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合
記得在小學的某一天,同學間閑聊,“各言爾志”,我沒有什么明確方向,只說了一句“只要不當老師就行”。誰知陰差陽錯,我竟然考上師范,最后成為人師。
教師是一種影響人的職業(yè)。我自認為可以管好自己,但對領導和影響別人信心不足。更何況是一個18歲的青澀教師去管五十名初一新生?第一節(jié)課的情形我不記得了。肯定沒有像沈從文先生那樣,站在教室十多分鐘不能說一字。但像他那樣一節(jié)課的內(nèi)容提前10分鐘講完,那是一定的。好在師生都是新丁,彼此相安無事,算是開篇不錯,實現(xiàn)了“軟著陸”。
兩個星期之后,我學會了在課堂上扯閑篇、適當提問、給學生一定的思考時間,一節(jié)課內(nèi)容全講完,下課鈴卻遲遲不響的尷尬再沒有出現(xiàn)過。而我與學生們相互摸底幾個回合下來,新的狀況出現(xiàn)了。那天我正講得起勁,底下一個叫張杰的學生又開始說小話。按照以往的慣例,我盯著他說了一句:“站到外面去?!彼谷宦犎粑绰?,我自覺權威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走上前厲聲道:“滾出去!”他坐在位置上不動,仰頭看我,滿臉都是不服。我哪受得了這個,惱羞成怒,抓住他的領口就往門口拖。他兩手抱著桌子,兩腿拼命往后使勁。可一個12歲的孩子哪是我的對手,他終于被我拖出了教室,連桌子一塊。再走進教室,我還氣得直抖。學生也嚇住了,連倒地一片的桌凳都忘記扶起來。接下來的講課,紀律好極了,因為每個學生臉上都寫滿恐懼。
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而且我是勝利者。一星期后,我下班走在操場上,耳邊聽到一個人喊我的名字。扭頭一看,正是張杰,他還挑釁地看著我。我叫他過來,他卻邊跑邊叫我的名字。我那時候真是太要臉面了,抬腿就追,三步兩步就揪住了他的后領。他掙掉了兩顆紐扣,還是被我按到了地上。他看到揚起巴掌,趕忙捂住臉。我忽然覺得內(nèi)疚起來,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留下驚愕的張杰和觀眾離開了。
張杰后來也沒怎么搗亂。我們的關系一般般,沒有發(fā)生眾多老師文章里寫得那種逆轉(zhuǎn)性變化,一直到他畢業(yè)。5年后,我還碰到過一個這樣的學生,我讓他到站外面,他說:“你不能剝奪我受教育的權利!”我沒有動手,而是用“全班其他人的權利大于你的權利,你行使自由時不能影響別人的自由”一類的說辭讓他自動站到了外面。但如果今天還碰到這樣的學生,我會說:“張杰同學有些走神兒,這說明我的課不夠生動。現(xiàn)在請大家給我提一點建議吧?!币驗槲医K于知道:老師的尊嚴靠強權是爭不來的,你足夠優(yōu)秀了自然會有臉。
教師不僅要影響學生,還得影響家長。有一個胡姓的學生,有一天鐵路警察到學校里來,說逮住他偷鐵路上的東西。政教主任叫我加強教育。想到嚴重違紀給班級本月評比帶來的巨大損失,我真是火冒三丈。在一頓訓斥之后,依然余怒未消,就臨時起意在回家前先到他家去一趟。走進家門,見他父親正坐在堂屋吃飯。我就從鐵路警察告狀說起,歷數(shù)了胡同學在學校的各種惡劣表現(xiàn)。他的父親一直默默聽著,還不時地扒一口碗里的飯。我說完之后,見他無動于衷,一點批評孩子的意思也沒有,就忍不住氣地說:“他犯了這么嚴重的錯誤,作為家長你怎么一點表示也沒有?”家長頓時也氣沖沖地說:“咋的,你還想讓我給你整一桌子菜呀!”最后,在鄰居的勸阻下,我才氣沖沖地結(jié)束了這次惡夢般的家訪。
將心比心一想,根本不能怪人家家長。第一,你選擇的時機不對,正是中午吃飯的時候,老師來家訪,不就是來蹭飯的嗎?第二,一進門就接連不斷地告狀,擱誰心里也不會舒服。第三,家訪前沒有充分準備,以告狀為目的,根本起不到教育的效果。第四,說話不講策略,還易引起歧義,沖突是必然的。
以后的家訪就好多了,因為我知道家訪的目的是想讓他健康成長,是出于愛,而不是借助家長來懲戒。之后我還堅持每月給學生寫一次評語來增進與家長交流。評語當中盡量挖掘?qū)W生的優(yōu)點,用老師希望他的樣子去影響他們,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在教生涯中也會受到同事的影響。教書不長時間之后,我在課堂上完全可以應付,學生成績雖然不能總考第一,但也絕不會考到最后。這讓我對教書有了輕慢的意思。加上當時學校實行彈性坐班制,沒有課可以不用來。于是經(jīng)常是有課的時候掐點到了,上完課改完作業(yè)之后我就走人。有一次下課后,同事們聊天,恰好那一天在座的都是我的幾個初中老師,他們先說起我在學生時代的青澀表現(xiàn),又各自說起當年自己年輕時的工作狀況。其中姚志英老師說她經(jīng)常纏著教研組長問問題,楊明武老師說他主動找領導要求當班主任,周建華老師說她剛到學校的時候,每天早晨提前到校搞衛(wèi)生、打水,范紅英老師說她課余時間參加各類集體活動……我聽著聽著臉就紅了,仿佛他們又在給我上課一般。他們這些“不經(jīng)意”的點撥讓我及時地剎住了自得自滿、自我封閉的倒車,讓我沒有在教書一兩年之內(nèi)就陷入職業(yè)倦怠的泥潭。
同事當中也不全都是這樣融洽的。記得我?guī)С醵悄辏昙壍囊晃焕辖處熆偸钦椅业牟鐑?,出了問題都朝我這兒推;兩個人班上的學生鬧矛盾了,他總是一味袒護自己的學生;有時候為了競爭還擅改學生成績。我開始一直隱忍,但心里總是不大舒服。我就找了王海凌老師——他曾是我初中時的班主任——聊這個事。王老師說:沒有必要,他畢竟是一個老教師,引起爭執(zhí)來也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你就當這是因為你的優(yōu)秀給他帶來壓力就好了。再說,日久見人心,一個人不能永遠靠陰謀詭計成事。我想想也是,就只管做自己該做的事。時間一長,那位老教師大概也覺得無趣,不再針對我了。
再后來,我迷上了教改。不斷嘗試各種教學教法,魏書生、錢夢龍、洪鎮(zhèn)濤、余映潮、胡明道……東一招,西一式,課堂結(jié)構(gòu)不斷改變,經(jīng)常是一個學期換一種教法。有的有效果,有的簡直是失敗到家。好在我的領導們一直對我比較寬容,沒怎么批評過我,這讓我的“教改”之路走得比較順暢。而對我的這些“實驗”最有發(fā)言權的學生們,他們卻只能默默接受,最終他們所受到的影響是怎樣的,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當年,我還嫉惡如仇,不容忍,經(jīng)常會用以暴制暴的方式解決學生間的沖突。比如班上出現(xiàn)收保護費等類似“黑社會”性質(zhì)的事件之后,我最初都是以牙還牙,強迫那些“大哥”當我的“小弟”,每天下課之后必須到我辦公室報到,我到哪他必須跟到哪,我要讓他們嘗一嘗被“奴役”的滋味??蛇@樣的效果并不明顯,還往往讓這些“大哥”在沒有我的監(jiān)控之時變本加厲。很久之后我才學會了疏導:一是在班級揚正氣、樹榜樣,消除“黑社會”出現(xiàn)的土壤。二是辯是非、造輿論,具體做法是以“如何做一個有品位的黑社會”為主題開班會討論。因為我知道這些孩子大都是被電影里古惑仔所謂的“酷”吸引,并非真的黑社會。而最終我們都會通過討論,將“有品位的黑社會”定義為三個方面:其一,黑社會形成的模式是挑戰(zhàn)權威并最終建立自己的新秩序;其二,黑社會的核心理念是鋤暴安良;其三,黑社會組建初期不以斂財為目的,應以吸收會員、廣積人脈、擴大影響為宗旨。這些討論將學生的“黑社會”傾向從欺凌弱小引向勇敢個性、保護幼弱、團結(jié)多數(shù)、責任擔當這些極具正能量的方面。
當年,我追求名次,處處以提高學生成績?yōu)榈谝灰獎?。我曾?jīng)打著教改的名頭,用極短的時間把課文上完,然后用題海戰(zhàn)術提高學生的應試能力。我曾經(jīng)以“因材施教、分層教學”之名向校長建議分快慢班,只培養(yǎng)幾個能上重點中學的苗子以達到“一俊遮百丑”的效果。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當老師的應該有一顆悲憫之心,我們應該學會站在學生的立場以平等之心看人。我們可以以高分為目標,但不能以此為唯一目標,更不能拿這一個標尺去量每一個學生。我也漸漸不以“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教不好的教師”這句話自我摧殘和摧殘學生。我承認每個人都可以成功,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通過學校教育成功。人的成功之路千萬條,老師要做的是讓學生找到適合自己的那一條。
當年,我追求完美,積極進取,充滿正能量。在全校學生做操無精打采時的時候,我要求班上的每個人精神抖擻;因為正是在這個時候,才可以讓大家知道我的班級與眾不同。我用活動充滿學生的業(yè)余生活,總是力求讓他們處在一種興奮之中。哪怕是外出野炊郊游,我都要設計面對襄江齊唱《東方之珠》的橋段以培養(yǎng)他們愛家鄉(xiāng)、愛祖國的情感。我喜歡并肯定性格開朗的學生,將內(nèi)向拘謹視為病態(tài)。我將勵志、理想當成教育成功的最大法寶……可年齒漸長,閑逸之心與日俱增,我又明白,其實人不能永遠“滿血”前行。在古希臘語中,“學?!钡暮x是閑暇,唯有在閑暇之中,在時間的保證之下,學生才能夠自由。而我給學生的閑暇和自由太少了,我以為“一切盡在掌控”才是最安全的狀態(tài)。而喜怒哀懼等七情六欲,也樣樣有價值,它們是人生多姿彩的證明。我的學生要積極進取,但也不妨心有旁騖;我的學生要健康向上,但他們也應該明白:灰心、憂郁、懶散也是人生的常態(tài),我們要接受一個完整的自己。
……
我由一個不喜歡當教師的心態(tài)入行,二十五年來的經(jīng)歷可說是狀態(tài)百出,回首赧顏。之所以能毫發(fā)無損地“活”到現(xiàn)在,除了“幸運”這兩個字,我真是找不到別的詞。在這兩個字里,有同事的幫助,有領導的包容(這絕不是官樣文章),有家長的信任,更得感謝當年的學生維權意識差。要是在當下,我估計早就被當成反面典型清理出教師隊伍了。我成長了,但我卻并不開心。因為這種成長中有好多是以犧牲學生的童年幸福為代價的。唯一慶幸的是我還有機會寫下這些,給后來的年輕人以借鑒。如果這也能稱得上是一種影響的話,那我的青蔥歲月也不能算一無是處了。
(作者單位:湖北襄陽市襄城區(qū)教研室)
本欄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