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峰
冬陽如橙,斜斜地掛在國貿(mào)那邊的高樓上,勻勻地灑潑著暖暖的黃色,在樓與樓的間隙中種下一丘丘熟稻。路邊的銀杏、老槐,任由枝干張揚,舒展著或剛健或老成的生命。
長安街上,車還不稠,有的亮著燈。地鐵口往東,是我謀食、安身的所在。往常這個點,或稍晚,斜挎著包,戴個耳機,我邊聽經(jīng)濟信息聯(lián)播或是某個講座,邊趕往單位。今天不往東,不上班,要往西,去醫(yī)院輸液。
已是第六天了,去醫(yī)院,和上班一樣準點。醫(yī)生說,要不是沒床位,這病是要住院的。人多,大悅城、菜百、圖書大廈、醫(yī)院,不管是像買白菜一樣買金子,還是像買飯一樣買藥,感覺大家都很忙,感覺在搶。我這樣子好,一點都不急,早上趕到醫(yī)院,交費,吊水,四瓶水,五個小時,下午再輸一袋,飯菜也在鹽水袋里。翻幾頁書,在微信上與朋友聊會天,或是觀察一下打針的護士,與身邊的病友搭訕幾句。輸液,無事,輕松,隨意,心無羈絆,不用設防,人生若這樣,亦很美好。
白大褂,戴口罩,羽白色的羽絨馬夾,病人難以分清這些個護士,但她們說內(nèi)科護士與外科并不一樣。這位是兒科來的,輕聲細語,“有點疼喲,不要怕”,提醒了兩三次,針扎了才發(fā)覺微痛已經(jīng)過去。昨天那位,針在靜脈里嘗試著前進了七八下,還換了個地方,以為是實習的,一問,是骨科來的,不禁釋然。生活的印記總會在言行中流露,誰也脫離不了自己成長的歷史。
左側(cè)來了位輸液的小伙,壯碩、精干,三五人陪他。藥水剛輸完,按鈴又壞了,我說話不清楚,他趕緊按他的鈴提醒護士,“鄰居”成了朋友。硬撐著和他聊幾句,主要聽他說。三十多歲,右腿脹痛,走不了路,可能是神經(jīng)痛,醫(yī)生說先輸液觀察,再核磁確診;做土方的,生意好,賬難收,樓建得快,房賣得慢,賣出去好多也沒住人,工程款能拖則拖。腿痛,上廁所用手托著,蹲著前行。座位側(cè)有個小凳,他捏緊褲腿,抓住腳踝,拎著上放,提了兩下,沒成,他老婆趕緊幫他把腿放好。他一直是那個樣子,淡淡的笑,溫暖的眼神。做土方的,也可以說是搞建筑的,甚至說是搞房產(chǎn)的。聊房價,他說漲當然不好,要跌也難;聊產(chǎn)權(quán)房,他說大產(chǎn)小產(chǎn)都不好賣;聊施工,他說他們這些包頭難,民工更難……實誠、陽光的小伙子,愿你查無大礙!
前面來了位大爺,駝背如弓,臉如丘壑,銀發(fā)稀松雜亂,狀似冬雪初霽后黃土高原的一幅寫意。大爺可能是坐著就犯困吧,隔兩三分鐘,陪他的婦人就大聲一喊爹,見他撐開睡眼,頓時一臉安然而帶著孩童氣的笑。護士總是安排他坐第一排,后兩排稍擠一些。遠在美國讀書的孫兒也給他來過電話,老人攥著手機呵呵地笑,像在自家宅子,口里還含個棗,惹得幾十號人都轉(zhuǎn)頭看他。七八十歲的人,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太多的風雨,可以說是吃過的鹽的比別人吃過的米多、走過的橋比別人走過的路長。他的女兒,通過高考或參軍進城、扎根,與城市一起追逐夢想。他的孫子,居然在美國,或許就讀于哪所名校。這世界變得真快!在黃土地上刨食了一輩子,如今的日子真好,每天的太陽都像玉米面餅子那樣黃澄透香,每多活一天都是賺的,不能真的睡去喲!
一共三排,一排25個座位,輸完液的剛走,很快就會坐下新來的。早上七點半開門,下午五點下班,三點后人才會逐漸稀少。大多是中老年,很少有小孩。六天里只見過一個小學生,中午來的,倚窗而坐,冬陽照著他的紅臉蛋和茶幾上的大書包。和我女兒差不多大,大概是五六年級,撐不住才來的。小男孩或許愿意小病幾天,不上奧數(shù),不補英語,盡情地玩“植物大戰(zhàn)僵尸”之類的游戲。爸媽不催他、不瞪他、不罵他,偶爾輕聲問他、悄悄哄他,或是什么都不說,僅僅是充滿愛憐地看著他。病了,父子、夫妻、兄弟和朋友,都要平和得多。誰會和病人過不去呢?要是病好之后,也能這樣就好,沒有奧數(shù),不用補習,在暖暖的陽光下,像野花一樣快樂成長!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病。先天的、感染的,吃多了、動少了,小恙久拖成病,舊病未愈新病生……身體這架機器,要合理膳食、平衡心態(tài)、有氧運動、戒煙限酒,好是好,難做到。體檢血脂,尿酸超標,決定健步走,日行一萬步,早晚喝黑茶。半年下來,肚子小了,指標降了。正在竊喜,入了冬,要么霧霾,要么刮風,路也沒法堅持走。今冬又暖和,南方下雪,北京晴朗,據(jù)說耳鼻喉科、肺部感染門診病人漲了三倍。要是股票也這樣漲,那才叫好!
我出趟差,南北折騰幾天,不小心得了感冒。沒治徹底,用藥壓著寒氣,趕緊忙年底那些窮事。身體沒復原,一不小心就復發(fā),病痛來勢洶洶,張不開嘴,張嘴就痛,說不了話,咽不下水,強咽直掉眼淚。
趕緊上醫(yī)院,大醫(yī)院,請朋友幫忙聯(lián)系。大伙辦事都這心態(tài),不去大醫(yī)院,不找朋友,不看專家,忒不放心。生活累,累在要求高,也累在社會交易成本高。口腔科,耳鼻喉科,不知上哪?沒有專家,先找個醫(yī)生對付吧!
第一天口腔科看的,是個碩士生導師,張開嘴,用手電一照,說是咽旁間隙病毒感染,問哪天起的病,兩分鐘不到,開藥了,先輸四天液,交代此處上接顱腦,下即咽喉,側(cè)有頸動脈,千萬不可輕視。輸液一天,感覺癥狀加重,晚上發(fā)燒,時有鼻塞,加上不能吃飯咽水,不能說話,確實難受。上網(wǎng)一查,這病該看耳鼻喉科。
第二天趕緊換,又請醫(yī)院朋友加了個號。醫(yī)生也帶了學生,估計至少是個碩導。已有兩個病人等著,醫(yī)生一一細細詢問,半小時后終于輪到自己。病還是那個病,輸液時加了頭孢,加了糖鹽溶液和維C。再輸一天,依然毫無改善,晚上發(fā)燒、出汗、無眠。
第三天一早,干脆趕個大早,掛了科室主任的號。擔心說不清,干脆把病的表現(xiàn)、治療過程細細寫在紙上,就診時一并呈上。病沒變,藥也沒動,只加一個甲硝唑,一塊多錢一瓶,藥瓶子由3個增加到4個。
第四天晚上,病情明顯改善,能含糊說幾句話,還用鋼勺子刮著吃了半個蘋果。已經(jīng)幾天粒米未進,蘋果的香甜、難得的幸福沁入胸腔,四處彌漫。好了一些,輸液間隙,禁不住在醫(yī)院看看宣傳畫,聽聽廣播,看有沒有什么新鮮玩意兒。自動掛號機是新玩意,銀行卡可掛號,可提前幾天預約,可掛專家。廣播反復提醒病友,初次就診、常見疾病建議不掛專家號,復診可網(wǎng)上預約。原來,看病不用找人,預約掛號不用排隊,提前準備就行。自己這病,雖然來勢猛了一點,可也急不得,藥到病除有個過程,感冒也要七天才痊愈。
病因在哪?在氣候,冬季過暖,細菌囂張;在體質(zhì),勞累過度,休息不好;更在心態(tài),急匆,浮躁,淡定少了,從容少了……急也是一種病。這種病不治,其他病不容易好;即使好了,它的朋友還會來。
離開醫(yī)院已近黃昏,陽光有點冷。醫(yī)院,是個充滿溫情、讓人清醒,又不能留戀的地方。這些天,我是在醫(yī)院過的。
這日子要慢慢地過,淡淡地過,學會把節(jié)奏放慢一些,讓時間緩釋,就像路邊那樹,總是那樣安靜地承受風雨。
責任編輯:子非
美術(shù)插圖:段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