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當(dāng)眼罩被揭去的一剎那，我看到床前喜極而泣的媽媽，看到窗外藍(lán)盈盈的天空。在黑暗里生活了6年的我，終于重獲新生。

10歲那年，我生了一場重病，眼睛失明了。六年的黑暗生活，已把我的耳朵訓(xùn)練得異常靈敏。所以，當(dāng)走廊上響起那個聲音時，我就知道是誰來了。就在我手術(shù)那天，這個聲音曾經(jīng)撕心裂肺地慟哭過。

病房門口，爸爸推著一個坐輪椅的男孩走進(jìn)來。輪椅推到了我的床邊，上面的人盯著我的眼睛看，然后，他的眼睛就潮濕了。看到他在哭，我的眼睛雖干澀，心卻是痛痛的。

輪椅上的人叫肖榮，是我角膜捐贈人肖光的雙胞胎弟弟。他們兄弟倆遭遇了一場車禍，哥哥肖光搶救無效死亡，弟弟肖榮左下肢骨折。遵照死者遺愿，我成了肖光器官移植的幸運兒。

在接下來的康復(fù)過程中，我只要有時間都會跑到肖榮的病房，陪他聊天或幫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肖榮是個羞赧的人，口才特別好，十九歲的他一年前和哥哥來到這座城市打工。他給我講了好多這六年黑暗生活中我所不知道的大事，講了打工的艱辛和趣事，提到他的家鄉(xiāng)海洲時，他就滿臉放光，說他們那里的海島，景色絕美得無法形容。他要我康復(fù)后，一定去他的家鄉(xiāng)看看。

我點頭允下。其實，我也有個心愿，我想去感恩他們的父母。

出院后，我和肖榮斷斷續(xù)續(xù)聯(lián)系著，知道他出院了，辭了工回到老家休養(yǎng)。這期間，我又重新坐進(jìn)明亮的教室讀書，繁重的學(xué)業(yè)讓我的這個心愿一拖再拖。直到學(xué)期結(jié)束放暑假，我才有機會和媽媽坐上動車，一同前往肖榮的家鄉(xiāng)海洲。

海洲隸屬福建省，離我們有近千公里的距離。第三天上午我們抵達(dá)了肖榮家。見到他的第一眼，我發(fā)現(xiàn)他更消瘦了，或許是還沒完全康復(fù)的緣故。

肖榮家在海洲鎮(zhèn)東邊，這里三面臨海，那座美麗的小海島就在附近。

吃過飯后，肖榮母子陪著我們母女上了小島。

果不其然，島上林木蓊郁，岸線曲折，沙灘連綿，風(fēng)景異常秀麗。兩個母親去島山上的媽祖廟拜佛，我則和肖榮留在海灘上慢慢逛。

我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壯觀的大海，一路開心地追逐著卷到岸邊的浪花。直到走出好長一段，才發(fā)現(xiàn)我們遠(yuǎn)離了人群，來到一片偏僻的海灘。穿梭在巖石叢中，我快樂得像只小猴，左跳右下，肖榮跟在我身后聽我尖叫或跟著傻笑。

后來，我看見有幾次肖榮想開口說話，卻欲言又止，很為難的樣子。于是，我跳下巖石來，問他有什么事。

等了好久后，他才開口說，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笑了，說，別說一件，就是十件、一百件，只要我能辦到，都可以答應(yīng)你。

我這才知道，肖榮手術(shù)后得了敗血癥，而且病情發(fā)展得很快。他現(xiàn)在很怕，不是怕自己死去，而是放不下他的白發(fā)雙親。所以，他想請我在每年哥哥的忌日來看望他們的父母。

聽肖榮說完，我像掉進(jìn)冰窟窿一樣的冷，不知說什么好，只會含著眼淚點頭。

我問他，還有什么我可以幫忙嗎？

沉默了好一會兒后，他聲音很小地說，可以給我看看你的身體嗎？長這么大，我還不知道女孩子的身體是什么樣。

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本能地一下回避開他。

走出一段我回頭時，看到風(fēng)中站立的肖榮，就像一片凋零的枯葉，隨時都有可能被命運的風(fēng)刮走。我的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我真的不愿意他的生命留有遺憾。

于是，向著他，我又折回去。

那是怎樣的一個開始??！我該用什么語言來描述。當(dāng)我還保持著最后一絲羞澀時，肖榮向我朝圣般地半跪下來。我脫去了我的衣衫，露出了雪白的肌膚和身上起伏的線條。肖榮的眼睛在閃閃發(fā)光。他的手從我的發(fā)際開始，一點一點撫過，指尖劃過我的每一寸肌膚。他的動作那么輕柔，輕柔得我的心也像要停止一樣。他的唇搜索過來時，我閉上了眼睛，控制不住地全身綿軟起來，整個人就像踩在五彩云朵上一樣恍惚。

他把我放倒在沙灘上，褪去我底褲的那一瞬間，我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吻像雨點般落了下來，直至我的腳趾。我的心，像坐過山車一樣，挾著風(fēng)沿著滑道，一路呼嘯而下。我的身體，像朵花似的漂浮起來。枕著柔軟的沙子，風(fēng)中他的衣褲四散而去，他向我俯身壓下來。然后，我們額頭碰著額頭，眼睛對著眼睛，不知是害怕了還是后悔，我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他停了下來，和我對視了幾秒，再把我緊緊地?fù)г趹牙铩＿@時，我們的耳邊全是海鳥的啼鳴聲，一陣隆隆的雷聲自我們頭頂上滾過。肖榮一躍而起，滿地去撿拾衣服，等我們收拾好，黑壓壓的雨云已壓過來。

他拉著我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山腳看到等候著的母親們，才放開我的手。

后來，肖榮再不肯與我對視，話語也更少了。

我和媽媽是在晚上乘夜班船離開的。臨別時，肖榮好像哭過，眼睛紅紅的。他伸過手來跟我道別，我看見他的手心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對不起”！我鼻子一酸，說不出話來。

船慢慢駛離了海岸，當(dāng)肖榮的身影最終成為一個黑點后，我忍著的眼淚，終于奔涌而出。這個開啟了我少女之身的男孩，這個將不久于人世的人，終讓我刻骨銘心。

肖榮在四個月后離世，當(dāng)我手捧鮮花站在他們的墓前時，我沒哭。在我的心中，他們并不曾遠(yuǎn)離。因為，他們還在與我一起，看著這個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