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宇
小日本來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聲音劃過夜空。二柱一陣驚怵,從土炕上彈起來,攙扶著父母向村外跑。
街上黑壓壓的,全是急于逃命的人,不時傳來孩子哭、牲口叫的聲音。父親咳嗽著,跑了幾步停下來說,不行,我得回去把咱家的三只羊牽上,不能讓小日本給糟蹋了。母親說,快跑吧,這年月顧命要緊。大姑娘、小媳婦都被小日本糟蹋了,三只羊,就留給小日本糟蹋去吧。父親不聽,踅身向回走,卻傳來一聲脆響的槍聲。父親一聲慘叫,被擊中了大腿。二柱急忙背起父親一陣飛奔,終于跟上了出逃的鄉(xiāng)親。
天亮時,小日本撤了,村子卻變成一片火海。房子沒了,鄉(xiāng)親們相互幫襯著,搭個窩棚棲身。天熱,父親腿上的槍口潰爛了,疼得像殺豬一樣嚎叫。二柱娘找來村里的大夫馬小辮,用了偏方也不見好。馬小辮的腦袋搖晃著說,你還是去元城城里買云南白藥吧。
說得輕巧,錢呢?本來說好的,賣了家里的三只羊做聘禮,娶四妞做媳婦,可如今三只羊沒有了,房子也沒有了,一片祥云被小日本這陣風吹散了。二柱心如刀絞,恨不得把小日本千刀萬剮。
聽說國軍在沙圪塔擴軍,參軍就能得到一塊大洋。二柱喜出望外,他起了個大早,去沙圪塔報名。
晚上回來的時候,他一把推開門,把一塊大洋放到娘的手上說,娘,娘,我爹有救了。
娘哇一聲哭了。他一愣,才發(fā)現(xiàn)爹不喊了,也不叫了,直挺挺地躺在窩棚里。
他草草埋了爹,在墳前磕了個頭,轉身欲走,被母親一把扯住了。母親說,你哥當兵被日本人打死了,你爹也死了,咱家可不能斷了后??!他說,娘,我要去殺小日本,給我哥、我爹報仇!說完,把娘的嗚咽甩在身后,消失在夜色中。
戰(zhàn)場上,他的對手卻不是日本人。小日本投降了。那場戰(zhàn)斗,短兵相接,他看到自己的對手竟然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四光頭,還有表哥格原。怎么能把槍口對著自己人啊,他愣了一下,卻被自己的連長踹了幾腳。
接下來,一路撤退,來到一座孤島上。
濤聲如咽,他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流淚。他想母親,想四妞。幾十年下來,眼睛哭干了。
頭發(fā)白了,胡須也白了,終于踏上了歸鄉(xiāng)的飛機。
家鄉(xiāng)變了。走上村街,他嗚嗚大哭,只有四妞認出了他,把他接到家里吃飯。四妞的孫子也長成小伙子了,笑嘻嘻地打聽他在孤島上的事兒。
四妞說,你走后,杳無音信,都說你死在戰(zhàn)場上了。你娘在你爹的墳旁邊,給你立了墳,說是怕你孤單。再后來,你娘也死了,和你爹葬在一起。
他去給父母上墳,遠遠看見兩個墳包緊緊擠在一起,一個是父母的,一個是他的。
在元城,沒死去的人立墳是不吉利的,四妞勸他把自己的墳扒掉。他挖開了自己的墳墓,棺材已經腐朽了,變成了黑土。黑土中間,卻有一塊紅色的絲綢保存完好。他很疑惑,取出來打開了,竟是一塊大洋。
那塊大洋灰灰暗暗,溝壑間長滿綠苔。
選自《金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