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這是寫作電視劇《歷史轉(zhuǎn)折中的鄧小平》時了解到的生活細節(jié)。
這位畫家最先講到的是看見青草,最后講到的是看見孩子。
后來我才知道,畫家鄧林大姐的腰不太好,她不能在高大的沙發(fā)上久坐,更不要說直挺挺地坐一個小時。但這天下午,她硬是在這張高高的沙發(fā)上坐了近一個半小時,她指著相鄰的一張沙發(fā)說,老爺子每天坐的就是這一張。
他說的老爺子,就是她的父親鄧小平。
這次聊天的話題純粹集中在鄧小平的生活起居領(lǐng)域。因為出于下一步的寫作需要,我迫切想了解細節(jié),譬如飯量、睡眠、洗腳、散步、穿衣、香煙過濾嘴的長短,以及他是哪一年由喝濃烈的白酒轉(zhuǎn)為柔軟的黃酒等等,鄧林大姐也爽快,說但凡我知道的我都說吧。
我離開米糧庫胡同很遠了,鄧林大姐一開頭說到的“看見青草”與最后提及的“看見孩子”,一直在我腦海里走著畫面。畫面不僅鮮明,而且鮮活。
“看見青草”,是說鄧小平同志總是頭一個看見庭院里的草色綠了。
草色的發(fā)綠是不容易看見的,近看更是看不見。常人看見的只是熬過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衰草,仍在寒風(fēng)中微微打顫,常人只說:啊,這個冬天這么長呢。
但鄧小平說,喲,你看草都已經(jīng)綠了。他欣喜地指著左邊、右邊與前方,對身邊的人說。有一年是對身邊的女兒說的,有一年是對身邊的警衛(wèi)說的,這時候誰在他身邊,他就指點誰看不容易看到的春天。
鄧小平同志每天都在這面積有兩畝大的庭院里散步,上午10點一次,繞十個大圈,下午3點一次,也繞十個大圈。他一邊想著國際國內(nèi)大大小小的事情,一邊眼望著腳邊與遠處的青草。
青草最初的那種朦朦朧朧的綠色,肉眼是很難看出來的,只有在某種角度下,大片地望去,才能突然發(fā)現(xiàn)一種近乎鵝黃色的淡淡的浮云般的綠,所謂草色遙看近卻無。而每一次,庭院里的這種最初的綠色,都是鄧小平先發(fā)現(xiàn)的,這時候他就忽然站下來,很開心也很認真地對正好在他身邊的一個人說:喲,你看草都已經(jīng)綠了。
他在殘冬看見春天了,或者說,他看見我們常人還沒看到的春天了。
我們經(jīng)常唱《春天的故事》,唱“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其實,在“畫圈”之前,這位老人的心里早已有最初的鵝黃般的綠色了。
青草的顏色就是藍圖的顏色,小平同志的思維是超前的。
我感動于鄧小平目光的犀利,而且,是在那樣的吹拂不止的寒風(fēng)之中。
“看見孩子”,則是指鄧小平同志看著孫輩時眼睛里發(fā)出的光芒。鄧林大姐十分詩意地說:他一看見孩子,眼睛里就有一種特別柔和的光。鄧林大姐馬上又解釋:這句話是我說的,只是一種形容。
我倒覺得,這不是形容,而是一種實在的敘述。一個戎馬一生“三起三落”的老人,一看見孩子雙眼就發(fā)出柔和的光,是特別容易理解的,也是特別真實的。
鄧林大姐說,上午10點過后,也就是當(dāng)鄧小平看完大疊的文件之后,她的母親卓琳有時候就故意把幾個孫輩都“集中”到鄧小平辦公室,任孩子們滿地滾啊爬啊瘋成一團,其中有個特別調(diào)皮的還會像孫猴子一樣直接從窗戶外蹦進來,卓琳就想以這種局面讓丈夫得到片刻的休息。而且卓琳還事先準(zhǔn)備了“道具”,這是特意為鄧小平準(zhǔn)備的,是一只粉色的塑料盒,里面放著糖果、餅干,以便讓鄧小平接下來擁有更為愉悅的動作:來來,爺爺給你吃塊糖!來來,爺爺給你吃塊餅干!
鄧小平一邊分著盒子里的糖果,一邊還不忘幽默地感嘆一聲:我呀,就這么點權(quán)力。
鄧小平的“這么一點權(quán)力”,多么的可貴。一個老人最可貴的品質(zhì),就是看見孩子會眼露“柔和的光”。說到底,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下一代的健康存在。上一代人的這種“柔和的光”,不僅使下一輩感到溫暖,整個社會都會產(chǎn)生暖意。
而且,看見孩子隨地滾爬,甚至看見有不合常規(guī)的動作,譬如像孫猴子那樣從窗戶外跳入,也照樣不減少“柔和的光”,照樣把手伸進那只粉色的塑料盒中去摸索,照樣取出慈祥和甜蜜,這就是一種境界了。
如果所有的掌權(quán)者對后輩都具備這種心態(tài),這世界,多好。
總之,能首先看見草色泛綠的人與總是用柔和眼光看待后輩的人,肯定是偉人,也肯定是平常人。
偉人與常人,通常總是同一個人。
(夏天薦自2014年8月21日《新華日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