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
一
梅木蓮鋤棉地雜草時,遠遠地望見婆婆一顛一顛朝她跑來,婆婆嘴巴一張一合的,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傳到梅木蓮耳中,只是一些碎片了。
婆婆再過幾個月就滿六十九周歲,農村習俗“做九不做十”,正月里,丈夫曹學寶和梅木蓮商量,要給婆婆做七十大壽。商量來商量去,梅木蓮不高興了。曹學寶的意思是要大做,七十是大壽,到時除了請親戚朋友外,還要通灣擺席。梅木蓮不高興的原因也在這兒,她不是不愿幫婆婆做壽,她的意思是只請親戚朋友,沒必要弄得那么張揚。倆人一說二說,說不到一起,曹學寶就摔了飯碗。倆人為此半個月沒有說話,做壽的事也擱下來了。
梅木蓮主要還是想省幾個錢。灣里規(guī)矩,老人做壽,親戚朋友收到吃席的請?zhí)且投Y的,灣里人吃席卻只是湊熱鬧,不用隨禮。按說老人七十大壽通灣請吃席也是規(guī)矩,但規(guī)矩不是梅木蓮破的,不通灣請的不只她一家。去年,陳菊香的公公做七十就沒通灣請吃席。論起來陳菊香的丈夫曹光海還是曹學寶的房族老弟,只是因為曹光海的妹妹曹光鳳嫁到縣城,他們就到縣城餐館擺了幾桌酒席,把老人接到城里做壽了。梅木蓮覺得有人做得了初一,她就可以做得十五。
通灣請吃席,一家來一位,也不少于六七桌,那至少得多花去兩三千塊錢,梅木蓮心疼。家里前年翻新了房子,還欠著幾萬塊錢的債呢,何況公公腦血栓癱在床上,家里用錢的地方多,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
蓋房子是梅木蓮多年的心愿。她嫁到曹家?guī)X整十年了,剛來時,曹學寶家是三間青磚瓦房。那時,灣里大多數房子都差不多,只有一棟兩層樓的洋房,那是曹應生家的,曹應生比曹學寶大五歲,他最初販豬仔,后來辦了個養(yǎng)豬場,在灣里算是先富起來的人,只是這曹應生吃喝嫖賭樣樣來,還三天兩頭打老婆,梅木蓮也不眼紅他家有樓房。梅木蓮看中的是曹學寶的人,覺得他實誠,能吃苦,她堅信,只要夫妻倆好好奔,好日子總會有的。
沒想到,這年頭靠種田死做還真賺不下來錢,年頭忙到年尾也只糊個嘴。漸漸的,灣里年輕人紛紛出外打工,有些手藝的中年人也跟著出去了。幾年下來,這些人在外面賺了錢開始回家蓋房子,灣里那些青磚瓦房像變魔術一樣,一座座全變成了樓房。看著自己家的房子矮矬矬地擠在樓房中間,梅木蓮心里不平衡了、不舒服了,人也變得愛嘮叨了。
曹學寶就是這樣被梅木蓮嘮叨離開家,進城打工的。介紹曹學寶打工的是曹光鳳,曹學寶叫她堂妹。其實曹光鳳也沒這個能耐,她在縣城只是個家庭婦女,在家?guī)Ш⒆幼黾覄?,真正介紹曹學寶做事的是曹光鳳的丈夫張遠清。張遠清在縣工業(yè)園偉雄化工廠做保安,有次梅木蓮在灣里和陳菊香閑聊,說到想讓曹學寶進城打工的事,陳菊香找機會就和曹光鳳說了,曹光鳳又說給了張遠清聽,正好那時化工廠招爐前工,招聘廣告就貼在公司大門口,張遠清于是介紹曹學寶去應聘,一去,人事科的人看看就聘上了。
為這事,梅木蓮還請陳菊香夫婦到她家吃了餐飯,特地殺了一只老母雞感謝他們。
化工廠的收入不錯,曹學寶從事的又是危險工種,福利更高些,這樣,沒干兩年,家里存下了幾萬塊錢。有了這幾萬塊錢墊底,梅木蓮動了翻新房子的念頭。曹學寶開始不同意,覺得應該存錢留給兒子,兒子已經讀初中了,將來讀高中要花不少錢,還要讀大學呢。但梅木蓮已經八匹馬拉不回來了,她說,錢還可以賺的,現在我們家還住這樣的房子,在灣里矮人一頭呢。
曹學寶終究拗不過梅木蓮,家里的平房推倒了,做成了兩層樓。做房子的事難預計,等到完工住進去,家里已欠下了幾萬塊錢債。雖然如此,梅木蓮還是很高興,總算了卻自己一樁心愿,不就是幾萬塊錢嗎,憑曹學寶打工的收入兩三年可以存下來了,自己在家里種田養(yǎng)豬,保一家人吃喝沒問題,曹學寶賺的錢都可以用來還債呢。
偏偏老天不遂人愿,去年臘月二十,公公挑糞時摔倒,口吐白沫,送到醫(yī)院搶救才撿回一條命,卻從此半身不遂,臥床不起,醫(yī)生說是腦溢血,要慢慢調理。以前,公公婆婆年紀雖然大了,但洗衣做飯,喂豬養(yǎng)雞,還幫著家里干農活,沒吃一點兒冤枉。公公一病倒,婆婆要照顧公公,家里上上下下只剩下梅木蓮一人忙碌。送公公住院治病花錢不說,現在每月還要不少錢買藥,家里的錢再也難積攢下來了。
這怎么叫梅木蓮不著急?馱債的日子不好過呢,何況借錢給自己的要么是親戚,要么是灣里人。以前人家看你家紅火,不著急要債,自己也有還債底氣,如今梅木蓮在灣里遇到債主臉不由發(fā)紅,也怕去親戚家走動了。
看著婆婆遠遠跑來,木蓮猜想,可能又是公公的病犯了吧。公公的病時好時壞的,有時屎尿在床上拉。婆婆年紀大了,也辛苦,好幾次公公發(fā)抽搐,婆婆都急巴巴地叫上梅木蓮一起送村衛(wèi)生所打針。有時梅木蓮想,公公這樣活著,還真不如死了好。但只是想一想,梅木蓮馬上要暗罵自己,這樣想都短壽呢!
心底里,梅木蓮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所以,看婆婆火燒火燎地跑來,梅木蓮并不著急,而是埋下頭繼續(xù)鋤草。腳下的一坰地鋤得差不多了,種在營養(yǎng)缽里的棉苗小小的,但雜草卻長得兇,三天不鋤就看不到棉花了。梅木蓮計劃是上午將這棉地的草鋤了,下午再去菜地搭竹架子。公公發(fā)病也不是第一次,就等婆婆過來了再說吧。
婆婆這次跑得前所未有的快,離棉花地還有二十幾米遠時,梅木蓮終于聽清婆婆嘴里叫的什么了:木蓮,不得了,不得了,化工廠爐子爆炸,學寶被炸死了!喊完,婆婆軟綿綿地癱倒下去。
梅木蓮手上的鋤頭停住了,人還保持著曲身的姿勢,腰卻僵硬得無法直起來。抬起頭,眼前的日頭變得刷白刷白,梅木蓮一時什么都看不清了,聽不見了……
二
曹學寶其實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毒液熏死的。
偉雄化工廠生產原料中含有劇毒丙稀醇液,原料運輸嚴格封閉操作。曹學寶是爐前操作工,他做了幾年,按說是熟手了,出事時不知是鬼找的還是怎么回事,當爐膛氫氣閥門打開時,他突然想抽支煙,剛按下打火機,就聽“砰”的一聲巨響,爐子爆炸了,不遠處的原料輸送管道也被炸開了。曹學寶跑得快,并沒有被炸到,但飛濺的液體撲了他一臉,當場中毒昏倒,送醫(yī)院搶救了一個小時,還是斷了氣。
這些是一個瘦高個中年男子說給梅木蓮聽的,男子自我介紹姓高,是偉雄化工廠副廠長。梅木蓮自來到縣城就沒有說一句話,此刻,她坐在醫(yī)院太平間門外臨時搭的帆布帳蓬里,只是一直流淚,化工廠派了幾個工作人員在照應。太平間的地上躺著曹學寶,用白布蓋尸體,草紙遮了臉。梅木蓮剛來時掀起草紙看了一眼,曹學寶的臉完全變了形,腫得鼓鼓的,透著青亮,眼睛閉著,眼球撐出眼皮老高,像是要暴出。梅木蓮當時就哭昏過去,她不敢相信,一個活潑潑的人說沒就沒了。兩個多小時,梅木蓮一直呆坐著,任由旁人勸說,只是不說話,婆婆沙啞的哭訴在她聽來也是那么飄渺虛幻。
化工廠成立了事故處理小組,高副廠長是組長。他見死者家屬情緒稍微穩(wěn)定,就開始安排相關后事。先是派人去租冰棺,這五月的天氣,尸體如不冷藏,很容易有味道。然后,在醫(yī)院附近的春歸旅社開了幾間房,將梅木蓮和婆婆等人帶到旅社安頓下來。陪同梅木蓮來的還有曹光海、陳菊香夫婦,曹光鳳、張遠清夫婦一直在醫(yī)院,曹學寶的死訊還是張遠清告訴曹光鳳,曹光鳳打電話給哥哥曹光海,然后曹光海通報給梅木蓮婆婆的。
化工廠為梅木蓮他們開了三間房,但大家全擠在梅木蓮和婆婆的房里,陪著她們,輕聲勸解。廠里工作人員送來了盒飯,本來高副廠長是要請他們到外面館子里吃的,但怎么拉梅木蓮和婆婆也不去,只好叫人送盒飯了。已經是下午一點,曹光海和曹光鳳兩對夫婦端起盒飯在吃,梅木蓮和婆婆都沒動盒飯,梅木蓮神情呆滯,端坐床沿一動不動,婆婆也哭不出聲了,只不停地抽泣。
高副廠長讓大家休息一會兒,他先去趟工廠,晚點兒過來和他們談后事辦理事宜。
陳菊香將盒飯里的肥肉扒拉給曹光海,邊吃邊勸梅木蓮,你們也吃點兒吧,人死不能復生,后面的事還多著呢。
曹光海感嘆,學寶兄弟死得太慘了!
梅木蓮抬頭望望大家,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說,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這是天塌下來了哇!
婆婆“哇”地又哭出聲,我的兒呀!
張遠清的飯吃完了,他放下飯盒,說,學寶真是的,進廠也不是第一天了,怎么就敢在爐邊抽煙呢,公司要是追究起來,我這個介紹人恐怕都得受牽連。
曹光鳳扯了他一把,說,亂嚼么的,人都死了!
張遠清望了一眼梅木蓮,訕訕地說,我也就隨便說說,對了,前年工業(yè)園一家廠子有名工人得病住院,后來死了,聽人說得的是矽肺病,是種職業(yè)病。本來死者家屬要告狀,后來廠里不光報銷了全部醫(yī)藥費,還賠了死者家屬十五萬塊錢,這事才平息。依我看,學寶這次不管怎樣,總是死在廠里,廠里總得賠點兒錢吧。
陳菊香問,你看能賠多少?
張遠清說,這不好說,畢竟事故是由學寶抽煙引起的,他違反了公司操作規(guī)程。但我覺得不會賠得少于那個得矽肺病死的人吧?;S這么大,也不在乎這一點兒錢。
陳菊香點頭,要是能賠個十幾二十萬的,木蓮今后也算有個依靠。
婆婆停止抽泣,原來她一直在認真聽大家說話,她聲音哽咽地說,學寶走了,我和那癱在床上的老頭子可怎么辦,還有我那孫子呢,他才十三歲呀。
曹光海說,大家別瞎嚷嚷了,先看廠里怎么說吧,另外,學寶的后事也要辦好,我已經給灣里打電話了,出這么大事,得大家?guī)椭幚怼?/p>
梅木蓮感激地朝曹光海點點頭。
四點,高副廠長帶幾個人進了梅木蓮的房間,見大家都在,他先安慰了梅木蓮和婆婆一番,然后告訴大家,廠里將醫(yī)院的搶救費用結了,花了一萬多塊。曹學寶的尸體已經裝進冰棺,只待家屬同意就可以送火葬場火化,他現在來就是聽聽家屬在后事辦理方面還有什么要求。
曹光海說,我兄弟無端地丟了一條命,哪能這么簡簡單單燒了呢。
曹光鳳也說,是呀,廠里得賠錢。
高副廠長說,曹學寶同志的情況比較特殊,他是因為違反操作規(guī)程,抽煙引起爐子爆炸的,初步估算,這給公司造成直接經濟損失一百多萬呢,還不包括因此停產維修的損失。當然,人畢竟死了,本著人道主義,廠里還是要考慮給家屬一定補償的。
張遠清上前,給高副廠長敬了一支普通金圣香煙,說,高廠長,還請您多關照,我這死去的兄弟是家里的頂梁柱,現在丟下孤兒寡母,還有老父老母,實在可憐呀。
高副廠長說,廠里初步研究了,也不追究曹學寶違規(guī)操作的事,補發(fā)一年工資,還有老人、配偶、孩子的撫養(yǎng)費等,一共補償二十萬元,你們看看行不行?說完,高副廠長點了煙,邊抽邊看著梅木蓮。
二十萬!一直處于渾沌狀態(tài)的梅木蓮頭似乎被重擊了一下,腦子清爽了許多。她在心里默默地算著二十萬是多少,卻如亂麻一般,理也理不清,二十萬,那是要賣多少糧食、養(yǎng)多少頭豬才能換來的。
婆婆也愣住了,她盯著高副廠長問,廠里真能賠二十萬?
看著她們的表現,高副廠長滿意地微笑了,他說,老人家放心,我們是有信譽的企業(yè),我現在就是代表廠里來跟你們談的。
張遠清又上前敬煙,堆笑著說,謝謝高廠長!謝謝高廠長!
高副廠長手往外推了一把,沒有理張遠清,而是望著梅木蓮說,這事還得死者遺孀作主,你是第一受益人,同意廠里處理意見的話,我這里有份事故處理協議書,只要你把字簽了,我們當場付錢,明天開始,大家一心辦理死者后事。
梅木蓮抬起頭,望望高副廠長,又環(huán)視了一眼屋里其他人,大家都在望著她。一時,梅木蓮心亂如麻,學寶一死,給自己拿主意的人也沒有了,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呢。想到這里,她“哇”的一聲,憋在心底的苦楚再次爆發(fā),禁不住大哭起來。
曹光鳳倒了一杯水給梅木蓮,勸道,想開點兒,別哭壞了身子。
曹光海說,這人剛死,總得放幾天,讓親戚朋友來燒燒紙吧,也不用這么急著火化。
高副廠長說,城里不比鄉(xiāng)下,醫(yī)院太平間不能停尸太久。我看明天還是先火化了,骨灰拿回鄉(xiāng)下,你們什么風俗按什么風俗辦就是了。
正在這時,外面吵嚷起來,有哭的,有鬧的,有叫的,亂成了一鍋粥。緊接著,有人蜂擁著上樓,只聽走廊里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叫道,木蓮侄媳在哪里?木蓮侄媳在哪里?
三
來人是曹慶忠,隨同他一起來的還有灣里男女老少四十多人,坐的是曹應生的龍馬貨車,那是曹應生拉豬的車,另外還租了一輛四輪車。灣里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了,留下能走動的也不到五十人,幾乎都來了。
曹慶忠是曹家?guī)X村民小組組長,五十出頭,高大黑壯,論輩分是曹學寶的叔叔。他一踏進房門,就沖梅木蓮嚷道,侄媳呀,沒想到,沒想到呀!我一得到消息,就將灣里人都召集來了,你放心,你的事就是灣里的事,學寶侄子去了,有我們幫你做主呢。
這曹慶忠雖是小組長,但平日在灣里吆三喝四,愛占小便宜,給人的印象不是很好,只是他仗著兄弟三個,輩分又高,灣里沒人敢惹他,村支書看他鎮(zhèn)得住場面,就安排他當了小組長。曹慶忠還好色,曹學寶到縣城打工后,梅木蓮長年一個人在家,又長得有幾分姿色,曹慶忠沒少打她主意,有事沒事就往她身邊湊。有一次,梅木蓮在背后山割小山竹,曹慶忠見四下無人,居然上前捏了一把她的奶子,梅木蓮羞惱得揮起砍刀他才不得不走開了。
這種事情,梅木蓮吃了虧還說不出口,雖說是曹慶忠為長不尊,但若是鬧起來,丟人蝕面的還是女人。梅木蓮只有處處防范著曹慶忠,盡量不和他單獨在一起。
盡管有這些過節(jié),但現在曹學寶出事了,曹慶忠?guī)е@么多人趕來,梅木蓮還是被感動了。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關鍵時候,灣里人還是灣里人。梅木蓮現在思想正徘徊,正是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曹慶忠的到來,不亞于給了她精神支柱,她不由一把站起,拉著曹慶忠的手哭道,叔呀,天塌了,這可怎么好哇!
曹慶忠輕輕撫摸著梅木蓮的手,安慰道,別慌,別慌,有叔在呢。
曹慶忠在床沿坐下,他壓壓手,讓擠在門口看熱鬧的灣里人安靜。梅木蓮只知道哭,還是曹光海一五一十地將情況說了。說完,指著一旁的高副廠長說,這位是化工廠的高副廠長,是專門負責事故處理的領導。
曹慶忠仿佛這才注意到坐在房間沙發(fā)上的高副廠長,他沒有起身,而是冷冷地說,怎么,出這么大的事,廠里就派個副廠長來應付?
高副廠長不似先前那般鎮(zhèn)靜,也沒有了那種居高臨下的神情,他解釋說,這位大哥,我們駱董事長出差在外,目前事故處理工作由我負責,廠里已經研究了,不追究死者違規(guī)操作的責任,負責全部醫(yī)療和安葬費,另補償死者家屬二十萬元。
放屁!人都死在廠里了,還有什么責任?死個人才賠二十萬,打發(fā)叫花子呢!曹慶忠吼道。
就是,就是,哪有這么便宜的!
方下灣細和尚在外面挖煤死了,他家里人還獲賠三十萬呢。
學寶不能白死了!
擠在房門口的灣里人七嘴八舌嚷開了。
張遠清上前,對高副廠長說,這是我們?yōu)车牟芙M長,他剛來,情緒有些激動,您別見怪。又拉拉曹慶忠胳膊說,叔,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高副廠長也是好心。
曹慶忠一甩手,說,好心?什么好心?我看滿嘴的鬼話!人死比天大,這事哪能這么輕易了結!明天一早我們將學寶的尸體抬到縣政府門口去,找縣長評評理。
對,鬧,鬧,讓老板多賠錢!有人大聲附和。
高副廠長看局面難以控制,他站起身說,曹組長,要不大家先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我去廠里再找人商量商量,等下過來談。邊說邊擠出了門。
高副廠長一走,房間里更是鬧麻了水,有人義憤填膺,有人陪著落淚,有人拉著婆婆和梅木蓮安慰。梅木蓮看到這么多灣里人在場,內心的傷感再次爆發(fā),又哭得死去活來,慘不忍睹。
張遠清對曹慶忠說,叔,廠里答應賠二十萬,不少呢。
曹慶忠不屑地說,我曹家?guī)X人哪能這么包?這賠償的數目絕對不能少,得鬧!鬧了才能多賠錢。
曹光海問,能鬧到多少呢?
這……曹慶忠含糊地說,少說也得多個十來萬吧,沒有三十萬我們絕不能答應火化。
張遠清擔憂地說,這么鬧行嗎?不會出事吧?
曹慶忠拍拍胸口說,大家不要怕,一切有我擔著!
婆婆撇下圍在她身邊的女人們,撩起圍兜擦了把眼淚,哽咽著問曹慶忠,他叔,真能鬧到三十萬嗎?
曹慶忠底氣不足地說,反正不能太老實。
這時,一個穿著灰色工作服的小伙子跑進房間,見了曹慶忠,堆笑著說,曹組長,高副廠長正召集廠部負責人在開會,研究事故處理意見。他讓我先過來,請各位老鄉(xiāng)換地方休息,全都到縣城最好的望湖賓館去,我們廠在那里專門包了一層樓。
曹慶忠瞪著眼問,那什么時候和我們談條件?
小伙子說,高副廠長散了會馬上到望湖賓館和大家商談后事。
曹慶忠得意地環(huán)視著灣里人,挺起胸,一招手說,走,咱們換地方!
四
望湖賓館是縣城最好的四星級賓館,條件果然不一般,玻璃旋轉門進大堂,乘電梯上樓,到處富麗堂皇,燈火通明。灣里人都沒來過,一個個如同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東張西望,充滿了新奇。
化工廠包下的是四樓,兩個人一間房,還特地幫曹慶忠安排了個套間。只是,電梯口和安全出口都有穿工作服的人守著。服務員把大家引到不同的房間后,樓層暫時恢復了平靜。灣里人進了房門,看到豪華的裝修,一個個嘖嘖有聲,暗中驚嘆,有的人忙著打開電視看,有的人干脆脫了衣服到浴缸里泡澡。大多數人只是跟風看熱鬧來的,真正悲傷的只是死者的直系親屬。
曹慶忠在套間內轉了轉,去衛(wèi)生間上了趟廁所,然后泡了杯茶,愜意地坐在沙發(fā)上喝。喝到一半,想想起身,端著茶杯打開門來到梅木蓮房間。梅木蓮和婆婆正面對面呆坐著,曹慶忠對梅木蓮說,侄媳,我房間就在隔壁,你到我房間來,我和你商量點兒事。
梅木蓮望了眼婆婆,婆婆沒說什么,她起身低著頭,隨曹慶忠來到套間。曹慶忠關了門,說,你坐吧。
梅木蓮在床沿坐下,曹慶忠也在旁邊坐下,盯著梅木蓮看了半天,卻沒有說話。
梅木蓮不自在地問,叔,你有什么話說?
曹慶忠拉起梅木蓮的手,撫摸著說,你哭成這樣,還是這么好看。
梅木蓮抽出手,身子往邊上挪了挪,問,叔,這事可怎么辦呀?
曹慶忠又湊近了點兒,再次拉住她的手說,你放心,有叔在。只要你聽叔的,我絕對不讓你吃虧。
邊說,邊一把抱住了梅木蓮。
梅木蓮驚得“呼”地站起,連連往門邊退說,叔,學寶尸骨未寒,還在太平間躺著呢,你怎么?怎么……
曹慶忠逼近說,侄媳,你是知道我的心的,學寶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你的日子還長著呢,只要你順了我,一切有我作主。
梅木蓮“撲通”坐到了地上,“哇”地哭出聲來,我遭惡呀,這個時候,你怎么還這樣對我!
曹慶忠慌亂地從貓眼往外瞅瞅,回過頭拉起梅木蓮,說,別哭,別哭,都怪我性急了些,我也是說說而已,我今天既然來了,就一定會幫你的。你我之間,也不在一時,只要你有那份心就行了。
梅木蓮打開門,哭著跑回了自己房間。
九點,高副廠長來到四樓,將曹慶忠和梅木蓮等人召攏,提出連夜商談曹學寶后事。不過他提出,曹家?guī)X來的人只能派出五位代表參加談判。
最終確定曹慶忠、梅木蓮、曹光海、張遠清、曹應生為談判代表,婆婆見沒有她,死拉著梅木蓮手不放,非要同去,高副廠長只有同意臨時多增加一個人。
談判地點在賓館三樓的小會議室。六人隨同高副廠長進了會議室,才發(fā)現長長的會議桌一邊已經坐了好幾個人,一個個氣宇軒昂,一看就是政府官員,六人在會議桌對面坐下,很快有打扮入時的女服務員端上了茶。曹慶忠一個小組長哪見過這陣仗,一下子只覺得矮了下來,明顯有些手足無措,其他人更是默默坐著,不敢出聲。
對面正中一個梳大背頭穿銀灰西裝的中年人說,各位老鄉(xiāng),你們辛苦了,我叫羅世鳴,是縣政府副縣長。大家一聽,不由得眼光都聚焦到這個人身上,乖乖,縣長都到了!
羅副縣長介紹了他左右坐著的人,有縣政府法制辦汪主任,有工業(yè)園管委會的余主任,有信訪辦的何主任,有公安局楊副局長,還有就是偉雄化工廠的高副廠長等人。
羅副縣長接著說,對曹學寶同志不幸遇難,我們深表同情??h政府對此事也非常重視,特別委派我和相關部門的負責人來協助企業(yè)處理后事。你們是死者家屬和鄉(xiāng)親代表,我希望大家都能心平氣和,一起把事情商量好。
說完,羅副縣長扭頭對高副廠長說,高廠長,你先說說廠里的意見吧。
高副廠長輕咳一聲,說,今天上午八點半,我們廠爐前工曹學寶在爐前操作時,因抽煙引爆氫氣爐,導致原料輸送管被炸裂,劇毒丙稀醇液噴到曹學寶臉上致其受重傷。廠里第一時間將傷者送往醫(yī)院進行搶救,盡了最大努力,無奈傷勢過重于九點四十分死亡。事故發(fā)生后,我們廠迅速召開班子會,并向正在香港出差的駱董事長電話作了匯報,廠里決定本著人道主義精神,負責對曹學寶后事的安排,并補償死者家屬二十萬元。
聽了高副廠長的話,屋內又安靜了下來。羅副縣長眼光在對面六人臉上掃了一遍,六人又互相望了望,最后還是曹慶忠說話,我們不同意這種方案!
曹應生附和,是的,只賠二十萬,太少了。
曹光海說,學寶兄弟才四十歲呀。
梅木蓮和婆婆禁不住又哭出了聲。
張遠清一會兒望望灣里人,一會兒望望高副廠長,一臉的為難,沒有說話。
羅副縣長大聲說,各位老鄉(xiāng),別急別急,這不是在商量嗎?他望著曹慶忠說,曹組長,你也說說你們的意見吧。
曹慶忠見羅副縣長點名,有些受寵若驚,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想想又放下,坐直身子說,這個,這個,羅縣長,不是我們難說話,實在是有苦衷。一呢,學寶侄子正值壯年,是家里的頂梁柱,上有癱在床上的爹和年邁的娘,下有未成年的兒子,現在他一死,讓一家人日子怎么過呢。二是補償的事,人死也死了,我們也不想為難廠里,但來之前我們也打聽了,別的地方,職工騎車上班路上被車撞死了都賠了十幾萬,更別提煤礦死人賠償的數目,這學寶還是死在廠里工作崗位上的呢,二十萬實在是少了。
曹慶忠說的有些事只是道聽途說,到底該賠多少,他心里也沒數,但這一番話倒說得在情在理。
梅木蓮流著淚,感激地望著曹慶忠。
高副廠長說,那你們出個價,到底賠多少才行?
曹慶忠說,這個價我們不出,你們看著辦,不合適我們就不同意尸體火化。
話語中透著農民式的狡黠。
一時,談判陷入僵局。
羅副縣長望了一眼坐在他左邊的年輕人,年輕人三十四五歲模樣,戴著眼鏡。羅副縣長說,下面請縣法制辦汪主任給大家介紹一下工傷死亡補償的相關規(guī)定。
汪主任說,工傷死亡賠償金是指職工因工死亡,其直系親屬按照法律規(guī)定領取的喪葬補助金、供養(yǎng)親屬撫恤金和一次性工亡補助金,這是有賠償標準的,還要根據死亡的原因具體確定。我省的標準在全國處于中下游水平,具體從十幾萬到四十幾萬不等。據我們了解,曹學寶師傅在此次事故中負有主要責任,給企業(yè)帶來了很大的經濟損失。鑒于人已死亡,企業(yè)不再追究事故責任,并負責死者后事,還賠償死者家屬二十萬元,是合情合理的。
婆婆大哭起來,我可憐的兒呀,你死得好冤呀。好好的一條命丟在廠里,還說你要負主要責任,我可憐的兒呀!
她這一哭,梅木蓮也不由得又抽泣起來。
曹應龍騰地站起,說,這欺人太甚了,人畢竟是在廠里死的,我們哪管他什么責任不責任的!
曹光海說,就是,就是,賠二十萬太少了。
張遠清囁囁地說,是要加點兒,是要加點兒。
曹慶忠望著羅副縣長說,羅縣長,政府要給我們老百姓做主呀!
七嘴八舌的,會場局面有些失控。
公安局楊局長正要說話,羅副縣長用眼神制止了他。羅副縣長說,鄉(xiāng)親們別激動,有說好說,有話好說。
突然,門外有人叫道,好說個屁!明天一早,我們就把尸體抬到縣政府門口去。
對,對,抬尸喊冤!
讓《焦點訪談》的記者來采訪!
人聲嘈雜,說什么的都有。
會議室門外不知什么時候聚集了不少灣里人,大家洗過澡、廠里安排吃過晚飯,閑著沒事,聽說三樓正在開協調會,便擠到會議室外面來聽,樓道口看守的工作人員也沒能攔住。
有這么多灣里人撐腰,曹慶忠一下子硬氣起來,他大聲說,不談了!不談了!不賠到位我們不會簽字的!
羅副縣長見會議難以繼續(xù)開下去,站起來宣布道,這樣吧,大家先冷靜一下,請各自回房休息,我們商量商量,再給你們答復。
五
灣里人回到四樓,有幾個人提議打撲克,還有些人要看電視劇或睡覺,其他二十幾個人全擠在曹慶忠房間。
曹光海說,組長,剛才從汪主任的話音里,可以聽出,工傷死亡最多可以賠到四十多萬呢。我們可不能虧了。
張遠清說,可學寶是自己抽煙引起事故的,給廠里造成了那么大的損失,本來還要追究他的責任呢。
曹應生說,現在人都死了,抽煙不抽煙的,我們又沒看到,哪管是哪個的責任,我們只管要廠里賠錢。
曹光鳳點頭,就是,這么大一個廠,又不是沒有錢。
婆婆拉著曹慶忠的手說,他叔,我們全就靠你了。
梅木蓮也眼淚汪汪地望著曹慶忠。
曹慶忠成了滿屋人的焦點,他感到有些得意,他這個小組長還從來沒有過這么大的權威,這么讓灣里人信任過。他說,這事,我們得好好合計合計,不能輕易松口。他幫梅木蓮家算了筆賬,公爹治病、婆婆生活費得個十來萬,兒子讀到大學畢業(yè),得十來萬,房子還債和家里開銷得十來萬。因此,曹慶忠總結,學寶的死至少得換三十萬才行。我們跟廠里先開口要四十萬的最高賠償,最后討價還價,底線也不能低于三十萬,大家看怎么樣?
曹應生贊賞地說,組長說得對,這就像我賣豬,自己得有個保底價。話出口,覺得不妥,好在一屋子人并沒在意,大家的心都被那即將到手的三十萬鼓漲起來。
有人說,三十萬,那我們得賣多少棉花?
三十萬,用麻袋裝,怕是要裝一麻袋吧?
我們一輩子怕是也掙不來三十萬呢!
旁邊有人開玩笑,那你也去廠里打工呀,說不定哪天被炸死了,老婆孩子不就可以得到賠償款了。
見大家越說越離譜,曹慶忠制止說,都別在這兒瞎扯淡了,大伙兒先回房休息,如果廠里不答應我們的條件,天一亮,我們就去太平間抬尸,到縣政府門口示威。
張光海望著曹慶忠,還真抬呀?
曹慶忠說,抬,怕什!到時大伙兒都去,凡是去了的回灣里每人分一百塊錢,就從學寶的賠償款中出,不去的人今年灣里的魚塘分魚就沒份了。
走吧,走吧,大家一個個退出了房間。
梅木蓮牽著婆婆邊往外走,邊問曹慶忠,叔,能這么鬧嗎?
曹慶忠望著梅木蓮的臉,說,我這還不是為了你嗎?又自我打氣說,你放心,我們人多,政府不敢拿我們怎么樣。
婆婆說,也不要鬧太狠了,差不多就行了。唉,人都死了,錢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同一時間,在賓館二樓小會議室內,幾個人正在關門商量偉雄化工廠爆炸事故應急處理事宜。
除了羅副縣長、高副廠長、法制辦汪主任、工業(yè)園管委會余主任,環(huán)保局馬局長、宣傳部許副部長、信訪辦何主任,公安局楊副局長,還有一位矮胖的中年人。他就是偉雄化工廠董事長駱平輝。
駱平輝是連夜趕回來的,上午得到廠里出事的消息后,他立即乘飛機往回趕,剛到縣城就趕到望湖賓館。
羅副縣長簡單通報了剛召開的事故處理協調會情況后,對駱平輝說,駱總,這事看來有些麻煩呀。
駱平輝望著高副廠長,責問,廠里安全生產怎么抓的?這次造成這么大的事故和損失!
高副廠長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羅副縣長說,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關鍵是如何盡快平息這個事件。老百姓的情緒有些激動,搞不好會造成群體性事件,他們揚言明天一早要抬尸到縣政府示威呢。來之前,縣委書記、縣長可是特別叮囑我,一定要以穩(wěn)定壓倒一切,妥善處理好后事。
宣傳部許副部長說,已經有幾家報社記者得到了消息,下午就有記者來到了縣里,目前我已安排人做他們的工作,爭取不要報道出去。但如果時間長了,事情鬧大了,怕是壓不住的。
環(huán)保局馬局長說,駱總,你們企業(yè)的環(huán)保一直沒有完善,“三同時”至今也沒到位,我都催過你們多次了,只是考慮到你們是縣里的重點外資企業(yè),才同意你們邊上馬邊辦理,這事我們可是擔了風險的?,F在出了這么大的安全事故,如果爆光出去,企業(yè)肯定要停產整頓,我們環(huán)保部門也要受到牽連。
工業(yè)園管委會余主任著急地說,企業(yè)停產怎么行呢,那園區(qū)產值要受到很大影響,今年我們縣工業(yè)在市里排位就要落后了。
公安局楊副局長說,我看那些村民也就是叫叫而已,如果他們真的敢抬尸鬧事,我就抓他幾個人。
羅副縣長說,老楊你先別急,讓你帶人來,主要是維持現場秩序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抓人。
駱平輝說,這事如何平息,還要拜托羅縣長您了。
羅副縣長說,我來之前,縣委書記、縣長提出了三點事故處理原則,一是要不惜代價,盡快擺平;二是要嚴防事態(tài)發(fā)展,確保穩(wěn)定;三是要消除負面影響,防止擴散。二三方面,我們已做了安排,只是這代價方面,恐怕還得企業(yè)出,駱總你怎么看?
駱平輝望望高副廠長。
高副廠長說,老百姓其實并沒有真想鬧事的意思,只不過想賠償多一些而已。
工業(yè)園管委會余主任說,現在化工產品市場一路走俏,多停產一天企業(yè)就損失一天呀。
駱平輝說,我這次從香港又拿回了一個大訂單,正要廠里加班加點生產、趕進度呢,沒想到出了這檔子事。羅縣長,你看這樣行不行,快刀斬亂麻,請政府負責做好老百姓的思想工作,我們企業(yè)負責出錢,一次性擺平,不要影響企業(yè)正常生產,不要留下后遺癥。
羅副縣長點頭贊同,新聞輿論和老百姓的穩(wěn)定工作我們可以做,只是,你們企業(yè)能出多少錢?
駱平輝問,按規(guī)定怎么賠呢?
法制辦汪主任插話說,鑒于死者在此次事故中負主要責任,從法律角度,企業(yè)除負責尸體火化等后事,另外需賠償死者家屬二十萬元。
信訪辦何主任擔憂地說,問題是,老百姓不接受這個方案,而且這事又不能拖,老百姓揚言,今晚處理不好,明天一早他們就要抬尸到政府門前鬧事呢,那時怕是難以收拾。
是呀,雖說法律上這種賠償標準可以,但真要鬧到法庭上,企業(yè)環(huán)保等方面的問題怕是也要曝光,對企業(yè)造成的影響和損失恐怕更大。汪主任接著說。
非常時期,怕是要有非常手段,駱總怎么看?羅副縣長望著駱平輝。
駱平輝思索片刻,咬咬牙說,這樣吧,除了尸體火化等方面費用,我們公司補償死者家屬六十萬,其它問題請政府幫我們擺平,如何?
好,駱總大手筆!羅副縣長一拍桌子,高興地說,只要你能出到六十萬,事情就好辦。另外,現在來了一些報社記者,宣傳部許部長要做好工作,確保沒有負面報道,既使要報道,也要多從政府和企業(yè)及時處置事故,妥善安置職工這方面做正面報道。
許副部長說,我們爭取,只是,這恐怕也要花點兒錢。
駱平輝說,這些是小錢,我們拿,你們放心辦就是。
工業(yè)園管委會余主任說,從我們以前處理類似事故的經驗看,一旦達成協議,最好是付現金,一次性支付,這樣才有沖擊力。
高副廠長為難地,可我們晚上一下子哪里取那么多現金呢?
羅副縣長說,這事我來安排,我讓銀行連夜替你們取現金,盡快送到賓館來,錢一到我們就到三樓開會。
凌晨三點,偉雄化工廠爆炸事故處理協調會在賓館三樓會議室再次召開。
遇難方代表依然是曹慶忠等六人,另一方,除了參加第一次協調會的人員外,偉雄化工廠董事長駱平輝親自參加協調會。
羅副縣長首先向大家介紹了駱平輝,說,駱總得知曹學寶同志遇難,第一時間放下香港的業(yè)務,連夜趕回來,剛到縣城就來參加現在的會議。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駱平輝身上。
駱平輝欠欠身,神色沉重地說,得知曹學寶同志遇難,我的心情非常沉重,這是我們企業(yè)落戶工業(yè)園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安全事故,我這個董事長有責任,沒有抓好企業(yè)安全生產,我謹向死難的曹學寶同志表示哀悼,同時,向鄉(xiāng)親們表示慰問。大家放心,曹學寶是在我們廠遇難的,我一定像對待自己家人一樣處理好后事,而且一定不會虧待了他的家人,
駱平輝這一番話,情真意切,打動人心,婆婆和梅木蓮不由又傷心起來,掩面哭泣。
曹應生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大聲說,虛的少來,到底賠多少錢吧。大家這樣熬著也不是個事,談不好不如回去睡覺。
曹光海也說,是呀,談不攏就算了,天亮我們抬尸游街去。
曹慶忠制止大家,說,大家別吵,先聽聽駱總怎么說。
駱平輝接著說,我到之后,了解了一下情況。大家應該清楚,曹學寶死亡主要原因是因他違規(guī)操作引起,我們廠之前答應賠償二十萬也是本著人道主義的。
扯什么扯,還是老一套,不談了!不談了!曹應生嚷道。
曹慶忠說,只賠二十萬我們是絕對不同意的。邊說,邊作出欲起身離開的樣子。
老鄉(xiāng)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駱平輝站起,繼續(xù)說,我是先講道理,按說賠二十萬我們企業(yè)已經做到了合情合法,但是我既然趕回來,而且我說了,我要把曹學寶同志當成家里人一樣來對待,那我肯定不會虧了他。你們看這樣行不行,除了火化等費用外,我們廠一次性補償死者家屬六十萬,當場支付,條件是天一亮你們就送尸體去火葬場火化。
六十萬!大家都愣住了,會場一片寂靜。
羅副縣長微微點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示意高副廠長。
高副廠長招招手,旁邊兩位企業(yè)工作人員從隔壁休息間提來一個蛇皮袋,“嘩啦啦”往會議桌上一倒,六摞厚厚的百元鈔票堆在一起,如同小山一樣。
哇,這么多!六個人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多錢在一起,不由得眼睛發(fā)光。曹光海、曹應生、張遠清身子欠了起來看,曹慶忠覺得視線有些模糊,仿佛被這堆錢炫了眼。梅木蓮和婆婆也暫時忘記了哭泣,呆呆地望著桌面。
羅副縣長從法制辦汪主任手上接過一張紙,說,錢就在這里,這是你們遇到了好老板,駱總為人仗義,這種賠償標準在我縣是從未有過的。你們如果同意駱總的方案,就請在這份協議上簽字。不同意的話,那企業(yè)收回這筆錢,你們可以到法院去告狀,當然,告狀的話,你們最后怕是連二十萬都拿不到的。我要說明的是,抬尸鬧事是違法的,是要坐牢的。是不是,老楊。
公安局楊副局長威嚴地點點頭。
大家不知是被羅副縣長這番話鎮(zhèn)住了,還是被桌上的錢鎮(zhèn)住了,一時都不知說什么好。
還是張遠清先反應過來,他語氣激動地低聲對梅木蓮說,木蓮,還不謝謝駱總?簽了吧。
曹光海也說,對,對,簽吧。
曹應生說,這么多錢,還等什么呢。
梅木蓮望著婆婆,婆婆抹了抹眼睛,說,人都死了,再鬧有什么意思呢,孫子在家照顧老頭子我還真不放心,早了結早好,他叔,你說呢?說完望望曹慶忠。
曹慶忠點頭,簽,簽。
六
距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
梅木蓮房間擠滿了人,灣里人全來了,房間擠不進去的,就在門外伸頭望著。大家都為了看一看那袋錢。
六十萬!灣里還真沒人看過這么多錢在一起。
梅木蓮坐在床沿,頭是麻的,身上也是麻的,她忘記了哭泣,只用手緊緊抓著身邊的錢袋,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忘記傷痛,支撐起虛弱的身體。
婆婆坐在梅木蓮身邊,一只手也緊緊抓住錢袋口。本來她是坐在對面的,但婆婆說,這錢是兒子用命換來的,她得守著,她要為孫子守住。
大家議論,這么多錢,學寶死得值呀!
是呀,我們干一輩子,又能賺多少錢呢。
木蓮成了灣里最有錢的寡婦,怕是守不了幾天,又會嫁人了。
這輩子她是不愁了。
大家議論的話題全在這筆錢上,仿佛梅木蓮不是死了丈夫,而是買獎票中了頭彩。
一下子擁有這么一大筆錢,梅木蓮也有一種虛幻感,如同上午剛聽到曹學寶的死訊一般。她思緒縹渺,一時不知這些錢帶給她的是什么,她只覺得,她的生活從此會發(fā)生變化。
婆婆的想法簡單些,聽到大家的議論,她就開始盤算,萬一梅木蓮要再嫁怎么辦?這筆錢是她和老伴后半輩子的依靠,也是孫子的依靠,絕不能被梅木蓮獨占了。沒有了兒子,心底里,婆婆已經將兒媳當成外人了。
走,走,都回房去,大伙兒抓緊時間休息一下,天亮還有得忙呢。曹慶忠往外轟人。
有人說,組長,我們這么辛辛苦苦幫著要來這么多錢,木蓮得請席呀!
是的,是的,必須吃席,中午就去,去縣城最好的酒店。
曹慶忠說,你們瞎叫什么,請席是一定的,那也得辦完學寶的后事呀,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眾人三三兩兩回了各自房間。
曹慶忠關上房門,這才坐下,說,木蓮和婆婆都在哈,我說個事,這次沒有大家?guī)兔?,那是不可能有這么多賠償的。
婆婆連聲說,這多虧了你,多虧了你!
梅木蓮也由衷地說,是呀,是呀。
曹慶忠點點頭,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是我應該做的。只是這么多錢,你們打算怎么安排?
梅木蓮說,我想先把欠的債還了,剩下的我要存起來,將來給孩子讀書娶媳婦用。
婆婆搶著說,存起來可以,但必須用孫子的名字,還有,折子我要管著。
梅木蓮望望婆婆,沒有說話。
曹慶忠說,錢是你們的,當然可以存起來,但有些事,我得說說。
梅木蓮說,你說。
曹慶忠說,一是這次灣里人幫了大忙,剛才大家也說了,你們可能得請席。
梅木蓮點頭,嗯,是應該。
曹慶忠接著說,另外,來的人得發(fā)點兒錢,我看是不是就每人發(fā)兩百。
婆婆脫口而出,不是說一人發(fā)一百嗎?
曹慶忠說,按說都是灣里人,幫個忙不一定非要發(fā)錢,但你們不是額外多補了不少嗎,這一人兩百,加起來不過萬把塊,也是小事。
婆婆還想說什么,梅木蓮制止了她,說,行,就按叔說的,每人發(fā)兩百。
曹慶忠斟酌著,繼續(xù)說,我是組長,如果只賠二十萬,我也不說什么,但現在是六十萬,你們知道,灣里的水塘一直想砌護一下,過去大家集了些資,但資金一直不夠也沒動手,那些集資的錢灣里辦事又用得差不多了,這次你們是不是出一點兒,把水塘砌護一下,這樣在灣里也好說一些。
灣里為了砌護水塘,集資了五萬塊錢,但卻一直沒有動工,據說錢都不明不白地用得差不多了,為這事,灣里人沒少背后議論曹慶忠,甚至有人準備聯名到鄉(xiāng)里去告?,F在曹慶忠要自己拿錢修水塘,名義上是為灣里,實際上還是為他擦屁股。但這時候,梅木蓮也不好說他,她問,那要多少?
曹慶忠說,不多,也就五萬吧。
梅木蓮沉默了。曹慶忠說,不同意算我沒說,那我現在就帶人回灣里了。
婆婆哭起來,那怎么行,學寶人還在太平間呢。
梅木蓮咬咬牙,說,好吧,回去我們就出五萬。
曹慶忠滿意地說,那好,我先回房了,天亮我就組織大家辦事。邊走,邊看了梅木蓮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侄媳,你也好好休息,別累壞了身子,日子長呢。
曹慶忠出門沒一會兒,又傳來敲門聲。梅木蓮起身,看了看貓眼,是曹應生。
打開門,曹應生進來,說,你們還沒睡呢?
梅木蓮說,你坐。
曹應生站著,搓搓手說,這次沒想到能賠這么多錢。
梅木蓮沒吭聲,曹應生說了來意,我最近做生意不順手,手頭緊,我想,你賠這么多錢,一下子也用不了,能不能借我一些做生意周轉。當然,利息我會算給你的。
梅木蓮望著他問,你要多少?
十萬。曹應生見梅木蓮沒說話,又說,八萬也行,我主要是周轉一下。
梅木蓮眼淚流下來了,說,學寶還在太平間呢,等安葬了他再談行嗎?
行,行,不過到時你一定記得喲。曹應生退了回去。
唉!婆婆說,這錢看來得的不安生呀。
梅木蓮說,這是學寶的命換來的呢。
婆婆說,是呀,但灣里人,也不好辦。
門又響了,梅木蓮也懶得起身,只大聲說,誰呀,睡了呢。
門外是曹光鳳的聲音,木蓮,開門呀,我有話和你說。
梅木蓮只好開了門,曹光鳳和張遠清一起來了。曹光鳳安慰一番后,眼望著錢袋,說,這下好了,有了這么多錢。
張遠清感嘆,駱總真大方!
仿佛這錢是駱總施舍的一樣。
曹光鳳接著說,學寶可是遠清介紹來公司打工的,沒有遠清介紹,這次哪賠得了這么多錢?
張遠清點頭,是呀,是呀。
梅木蓮心刀割一樣的疼,她冷著臉說,你們有什么事嗎?
曹光鳳說,是這樣,你知道的,我進城后沒做事,家里一直不寬裕,今年我們兒子又要結婚了,我想你現在有這么多錢,能不能借點兒錢我們用。
梅木蓮說,這次謝謝你們幫忙,你們兒子結婚,我送三千塊錢吧。
喲,喲,你現在這么有錢,就三千呀。曹光鳳一臉的不屑。
那你要多少?
能不能借我們五萬?
啊,五萬?
這對你不是九牛一毛嗎,再說,我們是借,又不是不還。曹光鳳說。
梅木蓮無力地說,這些錢是學寶拿命換的,現在學寶人還在太平間,總得等他入葬吧。
那是,那是,我也不是現在就要。曹光鳳訕訕地說,我們先回房去。拉著張遠清就出了房門,門關上的一瞬間,梅木蓮聽到曹光鳳恨恨地嘀咕,真是人一闊臉就變呀!
窗外,城市依然燈火璀燦爛。這一天的變故,令梅木蓮感覺比過去三十幾年時間還長,他覺得自己有許多事需要好好理理,好好想想,卻不知入口在哪里。看婆婆也是一臉的茫然,人仿佛突然蒼老了許多。
突然,又傳來敲門聲,梅木蓮和婆婆互望一眼,同時輕呼一聲“天哪!”一齊撲在錢袋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川 流:本名李宏川,1968年出生。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在《北方文學》《太湖》《雪蓮》《小說月刊》《延安文學》《西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評譚》《文苑》《參花》《工人日報》《江西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150余萬字,著有散文集《你是人間的五月天》、小說集《誰是誰的過眼云煙》,主編散文集《我心目中的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