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厚
張村的人脾氣好,像黃土一樣綿綿的,土地里長什么,張村的人就有什么,張村人的脾氣也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
爺爺說,人就是地上長著的一棵莊稼。張村人認這個理。莊稼和人都離不開兩樣?xùn)|西,一樣是水,一樣是土。張村人對水很不滿意,說這東西不好伺候,難打交道,和老百姓相處時一點也不厚道,要么是賭氣不來,三月五月不見面,弄得人獸口干舌燥,草木枯萎。要么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吼著喊著橫沖直撞,沖走莊稼,沖毀田地,甚至連路,房,人也不放過,人們對它實在是愛也不是恨也不是,要個風(fēng)調(diào),要個雨順,難哪!
土就不是這樣了,土地敦厚,從不咋咋呼呼,只要你不離開它,它就會一直靜靜地守著你,就和老娘一樣。即使你慢待了它,肥也懶得上,土也懶得松,它也不和你發(fā)脾氣,只是讓枝瘦葉小的莊稼悄悄給你捎個話:對別人好就是對自己好。爺爺說,人也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人活著兩只腳就不能離開土地,離開了土地就接不上地氣,接不上地氣人的心就會浮躁,就會起邪念,就會干傷天害理的事。張村人信奉“入土為安”的話,認為人死了埋在土里就是回了老家,只有老家才是“安”的地方。
張村人認為,水是貴客,土是家人,對自己家里人不應(yīng)矯情,不用客氣,一是一二是二。張村對面有一座龍王廟,修得極其威風(fēng),門聯(lián)是:翻手為云四海安瀾,覆手為雨九土潤生。你看,一輩子不善言辭的張村人在龍王面前也要學(xué)會說這樣的好話,一遇干旱年景,要抬著祭品去說,磕著頭去說,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這尊神。我發(fā)現(xiàn)這種虔誠其實是畏大于敬,是一種逼不得已。對土地的感情,則全然不是這樣。村前的土地廟僅是一間不大的土窯洞,也有一副對聯(lián),寫的是:人生土是根,命存地為本。這話有多實在,有多親切。祭祀也只是過年的那天,也虔誠,也禱告,但出入隨便,就和走進自己老娘的房間問安一樣。敬而無畏。對此我多有不解,爺爺說,都是自家人,天天廝守在一起,想的都是一樣的事,不需要那樣見外客套。
土地坦坦蕩蕩,不掩不飾,只要你眼里有它,它便無處不在。土地不懂張揚,不擺架子,你踩在腳下不惱不怒,頂在頭上也不忘形,只要是長在土地上的東西它都會想法讓你過得無憂無慮,它給了一棵樹自豪,也給了一株草滿足,它把自己的一塊切割給螞蟻,讓螞蟻不感到自己渺小,它也給了豬雞一塊領(lǐng)地,讓豬雞不覺得愚笨。人也好,狗也罷,雜草也好,禾谷也罷,到這個世界上來你帶著什么,吃的,喝的,還都不是這土地給的,大家一樣的平等,馬不要因為你力氣大就欺負小羊,莊稼也不要以為你對了人的脾胃就擠兌小草,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還不知道你有幾斤幾兩,再說誰家鍋底的那點黑能瞞得了大家,有意無意傷害對方,都會覺得臉紅。
爺爺是把莊稼好手,但他也沒有因此而厭憎侵入田間的野草,他總是把那些趾高氣揚的野草刨起,放到田埂上,地堰邊,大路旁,再給根部培些土,還要叮嚀幾句,在這里長也挺好的,不要得寸進尺嘛!實在有礙莊稼生長又不好刨起的,爺爺下鋤也不狠,只鋤掉枝葉,不妨礙莊稼生長為原則。爺爺說,誰做錯什么罰鑒一下就行了,千萬不要斬草除根。
土地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者,但誰也別想在土地面前逞能,這個世界哪一樣不是泥土做的,天下的事哪一樣能瞞得了泥土?是的,張村的一切就都在泥土上,爺爺說,泥土就是母親的肚子,住人的房子,埋人的墓子,不管天上飛的地里長的路邊立的家里躺的,誰不是來自泥土,誰又不是回歸泥土。泥土理應(yīng)得到一份關(guān)愛。到了寒露,到了霜降,果實回收了,秸稈割倒了,茬根刨走了,泥土鋪天蓋地地裸露在那里,它憔悴,它疲乏,它在默默地等待著秋霜的總結(jié),冬雪的評審。孩子們吃著秋收的美食,樂得屁顛屁顛。大人則不然,知道秋風(fēng)拍打窗紙的意思是什么,爺爺總要揭起貓洞上的布簾向外張望,臉上便抽搐一下,雞叫二遍時,天才蒙蒙發(fā)亮,爺爺已起床了,看看我和熟睡的奶奶,輕手輕腳開門出去,給牛圈里的老黃牛添草。奶奶也好像有什么心事,撩起貓洞布簾,吃力地望著,能看到什么呢,是一層薄薄的黑紗罩著的大門,墻院,花臺,房檐。磨盤上佝僂的濃黑,是爺爺?shù)纳碛?。爺爺懷抱犁頭,撥弄著犁上的機關(guān),鏵兒擦得锃亮,奶奶放下貓布簾,嘆一聲,還早呢,急啥,就不懂得多睡一會。
爺爺睡不著,他揪心于土地的憔瘁,疲乏 ,種地的好把式都知道,秋耕是少不得的,為辛苦了一年的泥土按摩按摩,松松筋骨,讓它輕輕松松睡上一個冬天的好覺。除此之外,你說,人還能為它做些什么!
在張村人的眼里,泥土是無所不能的,泥土就像老娘一樣,懷里揣著你兒時想要的一切美好與新奇,你什么時候要她都能隨時給你掏得出來。你冷了,老娘就是一領(lǐng)棉被,你熱了,老娘就是一把涼扇,你餓了,老娘就是一掬花生,你渴了,老娘就是一杯涼水。那一年,學(xué)校剛畢業(yè),爺爺讓我把院畔坍塌的墻壘好,幾塊堅硬而不規(guī)則的大石頭壘起塌了,再壘起再塌了,我很沮喪。爺爺走了過來,鏟幾釬黃土,拌少許麥殼,和成泥,石頭讓泥土一砌,絲紋合縫,穩(wěn)穩(wěn)地把墻壘了起來。爺爺說別看這泥土軟綿綿的,這一調(diào)一和,再強硬再有脾氣的東西也能讓它和和氣氣呆在一起,人能做一回泥土也不簡單。秋深了,爺爺割掉菜圃里的最后一茬小蔥,用一層黃土覆蓋了菜圃,第二年春天,爺爺刨開黃土,綠油油的小蔥長了出來,水嫩水嫩的,爺爺說,黃土又隔風(fēng)又保溫,就是一床棉被,這話,我信。
還有神奇的,一個悶熱的夏天,姑姑的孩子得了濕熱,腿彎胳膊彎溫的痛紅,潰爛了,流膿了,打針敷藥不見好,孩子哭姑姑也哭,奶奶拿一把斧頭,在村西黃土崖上砍一塊土疙瘩,放在灶里用火燒,燒焦了,研碎,把細細的土沫敷在患處,沒幾天紅腫退了,傷口神奇般的好了,我才知道,原來黃土還能入藥。對這泥土,你不服還真不行。
張村沒有詩,張村只有土,我曾讀過獲金森的詩,獲金森寫土地,也寫土地上的父親,但讀給爺爺也未必能聽懂,爺爺心中的詩很簡單,就是把春天播下去的一粒一粒的種子撥弄成秋天掛滿枝頭的一串一串的果實。他不懂平仄,但他知道,平地要多施點肥,坡地要多澆點水,他不懂得押韻,但他知道該下雨的下雨該日照的日照,莊稼才能活得舒服順達,他不曉得什么起承轉(zhuǎn)合,但他能把春播夏鋤秋收冬貯嚴密銜接一口氣呵成,他更不明白“詩眼”這樣高深的藝術(shù),但他卻有著不少生活的小精彩。
每天地里歸來,爺爺頭上的毛巾,腰間的腰帶,腳上的鞋里,連同滿身滿臉都是泥土,草葉,草籽,這時奶奶拿一條熱毛巾,遞一把笤帚,有一份老夫老妻的關(guān)愛,也有一份對土地工作者的敬意,爺爺笑哈哈,說,我在人家家里忙乎了一天,它們親熱地爬了我這一身一臉,這份情咱得領(lǐng),咱也不能太小氣,連個家門也不讓人家進,這不厚道。于是就帶一身泥土進屋,小板凳上一坐,喝幾口涼水,抽兩袋旱煙,然后才走出來,把鞋里兜里及滿身的泥土草籽用心地清掃在院子的花臺里。
爺爺?shù)倪@一做法,奶奶頗為反對,不就一身泥土草屑,掃進垃圾堆算啦,爺爺卻不這么看,說,都是個鄰居,朋友,肯跟著咱來是看得起咱,準得給人家個合適的去處,冷落不得。久而久之,奶奶用來栽花種菜的小花臺里,那些跟隨爺爺來的草籽生根了,發(fā)芽了,蓬蓬勃勃地長了起來。這樣野地里有的花臺里都有,成了名副其實的百草園。奶奶說,鋤掉吧,連花都不能種了,爺爺說,不行,都是花,為啥就不能一樣看待呢!
這些雖算不得傳奇,卻也充滿了詩意, 因此“土地就是老娘”這句話,就應(yīng)該是張村人的詩,有了這句,長于寫土地的大詩人雅姆的那幾首名詩,我覺得就不需用在這里再寫出來了。
爺爺曾向村長建議,在村里蓋一座牛王廟,村長不答應(yīng),說那是封建迷信,爺爺說,人是牛養(yǎng)活了的,村長說,誰讓它是牛呢!爺爺說村長沒良心。
爺爺是村里的養(yǎng)牛工,爺爺偷偷在牛圈的一個角里挖了個小洞,立了個牛王的牌位,要我寫一副對聯(lián),我不知道怎么寫,爺爺說,書也白念了,就寫:牛種下莊稼,人吃了糧食。爺爺不會編對聯(lián),以為兩邊的字一樣就行。
我曾看到過,爺爺挑著擔(dān)子上坡,后面來了一頭牛,爺爺便躲在路旁給牛讓路,一臉的恭敬,一臉的歉意。爺爺在河邊洗臉,發(fā)現(xiàn)下游有幾頭牛喝水,爺爺忙停止了洗漱,水淋淋跑到牛的下游洗了起來,作為養(yǎng)牛工,爺爺手中少不了一把皮鞭,但他從來沒有抽過牛,只為牛趕趕蒼蠅,就像朝廷上皇帝身邊公公手中的拂塵。
那是一個傍晚,爺爺端來一盆清水,為那頭老黃牛洗刷,角,蹄,嘴,連同眼角的眼屎都清洗得干干凈凈,牛毛也梳理得順順的,很晚了,爺爺還為老黃牛拌了半槽的牛料,一直守在那里看著它吃完,久久不肯離開。第二天村長陪食品公司的人來拉牛,看到牛角上拴著一條紅綾,牛要走了,只見爺爺撲通一聲跪在牛的前面,懷里掏出一把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縷胡須,放在黃表里燒掉。一個響頭下去,已經(jīng)老淚縱橫了。老牛看著爺爺,眼睛有些濕潤,突然“哞”的一聲哀嚎,兩行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我一直以為眼淚是人的專利,老黃牛的老淚震得我的心直顫,一個老人,一頭老牛,當四行濁淚一起掉在泥土上時,我不知道詮釋其意的應(yīng)該是怎樣一組文字。
那一年,花臺里的花草長得活活潑潑的時候,爺爺卻突然倒下了,爺爺剛鋤完一壟莊稼,想伸伸腰,結(jié)果晃了兩晃便倒下了,倒在兩行玉米的壟上,因此沒有壓傷一株莊稼。抬回家時,已經(jīng)昏迷不醒,老中醫(yī)說,那是腦中風(fēng),我和奶奶為爺爺細心地清理滿身的泥土,也一如爺爺平時一樣倒放在院子的花臺里,我發(fā)現(xiàn)爺爺?shù)挠沂志o緊握著,從指縫間可以看出那是一把泥土,爺爺握得很緊,我?guī)状蜗氚情_他的手,都沒有成功,我怕弄疼了爺爺,只好作罷。
就在第二天早晨人們出工的時候,爺爺?shù)男呐K停止了跳動,爺爺走了,是和他一起上地的老伙計們一起走的,是巧合,還是一輩子養(yǎng)成的習(xí)慣,我不得而知,入殮時,我想把他手里的泥土取出來,奶奶說,不用了,他想要,就讓他帶去吧。我想也是,爺爺手中的土里一定有不少的草籽,當它們和爺爺一起溶化于大地時,說不準會長出一抹綠來。
也是第二年的這個季節(jié),奶奶說,給你爺爺立塊碑吧,在爺爺?shù)哪情g土窯洞里,煤油燈下,我為爺爺寫了如下碑文:
這堆泥土里躺著的是一位把泥土當作老家的人,生于庚戌九月,五行屬土,和院畔那棵刻有七十一圈年輪的老楊樹同歲,不識字,不懂詩,給老龍王磕過頭,為土地爺燒過香,叫泥土是老娘,稱花草蟲鳥為鄰居,給搬家的螞蟻讓過路,為老死的蚯蚓收過尸,灑淚跪拜過老黃牛,種植了一花臺的野草,臨死倒在地頭,沒有壓壞莊稼,安葬時右手緊握,里邊有一把黃土,幾粒草籽。
立碑時,我看見爺爺?shù)膲灦延覀?cè)長出了幾株小草,嫩嫩的,壯壯的,是院內(nèi)花臺里常見的那種,我想,那小草,應(yīng)該是泥土的靈魂。
責(zé)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