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鷗
我從小便覺得自己很丑。
有段時間,《宰相劉羅鍋》熱播,我爸把我叫到他的床邊,問我:“劉羅鍋長得好看不?”
“不好看?!?/p>
“那人家還能當上宰相,娶上漂亮媳婦?!?/p>
“……”
我對童年的事情,有印象的很少。唯獨這件,多年以后依然清晰在目。莫言小時候相貌丑陋,村里人當面嘲笑他,他回家痛哭,母親安慰他:“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變美。”
我沒有這樣偉大的母親,所以永遠得不了諾獎。
我爸本來把劉羅鍋當成勵志偶像,讓我知恥后勇。盡管這確實激勵了我學習的斗志,讓我過早明白,一個長得不好看的女孩,唯一的出路是學習好。但那句話的另外一層含義——我是連父母都覺得丑陋的孩子——也深深地在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以至于很多年中,我一直篤定,生為女子,如果不能像范冰冰那樣五官精致,身材苗條,活在世上都是一種可恥。這種扭曲的心理,在大學時代尤其嚴重。
如果只是長得丑,身姿窈窕,長發(fā)及腰,至少能有一見傾心的背影,騙過那些外貌協(xié)會的光棍們??善疫€胖。丑,還胖,這樣連神仙也救不了了。
大學四年,我一直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反正自己已經(jīng)這樣了,隨便吧。我從未用過一次化妝品,衣服都是從地攤上淘出來的,反正穿什么都一樣,索性成年地穿運動衣、運動鞋。
面目模糊,性別不分,大概是我留給很多人的印象。
女孩子二十幾歲的時候,大概是一輩子最美的時光了。在我最好的時候,除了在韓劇里尋找現(xiàn)實中失落的夢,便是蜷縮在自己的世界里,卑怯,孤冷,見不得光。有時候照鏡子,真想和鏡子里的人拼命。
大學里唯一登堂入室的那次,是學院的聯(lián)歡晚會。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學生會成員全體演唱《文法歡迎你》,歌詞是我寫的,我只需要唱一句,據(jù)說還跑調(diào)了。前不久在一個同學的相冊里看到當時的照片,彼時,我的劉海遮住眼睛,穿著借來的黑西裝白襯衫,戴著吊墜耳環(huán),如一個拼命想融入城市的鄉(xiāng)下姑娘,模樣滑稽得讓人心酸。
對大學的記憶,多數(shù)時候就停留在食物上。超市晚上打折的面包、酸奶,學校后面村子的米線、涼皮、香酥雞,門口巷子里的雞蛋灌餅、江米甄糕、牛肉鍋盔,宿舍樓下小店里的鍋巴、散裝零食、薩其馬,學校餐廳旁邊的麻辣燙、糖醋里脊。
很多時候,我都想象不出來世界上還有比吃更重要的事情。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食物就是我僅有的安慰。經(jīng)常是晚自習中間從教室溜出來,跑去智林超市買一大塑料袋零食,然后找一個闃靜無人的角落,一包一包地打開,一把一把地塞進口里。那些分量較少的,吃完了我都不記得是什么味道。我從來不在白天的時候,提著零食走在校園里。一個體重超過65KG的女孩,仍然不停地吃東西,對那些閑得蛋疼的工科男生,是多么好的笑料。
也真的努力去減過肥,什么運動療法、節(jié)食療法,都嘗試過。但一覺醒來,變成個瘦子,臣妾做不到啊。用過的減肥方法,真是不擇手段。比如,連續(xù)三天不吃飯,只吃蘋果,或者只喝酸奶。我每每都能堅持到第二天中午,當舍友帶回香氣撲鼻的刀削面、炒餅絲,我克制得神經(jīng)末梢都在發(fā)疼。
直到現(xiàn)在,走在街上看到一個胖姑娘,我都會莫名地感到心疼,不知道她的青春里是否有過如我一樣灰暗的時光。
工作以后,我一個人流落在陌生的城市里,食物依然是永恒的慰藉。我終于可以推著車子穿梭在超市的食品架旁邊,選擇任何一種想吃的東西,不會因為價格而縮回雙手。我曾經(jīng)一口氣買過一斤巧克力,吃到惡心,然后很久都不愿意聞到巧克力的味道。還有薯片,薩其馬,各種點心。一年之后,我走在超市里,終于再也沒有想吃東西的欲望。
我的胃病,也越來越嚴重。食欲就這樣在雙重合力之下,漸漸變淡下來。我也慢慢地瘦下去,即便沒有瘦到我見猶憐的地步,M碼的衣服總算是輕易就穿在身上了。陪伴我多年的齊劉海,也最終變成歷史的塵埃,我光潔的額頭,每天都可以親吻陽光中的小顆粒。
有天晚上,一個半生不熟的異性朋友忽然對我說,宋圈兒,如果青春能夠重來一次,我一定會追你。我瞬間啞然。如果他看過我多年前的樣子,不知道是否會后悔說出這句話。
多年以后,當我領悟外貌啊、身材啊之類的東西,在時間這把殺豬刀的摧殘下,都軟弱得不堪一擊,我已不再年輕。人生總有這么一個階段,一個做什么都不快樂的階段,就像每天暮色四合時分,有人捏住地面的四角,然后把它像包餛飩一樣包起來,一切都被籠罩在黑暗里。但是也總有這樣一天,千帆過盡,靜夜回思,胖姑娘也會似漫畫里最完美的女生,暖意充盈,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