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斯坦哈特

我家附近有一座小山，我常常在夜間爬上去。城市的噪音變成了遠(yuǎn)遠(yuǎn)的低語。在黑暗的寂靜中，我分享著蟋蟀的歡樂和鴟鵂的自信。但我來觀看的是月出的話劇。因?yàn)?，這使我心中重新獲得被城市過于慷慨地消耗掉的寧靜與明澈。

從這座小山上，我已觀看過多次的月出。每一次月出都有其獨(dú)特的情調(diào)。有又大又圓、充滿信心的豐收的秋月；有羞澀、朦朧的春月；有升起在濃墨般的天空那完全的寧靜中的孤獨(dú)、發(fā)白的冬月；有掛在干旱的田野上，被煙霧熏染的桔色的夏月。每一次月出，就像美妙的音樂一樣，撥動著我的心弦，然后又撫慰著我的心靈。

凝望月亮是一門古老的藝術(shù)。對于史前時代的獵人們來說，頭頂上的月亮就像心跳一樣準(zhǔn)確無誤。他們知道，每隔29天，月亮就會變得豐滿圓潤，光華四射，然后生病消瘦而死去，接著又再次誕生。他們知道，逐漸豐盈的月亮在一天接一天的日落之后會顯得更大，在頭上的位置更高。他們知道，逐漸虧缺的月亮一夜比一夜升起得晚，直到消失在日出之中。能憑經(jīng)驗(yàn)懂得月亮的變化模式一定是一件很深奧的事。

但我們住在城市的人，卻與月亮失去了聯(lián)系。路燈的閃爍和污染的灰塵像面紗一樣遮住了夜空。雖然，人類已經(jīng)在月球上漫步，但月亮卻變得不是那么熟悉了。

我們之中很少有人能說出當(dāng)晚的月亮將在什么時間升起。

然而，它仍然在吸引著我們的思緒。如果我們毫無預(yù)料地突然看到一輪滿月，巨大金黃，掛在地平線上，我們會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凝眸回望它那端莊的儀容。

而對那些凝望者，月亮是會有所賜予的。

我懂得月亮的賜予是在一個七月的晚上，在山上。我的汽車的發(fā)動機(jī)神秘地熄了火，我被困在那里，孤身一人。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我注視著東面，在一道山脊的那一邊有一團(tuán)明亮的橘黃色的光亮，看上去像林中的篝火。突然間，那道山脊本身似乎猛地燃燒了起來。接著，那初升的月亮又大又紅，由于夏日大氣中的灰塵和水汽而變得形狀怪誕，從樹林中赫然升起。

就這樣，由于被大地灼熱的氣息所歪曲，月亮看起來性格乖戾，殘缺不全。附近農(nóng)舍的狗都神經(jīng)質(zhì)地吠叫起來，似乎這種怪異的光喚醒了樹林中邪惡的精靈。但是，當(dāng)月亮脫離了山脊而升起時，它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堅定性和權(quán)威感。它的面色變化著，從紅色變成橘色，變成金色，再變成冷黃色。它似乎是從暗淡下來的大地中吸取著光明，因?yàn)?，隨著月亮的上升，下面的山巒和山谷變得越來越暗淡無光。當(dāng)月亮脫離了地平線，胸脯豐滿渾圓，帶著象牙色的清輝獨(dú)自掛在那里時，山谷已成了這幅景色中的一些深深的陰影。那些狗，意識到這依然是熟悉的月亮，停止了吠叫。突然間，我感到一種自信和一種幾乎想放聲大笑的歡樂。

這一幕延續(xù)了一個小時。月出是緩慢的，充滿了種種微妙之處。要觀賞它，我們必須漸漸置身于更古老、更耐心的時間觀念之中。觀賞月亮執(zhí)著地逐漸升高就是在我們自己心中找到一種不尋常的寧靜。我們的想象力漸漸意識到宇宙的廣漠，大地的無垠，感到我們自身的存在是多么不可思議。我們感到渺小，但享有特殊的榮幸。

月光從不向我們顯示生活的任何一道較堅硬的邊緣。月光下，山坡看起來如絲織銀鑄，海洋則顯得靜謐、深藍(lán)。在月光中，我們變得不再那樣斤斤計較，而更被我們的感情所吸引。

在這樣的時刻，會發(fā)生一些奇跡。在那個七月之夜，我觀賞了一兩個小時的月亮，然后回到汽車中，轉(zhuǎn)動點(diǎn)火器的鑰匙，接著便聽見發(fā)動機(jī)開動了起來，正像幾小時前熄火時一樣神秘。我驅(qū)車下山，肩上浴著月光，心中充滿寧靜。

我常常回到初升之月的身邊，特別是當(dāng)各種事務(wù)把悠閑和夢幻的清晰擠到我生活的一個小小的角落中去時，我更受到強(qiáng)烈的吸引。這種情況在秋天經(jīng)常發(fā)生。于是我就到我的小山上去，等待那獵人的月亮，巨大、金黃的月亮升起在地平線上，使夜充滿夢幻。

一只鴟鵂從山嶺之巔猝然撲下，無聲無息，但明亮如焰。一只蟋蟀在草叢中尖聲吟唱。我想起詩人和音樂家，想起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想起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中創(chuàng)作的羅蘭佐說道：“月光睡眠在這岸上何等美妙！讓我們在這里坐下，讓音樂之聲輕輕注入我們耳中?！蔽宜妓髦?，他們的詩句與音樂是否像蟋蟀的樂曲一樣，在某種意義上正是月亮的嗓音。帶著這樣的思緒，我那城市生活引起的茫然迷亂融化在夜的安謐之中。

戀人們和詩人們在夜里找到更深刻的含義。我們也都會情不自禁地提出更深刻的問題——關(guān)于我們的起源、我們的命運(yùn)。我們沉溺在謎之中，而不是那統(tǒng)治著白晝世界的沒有人情味的幾何。我們變成了哲學(xué)家和神秘主義者。

在月亮升起時，當(dāng)我們按照天空的速度減緩我們大腦的節(jié)奏時，魔力就悄悄地籠罩了我們。我們打開感情的閥門，使我們大腦中那些在白晝里被理智鎖住的部分驅(qū)動起來。越過遙遠(yuǎn)的時空，我們傾聽古代獵人們的喃喃低語，看見久遠(yuǎn)以前詩人們和戀人們的幻夢重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