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娜
每次父親出書,都會要求我做拙文為其開篇序言,縱使文辭稚嫩羞于提筆,但作為最親近的人,自有無法拒絕的理由和特別的意義。之前寫過的兩篇序言散發(fā)著年少孩童直觀體驗的青澀滋味,因為我剛跨過25歲標簽,多少有了點自以為是的成熟氣息,而自己走的日子長了,父親在心里的樣子也著實有了變化。
我總是不免回憶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都說父女的關(guān)系美妙又玄妙,回望過去他的身影總像是孤獨遠望的燈塔。從兒時脫離課本只被叮囑“真善美”和理想的可貴以至于讓我在成長的道路上面對許多現(xiàn)實的問題,即便缺乏“常識”屢次挫敗卻不失樂觀,到年少輕狂因為放任天性而過于爛漫的少女時代,直到現(xiàn)在依舊找尋自己信仰的過渡期,他都似乎始終在一邊觀望,不曾過多干涉甚至處處體諒我那幼小的自尊,給予我別樣的自由,同時鑄建起慈祥卻不失威嚴的守護者形象。
而這個守護者的本色終究還是沉默的。在我離開家鄉(xiāng)之前的歲月里,大部分時間,他總是孤獨地在與自己相處,一個人看書畫畫,一個人抽煙獨坐,許多個下午我們在相鄰的房間里各自忙碌,只在日落時談笑片刻,有時我會試圖打破這種沉默,但也會因為他的自我專注而退卻。人們總說孤獨是種美感,在這個太沉淪于感官刺激和物質(zhì)占有的時代里,父親這種常年與自我靈魂的私密溝通所帶來的沉靜享受和樂趣是年輕的我至今都無法完全理解的。在他的世界里,他根本不需要陪伴,或許在他看來生命的美好來源于懂得和自己對話,只有了解自己,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對孤獨的熱愛固然會使他成為庸人自擾的忙碌人群中的“異類”,卻不意味著他與世隔絕的封閉。相反,忠于“自我”之后,他卻更能完全釋放“自我”。傳統(tǒng)文化中的為人處事之道為你我鍛造了世俗的面具,生活更像是一場表演,酒精往往是表演結(jié)束的虛假信號,情緒縱然回歸自我,假面卻未必拿下,但父親卻能徹底打碎,釋放人之初時的頑劣、天真及癡嗔,全然不顧周遭的眼光。不論是旁若無人的放聲高唱,還是喜形于色的洋洋得意,甚至是激憤的謾罵,這對旁觀者來說,父親就是在表演,而演出名則叫“自我”。年少不更事時關(guān)注自身的我無暇顧及其他,往往忽略父親的“另類”,但經(jīng)過自己從象牙塔走向社會的身份轉(zhuǎn)變,才越發(fā)體味這種“自我”的稀罕。我也曾對父親這樣的“自我”產(chǎn)生過懷疑,然而看到周遭人因父親的表演被感染到真情流露時,我才慢慢學會珍視和寬容。事實上,當從小耳濡目染的我也不知不覺疏于“妝點粉飾”自我形象以至于身邊朋友感嘆我不修邊幅的個性和有悖常理的不諳世事時,我才明白大家看到我父親之后疑云散去的恍然大悟和古人云“有其父必有其女”的道理。
酒精的確誘人,卻不是他釋放天性的必要條件。生活中的他時常抱著一顆赤子之心,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阿諛奉承、隨波逐流向來不是他的本性,相反他更像一個斗士,喜歡和一切看不慣的權(quán)勢不公進行搏斗,這場戰(zhàn)斗往往犧牲的是自己的利益,但他似乎從不后悔。
相由心生,畫自心出。莊子有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般的無盡孤獨,在父親的筆下越發(fā)豐富多彩;李白詩中“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意境信手拈來,率性癲狂的魏晉風骨無處不在;寒江獨釣、聽取蛙聲的孤獨是自給自足的;三兩老頭柳蔭下棋對弈、舉杯共飲的孤獨是相映成趣的;三五成群各有所思間、或私語的世人畫面是如影隨形的。
蔣勛說得好:“其實美學的本質(zhì)或許就是孤獨?!蹦切┬凶咴谧载摰墓陋殮q月中的藝術(shù)家無法與世界達成共識,反將把自己的孤獨上升到美學與哲學的高度。但孤獨是需要經(jīng)過內(nèi)向性的自省才能越發(fā)飽滿的,父親的藝術(shù)風格也伴隨著他的生命體驗發(fā)生著變化。年輕時期對西方藝術(shù)的憧憬與渴望以及了解自我與世界的蓬勃熱情造就了其獨特的彩墨筆法;而經(jīng)歷了北漂后回歸平淡家庭生活的矛盾沖突催生了他筆下對社會成熟思考和個性標記的糾纏系列;如今已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紀,父親更能參透世事無常、笑看云淡風輕,于是那些禪意無限意境萬千的文人畫更像是種“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喃喃自語。
父親深知追求藝術(shù)的孤獨與艱辛,所以即便我在兒時表現(xiàn)出些許繪畫天賦和極大熱忱,也并沒有子承父業(yè)。以上僅是作為門外漢的我從有限的美學欣賞能力和并不豐富的生活閱歷出發(fā)對父親繪畫世界的所思所想,這更像是一種與父親同行數(shù)載后的猛然回望。春去秋來,歲月靜好,父親的繪畫一直在路上,我相信他的腳步不會停歇。他內(nèi)心的孤獨是否能夠再次突破已有的囹圄,我和您一樣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