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們普遍認為,澳大利亞著名劇作家戴維·威廉森的作品深受自然主義影響,但對其戲劇語言中自然主義因素的形成機制卻鮮有探討。作為一種語言學理論與文學文本分析相結合的嘗試,本文從會話分析的角度分析了威廉森的代表作《俱樂部》中自然主義戲劇語言特征,認為形成這類自然主義語言特征的會話機制包括兩方面:一是用真實的、接近現(xiàn)實生活的語言形式代替?zhèn)鹘y(tǒng)戲劇語言中“曲高和寡”的成分,通過“毗鄰語對”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了自然主義式的舞臺語言風格;二是在戲劇人物會話中模擬了現(xiàn)實生活會話中的TPR分布,并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這些分布來刻畫戲劇人物的性格,讓戲劇人物在自己的話語中體現(xiàn)自己的性格,從而達到讓觀眾在舞臺上看到自己形象的戲劇效果。
關鍵詞:《俱樂部》 自然主義特征 會話分析 毗鄰語對 話論轉換關聯(lián)位置分布
一、引言
戴維·威廉森(David Williamson,1942— )是當代澳大利亞最重要的戲劇家,被澳大利亞國立博物館譽為“澳洲百件現(xiàn)存國寶”之一,至今已創(chuàng)作戲劇三十余部。其中,《俱樂部》(The Club,1977)一劇創(chuàng)作于其戲劇思想發(fā)展的成熟期,是其經(jīng)典代表作之一。在國內,該劇曾被北京人藝多次搬上舞臺,為廣大的中國觀眾所熟悉與喜愛??傮w上來看,目前國內對該劇戲劇語言的研究仍有待豐富;當前國內關于戲劇語言的研究文獻大致可以分兩類,一是比較{1},二是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闡釋戲劇語言特征{2},鮮有用語言學理論來解讀和闡釋戲劇語言特征的研究。具體到研究《俱樂部》戲劇語言的文獻,現(xiàn)有研究的著眼點主要是戲劇的語言特征,有論者就曾運用基本語用學理論分析戲劇文本后認為《俱樂部》的語言特征有深刻的自然主義特征{3},為戲劇語言的“語言學解讀”做出了可喜的努力。{4}然而,類似研究很少關注威廉森戲劇語言中自然主義因素的形成機制。鑒于此,本文將選取《俱樂部》作為代表,從話語分析的視角探討威廉森戲劇語言中自然主義因素的形成機制。
二、自然主義語言特征及其會話機制
《俱樂部》一劇以20世紀70年代的澳大利亞足球俱樂部為背景,以細膩的手法展現(xiàn)了一個足球俱樂部在激烈競爭中所面臨的內部斗爭,揭示了人類社會屬性的復雜性和微妙性。該劇的劇情圍繞俱樂部內部的矛盾展開。一開始,總經(jīng)理格里很想在報上發(fā)表聲明保證教練勞里和董事長特德能愉快地在一起共事。但是他不知道有人正在策劃一場陰謀:格里和俱樂部里脾氣暴躁的老政客喬克為了無情的商業(yè)利益沆瀣一氣。他們多次暗地里謀劃,想擠兌勞里、特德和球隊隊長。最后,雖然特德被迫辭職,但是種種跡象表明他們的陰謀不會得逞,因為?;逝蓜诶锖偷つ崤c不滿內斗的新球星杰夫決定聯(lián)手,意欲以他們的道德優(yōu)勢壓過對方。
顯然,任何戲劇情節(jié)都需要戲劇語言來醞釀和推動,《俱樂部》也不例外。然而,戲劇語言又有其特殊性,它是劇作家對劇情最具個性的發(fā)揮,可以說每個劇作家都有自己獨特的語言特征。威廉森曾十分清醒地意識到其戲劇語言的特殊性。在1972年12月致澳大利亞著名導演約翰·貝爾的信中,他曾說:“我的劇作之所以影響了澳大利亞觀眾,是因為……我創(chuàng)造性地而不是模仿性地使用了現(xiàn)代語言模式的對白?!眥5}這種“現(xiàn)代語言模式的對白”就是通過自然、真實的人物對話來塑造人物性格,用舞臺人物的話語來為人物性格做注腳。很顯然,這樣的戲劇語言就與以莎士比亞為代表的傳統(tǒng)戲劇語言有了許多獨具一格的特征,因為在傳統(tǒng)的戲劇語言中,“情人和赴死者,斗士和奄奄一息的人,都會出人意料地說上一大通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多半不是為了表達意思,而是為了諧音押韻和語意雙關?!眥6}可以說,在劇本中無處不在的舞臺人物會話正是威廉森的戲劇語言區(qū)別于傳統(tǒng)戲劇語言的最大亮點??紤]到《俱樂部》一劇的語言大多以人物對話的形式出現(xiàn),以及舞臺人物會話的廣泛性及其在威廉森戲劇中的重要意義,采用Harvey Sacks開創(chuàng)的會話分析理論(Conversation Analysis)作為分析的理論框架是比較恰當?shù)摹?/p>
經(jīng)過過去幾十年的發(fā)展,會話分析已經(jīng)成為一種“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也有許多不同的流派。{7}本文所采用的會話分析是Harvey Sacks及其同事在20世紀80年代創(chuàng)造的一種社會科學研究范式,以分析自然真實語境中會話的組織結構及其內在的銜接模式見長。從會話分析理論的角度分析,《俱樂部》一劇中區(qū)別于傳統(tǒng)戲劇語言的特征包括大量運用貼近生活的毗鄰語對(Adjacency Pairs),獨具匠心的話輪轉換關聯(lián)位置分布(Transition Relevance Place)等方面。正是這些會話結構要素成功地制造了自然主義戲劇特有的、真實客觀的舞臺戲劇元素,進而能成功地讓觀眾“在舞臺上看到了自己的
形象”{8}。
1.貼近生活的毗鄰語對
根據(jù)會話分析的理論觀點,自然發(fā)生的人類會話
常常以成對出現(xiàn)的話語表現(xiàn)出來,這些成對的話語就
叫毗鄰語對,它是人類自然會話的基本組成部分;此
外,每個毗鄰語對包含兩個話輪(即會話人在會話中的說話機會)。毗鄰語對之間的聯(lián)系多是功能性的,也就是說毗鄰語對的前一部分與后一部分緊密相連,一般只要知道話輪的前一部分就能在一定范圍內比較準確地預測話輪的后一部分。常見的毗鄰語對類型有“招呼—回復型”“給予—接受型”“評論—評論型”和“問答型”。
翻開《俱樂部》的劇本,不難發(fā)現(xiàn)整個情節(jié)的發(fā)展都是在人物會話中展開的,在這些會話中,毗鄰語對比比皆是。然而,毗鄰語對并非威廉森獨創(chuàng),傳統(tǒng)的莎士比亞式的戲劇語言也大量地使用毗鄰語對,例如《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一至六行King和Rosencrantz間的會話就是典型的“問答型”毗鄰語對。對于傳統(tǒng)戲劇語言中的毗鄰語對,托爾斯泰曾經(jīng)有過一針見血的批評:“莎士比亞筆下所有人物說的都不是他自己的語言,而常常是千篇一律的莎士比亞式的、刻意求工、矯揉造作的語言。這些語言,不僅塑造出的劇中人物,任何活人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不會用來說話?!眥9}這也就是說,傳統(tǒng)的戲劇語言盡管也利用舞臺人物的會話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但是這些會話卻是不真實的,因為這些毗鄰語對中的典雅語言和觀眾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使用的日常語言有很大的差距。從這個意義上說,威廉森戲劇語言區(qū)別于傳統(tǒng)莎士比亞式戲劇語言的特征就在于威廉森以毗鄰語對為載體來承載口語、習語等觀眾熟悉而又
貼近生活現(xiàn)實的語言形式,從而能達到讓觀眾身臨其
境的效果。下面的人物會話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了《俱樂部》{10}戲劇語言的這一特征:
喬克:問題解決了?
格里:差不多了。
喬克:夠嗆。勞里哪兒去了?
格里:在外面。
上面這段會話包含了兩對“問答型”的毗鄰語對,是現(xiàn)實生活中常見的會話結構;但是真正賦予人物對白舞臺真實感的還是那些口語化的詞語?!皦騿堋薄澳膬骸薄澳莾骸钡挠⑽膭”驹亩紝儆诘湫偷目谡Z,因此
胡文仲先生在翻譯的時候注意到了這種語體特征,用中文北方方言中比較口語化的詞語來對譯,可謂獨具匠心。這類接近真實生活的語言對受眾沒有太高的要求,因此在理論上口語化的語言能在所有觀眾群體中——不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集團,還是沒有受過教育的小市民——找到自己的受眾,從而引起他們的共鳴,這可能也是“新浪潮”戲劇能夠在短時間內獲得廣大觀眾的重要原因之一。
2.獨具匠心的話輪轉換關聯(lián)位置分布
根據(jù)話語分析理論的觀點,話輪轉換關聯(lián)位置(TRP)是任何人類自然語言會話中可能出現(xiàn)話輪轉換的地方。話輪轉換關聯(lián)位置在整個會話中的分布受到很多社會因素的制約,比如會話者的性格特征、社會權力關系,甚至是會話者間的“眼神接觸”{11}。因此,話輪轉換關聯(lián)位置的分布可以與其他因素一起作為分析戲劇人物關系的指標,甚至還可以用來分析人物性格行為特征。比如說,一個情緒低落的人在會話中的TRP分布肯定與一個情緒高昂的人不同:前者不想說話,所以TRP出現(xiàn)的位置大多就是第一句話的結尾;而后者情緒激動,喜歡說話,TRP則不太可能出現(xiàn)在話輪中靠前的地方。為了體現(xiàn)不同理論框架產(chǎn)生的不同分析結論,下面的論述將用已有研究的劇本選段,即刻畫俱樂部經(jīng)理特德人物性格特征的選段。{12}
第一處選段是在第一幕剛開始,特德首次出場時有如下對白:
格里:誰???是勞里嗎?
特德:不是。是整個這事。會很棘手的。得很小心地處理。我的第一個想法是狠狠地整他一下。真的狠狠地整他一下。格里,他是真把我給傷著了,他把我惹火了。我真火了。不過我想如果我不發(fā)火,可能會好得多。你說呢?是不是不發(fā)火好?
現(xiàn)有研究從合作原則的角度分析了這段話,認為“這種喋喋不休,甚至有點盛氣凌人的語言似乎也說明了威廉森為這個人物安排的神經(jīng)質的性格特征”。如果僅關注文本的顯性特征,這樣的結論是中肯的。但是,如果仔細研究一下特德話語中的TPR分布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有意思的隱性特征。特德的話語包含十一句話,他大可在其中任何一句的結尾通過停頓安排一個TPR,實現(xiàn)話輪的轉換。很顯然特德并沒有那樣做,他只是在明確無誤地表示自己“真火了”之后才在下一句話的末尾通過問句停頓安排了一個TPR,讓會話的另一方吉拉爾丁告訴自己是不是“不發(fā)火好”。這一切無疑說明特德正掙扎在自己的情感沖動和理性之間:一方面他怒不可遏,另一方面卻不得不理性地考慮自己動怒的后果。這一“天性”對“教養(yǎng)”的斗爭(Nature vs.Nurture)更加真實自然地刻畫了威廉森在注腳中為特德設定的源自暴躁易怒的性格。
同樣,在第一幕稍后的地方,特德性格的一些隱性特征再一次通過會話中的話輪轉換關聯(lián)位置分布得以體現(xiàn):
勞里:我他媽的但愿如此。
特德:[突然爆發(fā)]天哪,勞里。理不能全在你那兒。如果一個足球俱樂部在過去五個星期里像我們俱樂部表現(xiàn)那么壞,大部分教練會面對現(xiàn)實,不會把所有責任都洗刷掉。我是抱著和解的心氣來和你談,而你卻一有機會就對我大肆攻擊,這么干下去有沒有什么意思?我真有點兒懷疑了。你在報上講的那些有關我的話真?zhèn)宋伊恕D銊偛胚M來的時候,我對你笑臉相迎,我是拼命控制自己。
根據(jù)經(jīng)典的會話分析理論,會話的一方在完成自己的話語之后會通過TPR給對方一個會話空位(slot),以便向對方發(fā)出繼續(xù)話輪的“邀請”(invitation)。因此,在這段戲劇會話中,無論特德說什么,其話語的會話功能都僅僅是需要對勞里那句“我他媽的但愿如此”做出某種回應。從整體上看來,特德的回應僅僅是想為自己辯解,為自己的不良情緒找到正當?shù)睦碛?。有意思的是,如果僅僅要達到這個回話目的,特德大可在第四句話末尾就設置一個TPR,把會話機會轉交給對方或者在場的第三方;但是他卻選擇加上第五、第六兩句話,明確地告訴對方自己“受傷了”,“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緒)”。在特德的戲劇語言中,他似乎一直習慣于自我表白的心理狀態(tài),比如第一幕剛開始與吉拉爾丁的對話中特德明確地說“我真火了”。對任何一個成年觀眾而言,這類心理狀態(tài)的自我表白(self-reporting of mental state)似乎都是多余的:甚至從劇本本身也能看出特德是“突然爆發(fā)”了的。這個顯而易見的矛盾可能會有很多解釋,但是如果聯(lián)系到特德在這些會話中的聽眾(俱樂部總經(jīng)理格里和教練勞里)及其扮演的社會角色,那么特德不厭其煩地向自己的聽眾宣告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只能理解為一種微妙的警告:警告對方最好意識到是和誰在說話,警告他們如果這個處于社會權力結構上層的人生氣了是會有后果的。因此,這個選段中特德回復中的TPR分布充分說明了特德對社會權力結構的敏感,以及他喜歡以權壓人的個人品格。
三、結語
威廉森的戲劇語言風格深受自然主義的影響,與傳統(tǒng)莎士比亞式的戲劇語言不同,他非常擅長將戲劇情節(jié)以客觀、真實的方式展現(xiàn)在舞臺上,讓觀眾從相對客觀的角度來欣賞整個戲劇,這一語言特征在《俱樂部》的戲劇語言方面體現(xiàn)得尤為顯著。一段時期以來,對威廉森戲劇語言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對此類自然主義特征的描寫和說明上,對其形成機制的探討比較少。如果用會話分析理論對威廉森戲劇語言中的自然主義因素進行解構,就會發(fā)現(xiàn)威廉森至少運用了以下幾種會話機制來創(chuàng)造舞臺語言的自然主義效果:其一,用真實的、接近現(xiàn)實生活的語言形式代替?zhèn)鹘y(tǒng)戲劇語言中“曲高和寡”的成分,并通過“毗鄰語對”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了自然主義式的舞臺語言風格;其二,在戲劇人物會話中模擬了現(xiàn)實生活會話中的TPR分布,并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這些分布來刻畫戲劇人物性格,讓戲劇人物在自己的話語中體現(xiàn)自己的性格,從而達到讓觀眾在舞臺上看到自己形象的戲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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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陳貽雄,碩士,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話語分析、人類語言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