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垓下之圍》中項羽的悲劇帶給讀者三種美學感受:悲哀、悲壯、悲憤,這三種感受是該文悲劇美的三種具體表現(xiàn)形態(tài)。司馬遷主要采用了三種手法營造這種悲劇美感:一、著意突出項羽的美好人性和人格魅力,再把他撕毀;二、著力描繪項羽垓下之圍時的困境和抗爭,突出英雄末路之悲;三、注重記述項羽英雄末路時的語言細節(jié),突出大勢已去,人之將死的悲情。
關鍵詞:《垓下之圍》 悲劇美 生成藝術
《垓下之圍》是長達五年(前二零六年——前二零二年)的劉項之爭的大結局,主要寫了三個場景:霸王別姬、東城快戰(zhàn)、自刎烏江。整個場面寫得氣壯山河,悲涼凄愴。
濃烈深沉的悲劇美是這篇文章最為突出的特色。對此,已經有學者關注,如彭新有從英雄事業(yè)的幻滅、男人情感的剝奪、性格的悖論悲劇、人格悲劇、歷史的悲劇五個方面對垓下之圍時項羽形象的悲劇性進行了賞析[1](P51-53)。張?zhí)毂摹稄摹篡蛳轮畤悼错椨鸬谋椤芬晃陌秧椨鸬谋楦爬椤捌咔橹保河腥藧鄄坏谩獝矍橹?;有時緩不得——民情之悲;有謀使不得——軍情之悲;有路回不得——鄉(xiāng)情之悲;有友幫不得——友情之悲;有尸保不得——亡情之悲;有因悟不得——敗情之悲[2](P92)。這兩篇文章對《垓下之圍》的悲劇性的分析是全面的,也非常深刻。但是就筆者看來,該文的悲劇性結局帶給讀者的三種美學感受:悲哀、悲壯、悲憤也不容忽視,這三種感受是《垓下之圍》悲劇美的三種具體表現(xiàn)形態(tài)。
首先,文章自始至終充滿了悲哀的氛圍,讓人唏噓嘆息,感慨落淚。
四面楚歌,霸王別姬的場景中,項羽這樣一個西楚霸王,蓋世英雄竟然落到了戰(zhàn)無計,妃難保,只能以淚與自己的愛妃訣別的地步,一曲“虞兮之歌” 和“泣數(shù)行下”的細節(jié)表現(xiàn)了項羽對虞姬的難舍和對眼前處境的無奈。空有一身本領,滿腔氣概,卻無力回天,場面蒼涼悲壯。清代吳見思對于司馬遷的這種寫法評價很高:“一腔悲憤,萬種低回。地厚天高,托身無所,寫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極也!”
此外,東城快戰(zhàn)中,項羽迷路失道后被騙,那種再次被圍之悲;所率將士從數(shù)十萬之眾減少到八百余人,再到百余人,二十八騎,二十六騎的大勢將傾之悲;烏江自刎中慷慨赴死,不忍茍且偷生的陳辭之悲,無不讓人悲嘆同情,與之共鳴。
其次,東城快戰(zhàn)、烏江自刎的悲壯場景,讓人驚嘆,不由得讓讀者對項羽這位英雄肅然起敬。朱光潛在談到悲劇藝術時說:“悲劇情感區(qū)別純粹的悲哀,因為它具有純粹的悲哀所缺乏的鼓舞人心的振奮力量”[3](P218)又特別強調說:“悲劇化悲痛為歡樂,把悲觀主義本身也變成一種昂揚的生命力感”[4](P219)?!钝蛳轮畤分羞@兩個場景正是把上面所講的悲哀氛圍變成一種昂揚的生命力,鼓舞人心的振奮力量。東城快戰(zhàn)中,項羽用僅剩的二十八騎面對漢數(shù)千追兵,依然能處亂不驚、指揮若定,“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并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潰圍、斬將、刈旗如囊中取物,其中項羽一呼,漢軍披靡;一叱,人馬俱驚的細節(jié)更能體現(xiàn)項羽勇冠三軍,力挫群雄,勇猛無敵的英姿,淋漓盡致地彰顯了西楚霸王之氣。自刎烏江的戰(zhàn)斗場面也非常壯觀:“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zhàn)。獨籍所殺漢軍數(shù)百人。項王身亦被十余創(chuàng),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豹殮h軍數(shù)百人的舉動,身被十余創(chuàng)的處境,慷慨贈頭的豪邁,動人心魄,悲壯氣氛蕩氣回腸。
讀此篇文章,我們在獲得悲哀、悲壯之感的同時,悲憤的感情也時時伴隨著我們的身心。四面楚歌,霸王訣別虞姬時,一曲“虞兮之歌”的悲憤之詞,讓我們感受到這位末路英雄的內心涌動的不平之氣,宋代學者朱熹評說:“慷慨激烈,有千載不平之余憤。”東城快戰(zhàn),烏江自刎時,項羽反復重復:“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天之亡我,我何渡為!”這是項羽對命運的反抗,也是項羽對上天的絕望控訴,對人生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不甘心。但從項羽反復重復的“天之亡我”這句話,我們又悲憤其“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營天下”至死不悟的過失。最后,與項羽重情重義,以德報怨,慷慨贈頭舉動相對的,他的一個投降了劉邦的老部下呂馬童,不僅向王翳當面指認了他,而且與其他漢軍將領蹂踐爭奪項王的尸體,竟至于相互殘殺,此卑鄙惡劣之舉令人悲,令人憤。
以上就是《垓下之圍》悲劇美的三種具體表現(xiàn)形態(tài)。不管怎么說,此文中的悲劇氛圍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讓人為之動容,為之驚嘆。那么,這樣一種悲劇的震撼力,悲劇美感,司馬遷又是怎樣營造的呢?
一、著意突出項羽的美好人性和人格魅力,再把他撕毀,是這篇文章悲劇美的第一個來源
對悲劇,魯迅曾下過這樣一個定義:所謂悲劇,就是 “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5](P187)。這個定義強調的是人生有價值、有意義的東西的毀滅,才算悲劇。而《垓下之圍》中的項羽形象正是這樣,他的很多美德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他處亂不驚、勇猛無敵,又柔情似水,知恥重義,這樣一位英雄不應該死也不會死,讀者也不忍心看到他的死,但是他卻最終死掉了,這給讀者帶來不少缺憾和惋惜,因此也就產生了悲劇美感。正如同朱光潛所說:“悲劇主人公正是在他最終遭受失敗而死去的時候,最能顯出他的偉大和崇高,于是在我們的悲痛之中,突然涌起一陣熱烈的贊美之情,突然為心靈的偉大而感到榮耀”[6](P269)。李澤厚也說:“我們因目睹失敗而同情而哀憐,但同時感到被摧殘者的正義、勇敢而激起自己奮發(fā)興起”[7](P218)。這兩段話是從心理學角度揭示了悲劇人物被毀滅帶來的悲劇美體驗。
二、著力描繪項羽垓下之圍時的困境和抗爭,突出英雄末路之悲,是這篇文章悲劇美的第二個來源
斯馬特指出:“如果災難落在一個懦弱的人頭上,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xiàn)了堅毅和斗爭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陷入命運羅網中的悲劇人物奮力掙扎,拼命想沖破越來越緊的羅網的包圍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在心中總有一種反抗?!盵8](P333)《垓下之圍》中項羽陷入四面楚歌的重重包圍之中,盡管他也哀嘆“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并不斷抱怨“天之亡我”,但他的抗爭卻始終沒有停止過。與虞姬訣別之后,他率領八百騎兵深夜突圍,成功后,在后有追兵的情況下迷失道,卻又因田父的謊言,所率百余人陷入大澤中,被再次包圍。到達東城,雖只剩下二十八騎,但是他依然指揮若定,“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突圍,無奈兵力懸殊,“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突圍失敗。即使在自刎烏江前的最后一刻,他也沒有停止反抗:“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zhàn)。獨籍所殺漢軍數(shù)百人。項王身亦被十余創(chuàng)”。
朱光潛指出:悲劇總是有災難的反抗,沒有對災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悲劇人物的反抗總是失敗[9](P171)。項羽在面對苦難與不幸時表現(xiàn)出來的抗爭精神,既令人悲傷難過,又令人精神振奮。如果怯懦,屈從,缺乏抗爭性,悲劇的藝術效果必然大大降低。
三、注重記述項羽英雄末路時的語言細節(jié),突出大勢已去,人之將死的悲情,是這篇文章悲劇美的第三個來源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言也哀。司馬遷非常注重項羽人生最后關頭的言語描寫,如:霸王別姬的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東城快戰(zhàn),烏江自刎時,項羽反復重復:“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天之亡我,我何渡為!”還有面對烏江亭長的苦口勸說,他的慷慨陳詞,這些語言讓人聽來無不感慨萬千,引起共鳴。
朱斌在他的《悲劇藝術效果的生成》一文中說:“……真正的悲劇藝術效果:既令人悲傷,又令人振奮,既給人痛感,又給人快感,從而使人們化悲痛為力量,獲得靈魂的凈化,精神的提升,以及超常的審美愉悅?!盵10](P39)《垓下之圍》中項羽的悲劇效果正是如此。
注釋:
[1]彭新有:《失路英雄 慷慨悲歌——司馬遷垓下之圍項羽形象悲劇性賞析》,德宏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10年,第4期。
[2]張?zhí)毂骸稄?垓下之圍>看項羽的悲情》,語文教學與研究,2006年,第3期。
[3][4][6][8][9]朱光潛:《悲劇心理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
[5]魯迅:《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7]李澤厚:《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
[10]朱斌:《悲劇藝術效果的生成》,寫作,2014年,第1期。
(張海濤 云南麗江 麗江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 6741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