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作家閻連科獲得了歐洲最重要國際文學獎卡夫卡獎,7月19日下午,第二次來到香港書展的閻連科,第一次跟讀者細講給他寫作帶來無限資源和想象的故鄉(xiāng)。聽完閻連科這個關(guān)于他故鄉(xiāng)的演講,便能理解他為何反復(fù)地用荒誕和肆意的想象力去寫農(nóng)村、寫故事。
我今天演講的題目是“一個村莊里的文學與中國”,我的寫作與那個村莊分不開。其實那個村莊什么樣子,讀者完全不知道。那個村莊是我一生的全部,也是我寫作的全部。
不生不死的村莊
每一任縣長、縣委書記都對我說,整個嵩縣最神奇的村莊就是你們村莊,這個村莊歷來人不生也不死,只有人口普查的時候,才會多出那么多人。如果不普查,管戶籍的人幾乎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在我們村莊,生了人也不報戶口,死了人也不注銷戶口。因為去報戶口就會看到你超生了一個、兩個孩子,因為注銷戶口,地就要被收回去。所以,這是一個永恒的村莊,不生不死的村莊。
我那個村莊,最富有的人有幾千萬上億元(的身家),他們開礦、淘金。但直到今天,那個村莊也還有在大年初一買不起肉,吃不起餃子的。有錢的人非常有錢。二三十年前,我們村莊就有人買了上海生產(chǎn)的桑塔納轎車,那個時候只有縣長才能坐。他買了車后從上海一路開到河南,開回家,整個村莊都去參觀他的車。但是晚上一場暴雨,把他家門前的路全沖垮了,從此,他的桑塔納轎車就再也沒有離開他家的院子,永遠放在那供大家參觀。
我經(jīng)常跟別人說,我最幸運的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村莊。這個村莊好人好到什么程度?當年,村莊里突然來了一個逃荒的乞丐,是個女性,啞巴,有些智障。她住在村頭的房子里,一住就是三年,每天都有人給她送飯。但是這個村莊壞到什么程度?有一天她肚子大起來,她懷孕了。村里人都罵,是哪個壞人讓這個可憐的女人懷孕?沒人承認。
村莊人的生活就是文學
這個村莊的文學在哪里?這是一個一點兒都不看書的村莊,沒有一個人知道魯迅,沒有人讀《紅樓夢》,而《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他們都是聽口口傳下來的。這個村莊沒有我們所謂的文學,但這個村莊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純文學,都充滿想象,是行為的文學。
這個村莊沒人讀書,但是每個人、每件事情,都充滿著極其荒誕、深刻、復(fù)雜的文學色彩。他們每個生活、行為,都充滿著文學性,根本不需要看魯迅,祥林嫂、阿Q,我們村莊、我們鄰居就是。
我那個80多歲大伯還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問我,能不能解放臺灣?跟美國人打了怎么辦?他還關(guān)心什么呢?每次我回家,他把我拉到一邊問我:“如果我死了,你媳婦來不?其他媳婦都是農(nóng)村的,你媳婦是城里人,她會來嗎?不回來,你怎么辦?”我說:“不回來,我跟她離婚。”他心里就踏實了。
走遍全世界,我再去看這個村莊,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村莊是無比的神奇,神奇到它是整個世界的存在。我全部的寫作,是這個村莊給了我無限的資源。我堅守這個村莊,就堅守了中國和中國的文學。我是這個村莊的孩子,丟掉這個村莊,就丟掉了一切。 (摘自《東方早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