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諾森把書還給我的時候，一枚書簽滑出來，一半隱沒在書頁里，一半躺在我淡綠色的筆記本上。露出來的部分，是一幅山水畫的上半部，黃底黑墨，文氣雅致。我慌亂地把書簽抽出來塞進筆記本，米小北就在這時候晃著肩膀闖了進來。

“我要去見上帝了，”米小北用他的短粗腿踢開凳腳，把書包甩在桌面上，一屁股坐下，椅子立馬“嘎吱嘎吱”抗議隨時可能散架，但他的興奮點完全在“上帝”那兒，“你知道嗎，那個全世界最惡毒的女人居然找到了新的辦法折磨我，你猜是什么？”

他說完朝我瞪眼珠子，單眼皮一眨不眨，仿佛我就是那個女人。

“什么？”我有些木訥地配合。“什么？桑雨落，你猜呀，我要你猜呀！為什么每次都不肯動腦筋猜呢？一點娛樂精神都沒有，你哪兒是天橋中學轉來的尖子生，分明是個清朝的宮女，無聊透了。成天嘟著嘴，我說你就不能高興一點兒？”他說完腮幫子鼓起來，正常情況下兩邊像是各塞了一只雞蛋，這兒會像塞了鴕鳥蛋，叫人擔心下一秒他的腮幫子就會爆炸。

“亂講，”我有點生氣，“我要是清朝的宮女，你就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太……” “太什么？你敢說下去！”他的雙肩聳起來，腮幫子更加鼓了，鴕鳥蛋變成了恐龍蛋。

我咕嚕轉動眼珠子：“你想哪兒去了？太醫(yī)好吧？”“唔，太醫(yī)？這還差不多?！泵仔”薄昂簟钡赜跻豢跉?，把恐龍蛋吐出來，肩膀放下去，算是恢復了正常。

我轉過臉不去看他，隨手把夾了書簽的淡綠色筆記本塞進桌肚，抓起英語書裝模作樣地認真念單詞。

其實我一點兒都專注不起來，心思全在那枚書簽上。忍不住抬眼注視一下前座諾森的后背，心頭泛起麻酥酥的漣漪。

這是他給我的第六枚書簽。

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諾森的情景。那是開學第二天的下午，大家正在聽歷史老師調侃朱元璋跟馬皇后，一個個打了雞血似的亢奮，一個穿著天橋中學校服的短發(fā)女生推開教室門，藏青色的裙擺沾滿濃重的暑氣，白襯衫黏在了身上，汗水浸濕面頰，劉海亂成水草。幾十雙目光隨著空調噴出的冷氣一股腦兒掃過來，女生哆嗦一下，一個趔趄倒下。

當她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那個男生，有著清爽的面孔，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翹的嘴唇，那雙小小的單眼皮喲，被長長的睫毛覆蓋著，輕輕閃動，像盛開在夜空天幕上的鉆石花。

他抱著她飛奔，將她交給醫(yī)務室的老師。

她躺在沙發(fā)上，瞥見他站在醫(yī)務室門口，雙手撐著膝蓋哼哧哼哧喘大氣，像個剛贏了比賽的足球明星。好像在哪兒見過。女生聽見自己的心在說。這個女生就是我，桑雨落。

那個男生就是諾森，一個愛讀書的眼睛里永遠裝著純凈藍天的單眼皮男生。有時會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從天橋中學轉過來，那可是全市最牛的初中，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要往里鉆。我抿著嘴巴躲閃他們的目光，就像露珠躲閃陽光一樣。

有些事情，是不適合拿出來講的。但是我差點兒對諾森說了。那天體育活動課，他中途跑回教室喝水，撞見埋頭涂鴉的我。心情總是好不起來，雜亂無章的文字是我唯一的宣泄。

“嘿，為什么不出去活動？女生們都在打羽毛球，玩得很開心 ?！彼恿吮驹诓贿h處，一手握著杯環(huán)，一手插在褲兜里，像個喝咖啡的英國紳士。

我把字寫得飛快，頭低到不能再低：“要你管?！闭f完就后悔了。什么態(tài)度嘛，一點兒女孩的教養(yǎng)都沒有。但還是假裝鎮(zhèn)定，不去看他一定尷尬的表情。

“你看起來有故事?！边^了一小會兒，他突然冒出一句。我的心猛地一驚，慢慢抬起臉，與他的小眼睛猝不及防地交匯。他含笑的眸子里，鉆石花開出清澈溫和的光芒，讓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可以信賴的親切的朋友。

“沒……沒有啊?！蔽业男奶煤芸?，胡亂地轉動手上的筆，大腦陷入混沌。“那好端端的為什么從天橋轉過來？”他接住我躲閃的目光。

“嗯……說起來事情并不復雜，”我吸口氣鼓勵自己平靜一些，“但你也許根本不會相信……”

話到嘴邊又止住了。因為他的眼睛看起來值得信任，就可以無所顧忌地把什么都告訴他嗎？我聽見心里有反對的聲音。

諾森的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然后仰脖子喝水，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我。放下水杯離開教室的時候，他轉身說了句嚇人的話：“憂郁的桑雨落，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嗎？”他把“好”字喊得那么堅定。

我有點想哭。為何全世界只有他捕捉到了我的憂郁？接著我們就做好朋友了。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他我轉學的原因，只跟他說我跟爺爺住一起，爺爺是個作家，家里有很多藏書。他興奮得不行，提出要到我家借書，我當然不方便帶個男生回家，于是悄悄把爺爺?shù)臅贸鰜斫杞o他。

他的興趣很廣泛，歷史、科學、文學，什么都想看，而且效率很高。最開心的是，他每看完一本書，在還書的時候，都會送我一枚書簽。書簽很普通，在我看來卻非比尋常，每一次得到都如獲至寶，因為每一枚書簽的背面，都會有他送給我的一個小秘密，屬于男生的壓箱底的秘密。用秘密交換好書，他說，很值得。

我為擁有他的一個個小秘密而激動不已。我知道，也許全世界只有我有幸分享他的小秘密。那是不是意味著，他把我當成最好的紅顏？

我身體里的憂郁細胞在諾森的一個個小秘密的攻擊下，漸漸瓦解，冰消雪融。

而我，卻無法說服自己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他。也許，越是好朋友，越不能傾訴了。假如是旅途中偶遇的陌生人，也許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抖出我的故事，至少他真的就會當一個故事去聽，而不會因此產(chǎn)生任何負擔。

和諾森截然不同的是米小北，想不通為何班主任會安排我和他同桌，一坐就是半個多學期。

“猜出來了嗎？”吃午飯的時候，米小北端著餐盆擠到我身邊，死活不放過我，“你說，那個全世界最惡毒的女人，想出了什么法子折磨我？”

“真無聊?！蔽矣弥挥凶约郝牭靡姷穆曇艨棺h。用“全世界最惡毒的女人”形容自己的媽媽，我看他是全世界最惡毒的兒子。

“告訴你吧，今天早上她告訴我，以后不逼我早起跑步了，減肥的妙計改為戒肉。天吶，戒肉！就是說從今天開始，以后的每頓晚餐都不給我肉吃了！我是不是很可憐？瞧，桑雨落，你比我幸福多了！你的生活多美妙！”

他說完朝著筷子上沉甸甸的大排一口咬下去，兩只小眼睛無意識地瞇縫起來，一副陶醉的模樣。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餐盤里整整齊齊碼放著一溜兒大排，不下五塊?！澳銒寢屢稽c都不惡毒?！蔽野驯P子里的青菜吃個精光，起身對米小北說，“有個媽媽在身邊真好，你真幸福?！彼兄笈蓬櫜簧咸а弁?。

趁米小北不在，趕緊把夾著書簽的淡綠色的筆記本拿出來。整個上午我都在猜，諾森的這第六枚書簽，又會是一個怎樣的小秘密呢？

滿滿的期待中，翻出來的卻是一片空白。書簽不見了！我慌了。書簽不會自己跑掉，一定是被誰偷走了。第一反應當然是米小北。他離我最近，具備作案條件；他也許略知書簽一事，好奇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具備作案動機；他看起來就是個擅長惡作劇的人，具備作案優(yōu)勢。

還等什么？找他算賬！

傻瓜，轟轟烈烈地算賬，事情鬧大了，眾人皆知諾森送你書簽，如何收場？身體里另一個聲音冒出來。不服也罷，不甘也好，只能忍氣吞聲。

米小北抹著油汪汪的厚嘴唇進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決定，不要再跟他同桌，一秒鐘都不要。

擁擠的辦公室里，氤氳著咖啡和護手霜的混合味，我站在班主任辦公桌的側面，看她給墻角一株百枝蓮澆水。

“外因固然重要，但起決定作用的是內因。就像這盆百枝蓮，不喝露水不見日頭，整日蹲在這角落里，澆點兒自來水就出落得亭亭玉立，是自己的心態(tài)和功夫啊?！彼f完扶著眼鏡架看我一眼，轉到桌前收拾一疊試卷，遞給我，“拿著，幫我發(fā)下去。”我接過試卷，有些傷感，也有些淺淺的振奮。日子就這樣守著討厭的米小北繼續(xù)，幸好還有前座的諾森。當我疲倦的時候，當我沮喪的時候，當我迷茫的時候，抬起眼，那面堅定的后背總是能給予我勇氣和力量。

他依然向我借書，我依然巴望他把書看得飛快，好快一點送我新的書簽。這一次，我一定要藏得好好的，別說米小北，就是神偷都找不到。

安靜的夜晚，一個人坐在臺燈下，把書簽都拿出來。這是一天中最私密最美的時光。

秘密一，在幼兒園，我喜歡一個叫趙天慧的女生，后來才知道，她午睡老是尿床，慢慢的就不喜歡她了。

秘密二，七歲時，為了得到一只變形金剛，每天放學后去垃圾箱翻礦泉水瓶子，悄悄帶回家，結果被對面樓道的一個女生發(fā)現(xiàn)，她叫我小乞丐。她有著長及腰的辮子。有一段時間我就覺得凡是辮子及腰的女生，都不是好女生。

秘密三，小學三年級時，被老媽拎去理發(fā)店剃了個光頭，覺得丑爆了，整個暑假沒有出門。

秘密四，有一次，為了一個女生，和比自己壯幾倍的六年級男生打架，輸了，那個女生在一旁看著，沒有來安慰我，我發(fā)誓以后再也不為女生打架。

秘密五，初一那年暑假，終于攢夠了一部智能手機的錢，悄悄買了號碼辦了包月，結果沒出三天，就被我火眼金睛的老媽發(fā)現(xiàn)了。于是明白世界上最敏感的動物，就是老媽。

像陽光一樣的諾森，他竟然愿意把心底最好的秘密交給我，雖然很小，卻成了我強大的精神支柱。

可惜第六枚書簽不見了。

第七本書借出去好多天了，我期待著第七枚書簽，可是，他遲遲沒有還書。

陽光暖暖的中午，我們碰巧在蓋澆飯的隊伍里相遇，而且他就在我身后。

“桑雨落，你也吃蓋澆飯嗎？”“是的?！蔽遗ゎ^，飛快地望他一眼。好朋友之間，平時的交流竟然少得可憐?！耙环菔?。”他突然說，“糟糕，我的飯卡忘在教室里啦。” “用我的吧。”我很高興有機會這么說。這相當于這頓是我請客。 “不用，我付現(xiàn)金。正好有十塊錢?！彼麖难澏道锾统鲆粡埵娜嗣駧?，在我面前得意地揚了揚，含笑的鉆石花散發(fā)璀璨的溫和。

我有些難過。要是在二樓就好了，蓋澆飯要十一塊。為什么同樣的一份蓋澆飯，一樓和二樓的價格相差一塊錢？這讓我失去了一次請客的機會，確切地說是感謝他的機會。

冬天的第一場雪飄落的時候，我們躲在教室里吹暖氣啃復習卷，我終于等到了諾森的第七枚書簽。和以往不同，這一次他當著我的面把書簽塞進了一個信封。信封上已經(jīng)寫好了我的名字，貼好了郵票。

“怎么啦？”我感覺到了他的反常?！皼]什么啊。讓你體會一下收信的美妙感覺。”他說完用雙面膠為信封好口，塞進自己書包。

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天，我收到了第七枚書簽：桑雨落，這是我給你的最后一枚書簽。我要走了，跟著爸爸去一個新的城市。當你第一次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我們就已經(jīng)知道，你是天橋中學的尖子生，因為突然失去爸爸，無人照顧，只好投奔你爺爺，轉到我們城北中學。這些都是班主任提前告訴我們的。她說，桑雨落是一朵驕傲的校花，我們要讓她在新的土壤里開放出新的美麗。

PS：秘密七，那天說沒帶飯卡，是騙了你，本想蹭你一頓，一眨眼又沒了勇氣。也許有一天再見到你時，我會勇敢地跟你說，走，我請你吃飯。還有，原諒我把第六枚書簽收回，那上面寫的話，有些不妥當，你就當沒看見，好嗎？

大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雪地白得叫人心疼。我把第七枚書簽放進衣服口袋，沿著香樟樹慢慢地走，天空在我面前亮起來，仿佛升起了兩朵鉆石花。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第六枚書簽寫著哪些不妥的話，但我知道，那一定很溫暖，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