，您把面具摘下吧，別嚇著我！”

劉茉利不聽我的，他繼續(xù)說著他要說的話：“小古啊，你來公司也有好幾年了吧，慢慢地也成為骨干了，我們想呢，多往你的肩上壓壓擔子。”說這個的時候，我看見那面具臉朝右邊一轉(zhuǎn)。我也向右看去，只見呂岷和大雷抬著一根木柱子，向我招手。

我走到他們中間，他們突然把木柱子往我肩上一放，我壓得透不過氣來，大叫：“你們快把它挪開，我受不了啦?！眳吾汉痛罄孜匦?，站在一旁像玩猴一樣看著我。我說：“還說是同事呢，怎么這樣突然襲擊，這樣我會被壓垮的?！?/p>

劉茉利摘下面具：“這是一次考試，人生就是不斷地考試，你通過了，你就成功了。懂嗎？”說完，他們就消失了。我大聲咒罵著呂岷和大雷，也不知他們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反正他們沒有回音。沒有辦法，我只好扛著那根大木頭，走出了公司，我想找個地方把它放下來，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小古啊，你扛根木料干什么？”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中學時教我數(shù)學的米老師。我撒腿就想跑，因為我最怕的是數(shù)學，每次數(shù)學考試后，米老師總讓我在教室的外邊站上幾個小時，而且一動也不允許動彈。周圍的同學那是里三層外三層，全都是在看我的笑話。所以到今天為止，我一看見數(shù)字，手就開始發(fā)抖。

米老師輕而易舉地就把我攔住了。他說：“你還想跑，你扛著木料，跑得動么？況且我又不是老虎，還怕老師吃了你？”

這一次，他倒很和氣，用手頂了頂鼻梁上的眼鏡，挽了挽袖子，把我肩上的木料接了下來，扔到地上。米老師說：“多沒有出息呀，我教你那么多年，就是讓你給人家扛東西的嗎？扛東西還不容易，不上學也行，用得著我苦口婆心地教嗎。你看看，你們班上那么多同學，哪個都出人頭地了，就連胡小南那個小子，上學的時候，你還記得吧，鼻涕常常是拖得一丈多長，如今也當上鎮(zhèn)長了，你呀，你呀！”他恨鐵不成鋼地長嘆著。

我放下木頭后，輕松了許多，可米老師的一席話，卻讓我的心沉重了起來。我囁嚅著：“米老師，我，我這里不是在扛木頭，是——”

“你還說謊！不是扛木頭是什么，你當老師三歲呀？我可是親眼看到你扛的，難道我冤枉你了！”

“我是在考試。米老師，這大概是公司的一個考試項目吧?！?/p>

“考試？荒唐！有這樣考試的么？你不要在那個公司干了，老師再教你一次，這一次，你只要畢業(yè)了，我保證會有更好的出路?！?/p>

我害怕極了，后退了二步：“不用，不用。我——”

“我，我——什么呀？我出幾個二元方程給你，你考考看，你要是考通過了，什么都解決了?！泵桌蠋熣f著，一只手拉住我，另一只手從文件包里拿出一張試卷來。“你要知道，人生就是一個二元方程，現(xiàn)在的人心太壞了，硬說是多元的，那是屁話，誤人子弟呀。小古啊，以我的經(jīng)驗，人生最多也就是個三元的方程式，好解，好解的?！彼诜捶磸蛷偷卣f著牢騷話的同時，把試卷攤在我的面前。我只好掏出筆來，耐著性子坐下來，我看著試卷上蛛網(wǎng)式的線條、字母和數(shù)字，眼前一片模糊。

米老師在我的旁邊監(jiān)督著，我只看得到他不斷走動的雙腳和飄蕩的長衫下擺。半個小時過去了，我頭腦一片空白，一道題也做不出來，急得都冒出汗來了。似乎有許多同學都來了，他們探頭探腦看著我，議論著那幾道題的做法。我只聽到有人說：“這幾道題原是不難的，不知他怎么解不出來？小古真的沒用了，可惜了?！?/p>

我朝他們瞪了一眼，他們?nèi)寂荛_了。這時候，米老師接了個電話，他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接，生怕讓人聽到一樣。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好事，因為我眼皮下那討厭的雙腳和長衫，終于消失了。瞅著這個機會，我一溜煙地跑掉了。我聽到米老師在喊：“你給我回來，你的題還沒有做完呢！”我跑著跑著，對他的喊叫毫不理會，可就是因為我跑得急，不提防一腳踏空，從一個很高的坎子上掉了下去。

父親正在那個坎子下種菜。他每年都要種好多好多的油菜，一到四月，油菜花開起來，漫山遍野的，看得你都傻眼了。我除了欣賞他的油菜花以外，不能幫他做什么。我掉下坎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油菜花全都開了。我想，我怎么一下子就到了鄉(xiāng)下，還到了父親的菜地里？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反正現(xiàn)在我還不想驚動他?？吹搅诉@些美不勝收的花的海洋，我想起蒹葭，只有蒹葭能和這些花媲美。要是能帶她來看一看這些花，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娃兒，你咋回來了？”父親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

“我，哦，我回來看看?！蔽也缓靡馑颊f我考不及格的事，只好搪塞著。父親咳嗽著，腰彎了下來，他對我說：“回來就好，你要多回來看看，我和你媽都不行了。今年年一過，我們的身體似乎差多了。我們回家吧?！?/p>

父親從箱子里拿出一顆珠子來，塞在我的手里?！斑@是一顆夜明珠，是我們的傳家寶。我不行了，怕是捱不過秋天了。這個傳家寶就傳給你了，你可要把它保管好哇。”

什么夜明珠？我看來看去，就是一顆玻璃球。我把玻璃球攥在手心里，不忍說破。我對父親說：“放心吧，我一定把它保管好?！?/p>

“無論到什么地步，都不能把這個傳家寶賣了?！彼谥?。

摸著我的臉，母親的淚都流下來了?！澳氵@孩子，一去那么多年，連個音訊也沒有，讓媽媽想死了?！蔽覜]有說話，讓母親撫摸著，我的手卻插在褲兜里，摸著那顆玻璃球。父親又咳嗽起來，責怪著母親：“真是婦道人家，男兒有志在四方，成天縮在家里有什么出息？天也黑了，還不做飯給孩子吃，想必他已經(jīng)餓了?！?/p>

母親到廚房做飯去了，我的手還在那里摸著那顆玻璃球。天黑了下來，父親為什么不點燈呢？我想起來了，節(jié)儉是我們家的一貫家風，父親說那是美德。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褲子口袋中亮了起來，綠色的光亮透過纖維布，把屋子照得有點亮堂了。

是那顆玻璃球！難不成它真的是夜明珠？這就是父親給我的寶貝？我簡直不敢想下去了，我望望父親：

“它真的是夜明珠？”

“什么時候父親騙過你？”

“太好了，真是夜明珠，那就太值錢了！”我高興地叫了起來。

父親搖了搖頭，有點失望?！耙活w珠子就把你高興得那樣，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看看父親的表情，我似乎覺得他還有什么東西在隱藏著，沒有傳給我。我問：“聽您的口氣，還有比這顆夜明珠更貴重的？”

“沒有比這珠子更貴重的了。無論到什么地步，都不能把這個傳家寶賣了?！彼謬诟懒艘痪?。

我有點不耐煩了：“我不會賣的，要是有人偷呢，我可不能打包票?！?/p>

“不會有人偷的。它在別人的眼里，是一顆普通的玻璃珠子。誰會下力氣去偷一個玻璃珠？一般人看不出它是顆夜明珠?！?/p>

父親睡到了床上，咳嗽得越來越厲害。剛才還在地里轉(zhuǎn)悠，現(xiàn)在就病得這么兇？母親說：“你父親很早就不行了，他是硬撐著等你回來，你一回來，你看，他就不行了。他沒有別的，就是冷?！蔽铱纯创采系母赣H，的確他在冷得發(fā)抖，牙齒也在打顫。

我捅了捅煤爐，生了一盆火?；馃似饋?，屋子里暖多了。床上的父親也好了許多。我想，要是有一臺空調(diào)該多好啊。這個念頭一出來，我就發(fā)現(xiàn)我褲兜里的玻璃球滾了出來，一直朝門外滾去。父親說：“快快，夜明珠掉了，你快去找，快去?！蔽以诟赣H的催促下，追著那粒玻璃球，卻總是追不上。也不曉得跑了多少路，我氣喘吁吁一屁股坐了下來。這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不知什么時候回到家里了。

妻子在家里做晚飯。我進門的時候，她頭也沒有抬。“野到哪里去了，餓了吧？菜也沒有買，我就炒了個雞蛋，要是不夠你就到外面去吃吧?！蔽艺氤鋈タ纯摧筝纾@可是好機會。就回了一句：“那我到外面去吃了，?。俊彼f：“去吧。下次回來晚，你要先打個招呼。免得不是沒有菜，就是菜弄多了?！?/p>

我走到窗前，看到對面那扇窗子里，桔色的小燈亮著。蒹葭一定在家里。我忽然覺得肚子不餓了，大步流星地向?qū)γ婺谴睒亲呷ァ?/p>

在蒹葭家的門前，還是那只貓在守著。門是虛掩著的，我輕輕一推就開了。貓“喵”的一聲，就跳開跑遠了。蒹葭家的客廳里，一個人也沒有，但我還是聽到那間后房里有一絲絲響動。我猜測蒹葭可能在房里干什么，我輕輕地推開房門，想給她一個驚喜?？僧斘彝崎_門一看，我驚呆了。

兩個人赤身裸體地在床上翻滾著。我聽到蒹葭在說：“干爹，你討厭，你討厭嘛?！苯柚〗蹮舻墓饬粒铱闯隽似渲幸粋€就是蒹葭。當另一個人的頭轉(zhuǎn)過來時，他竟是我們公司的總經(jīng)理劉茉利！我不禁“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回身就跑，慌亂的時候，我聽到身后“咣啷”地響了一下，我想我可能把客廳里的青瓷花瓶碰碎了。

我回頭一看，果真如此，那棵薰衣草被翻滾下來的泥土和碎瓷片埋在了下面。它的根莖全都裸露在外面。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