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屯
一
這地處中緬邊境的遮放小鎮(zhèn)四季不明,眼下雖然時序已是深秋,卻沒有黃葉扯起的旗幟,地里的莊稼早已收光割盡了,四野卻仍是一片姹紫嫣紅。如果不是日本人在公路邊修筑的那些碉堡,還有那些從碉堡里伸出來的膏藥旗,破壞了小鎮(zhèn)的恬淡、寧靜,這里實在是一個美麗富饒的地方。難怪在千百年前,人們就把這一帶稱作“勐巴娜西”——一個像天堂般美好的地方。
太陽爬上門前的鳳尾竹梢的時候,忽見遮放街頭揚起一溜煙塵。滾滾煙塵里,一輛插著日本膏藥旗的小汽車,從芒市方向駛進小鎮(zhèn),停在了遮放保公所的門前。
小汽車在保公所門前剛停穩(wěn),駐扎在遮放的鬼子兵,就在憲兵隊長板口一郎的帶領(lǐng)下,排著隊“呱、呱、呱”地跑過來了。鬼子隊伍的后邊,跟著保長魏作仁。板口隊長跑到小汽車邊站定,躬身拉開車門,然后回頭喊了聲:“交子給——”全體日本兵腳后跟“啪”地一磕打了個立正,便一個個直立立地站著紋絲不動了。
魏保長不知該如何表示,就沖著汽車一個勁地鞠躬。
過了好半天,才有個日本人慢條斯理地從小汽車上走下來。這個日本人個子不高,前面的頭發(fā)稀稀疏疏的,微微有些禿頂,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留著小仁丹胡子,穿著西裝,拄著文明棍。浮腫的眼皮里包著一雙金魚眼,一舉一動顯得文質(zhì)彬彬,完全是一個學(xué)者的氣派。他就是從東京來的龜田鳩夫。
龜田鳩夫似乎對日本兵那種咋咋呼呼的歡迎儀式很反感,他沖那個板口隊長用日本話說了一句什么,趾高氣揚的板口隊長立即就像霜打過的茄子——蔫巴了。魏保長想湊過去對鬼子說幾句奉承話,龜田鳩夫一抬文明棍,像轟狗似的把他給轟開了。
龜田鳩夫旁若無人地走了幾步,看著四周搖曳的鳳尾竹,然后慢慢把眼光投向遮放壩子周圍起伏的群山,高聲感嘆道:“勐巴娜西,清新飄逸,風(fēng)光旖旎,美不勝收啊!”
魏保長支棱著耳朵聽著,心里說,這日本老頭的漢話說得真好,但他就是沒有聽懂老頭到底在說些什么,“清新飄逸”,“風(fēng)光旖旎”,什么意思啊?
魏保長正揣摩老日本話里意思的時候,只見龜田鳩夫彎腰抓起一把泥土捧在手里,一邊揉著,一邊自言自語地繼續(xù)道:“遮放的土是神奇無比的土?。∥引斕秫F夫一生從事遮放貢米的研究,今天終于來到了‘毫木西1貢米的故鄉(xiāng)。芒市谷子遮放米,相達姑娘龍陵雨……”
這次魏保長倒是聽懂了:原來這老日本在贊揚遮放的貢米“毫木西”呢,想不到這老日本也知道遮放貢米!這“毫木西”稻谷芬香濃郁,株高2米以上,谷粒的長度達到5—6厘米,因拖著長長的尾巴,形似老鼠,漢人也把它叫老鼠米,是世界上谷粒最長、株型最高,營養(yǎng)價值最好的稻種?!聊疚魇菙[依2話,大意為“米好吃得連糠都被人吃了,豬吃不到糠很生氣……”
1943年的遮放很,甚至還有幾分原始。外來的人有騎馬的,有坐轎的,有趕馬幫的,可是卻罕見坐汽車的,更不用說是坐這種高級小汽車了。所以,鎮(zhèn)上一陣雞飛狗跳過后,就有不少人躲在遠處看熱鬧。龜田鳩夫也看見了那些站在遠處看熱鬧的人,他舉起文明棍沖著板口一郎一晃,那個憲兵隊長就明白了,立即讓魏保長把圍觀的百姓召集到一起。
魏保長不是本地人,他父輩從外地流浪來遮放定居的。保長總攬村寨的行政及經(jīng)濟大權(quán),相當(dāng)于“崗頭”的職位,本來是要由土司委任的,但日本鬼子占領(lǐng)遮放后,遮放土司不買鬼子的賬,只有魏作仁鞍前馬后地往鬼子處跑得歡,鬼子就叫他做了保長。魏保長得到板口隊長的指令,立即前躥后跳,把四周的群眾吆喝到了保公所門前。
大伙不知道這老日本到底要干什么,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顯得心神不寧。想不到龜田鳩夫卻相當(dāng)客氣,他滿面笑容地走到人群中,說道:“遮放的各位父老兄弟,鄙人叫龜田鳩夫,是日本國研究遮放貢米的一個學(xué)者。我對遮放貢米非常喜愛。我這次來遮放,一方面是從事學(xué)術(shù)考察,向各位父老兄弟學(xué)習(xí)種植貢米的經(jīng)驗,同時也是來尋找一樣?xùn)|西……”說著他揚了揚左手,頓了一下又繼續(xù)道,“據(jù)史書記載:明朝天啟三年,也就是公元1623年,遮放土司多思潭趕著馬幫,帶著遮放‘毫木西米親往京師入貢,熹宗皇帝朱由校品嘗過‘毫木西后龍顏大悅,并指定為貢米。但皇帝認為‘毫木西在遮放一個彈丸之地種植,其產(chǎn)量太小,便下旨在太湖畔大量引種。可是在江南引種出來的‘毫木西,品質(zhì)上和本地米差多了,根本就不能與遮放的‘毫木西相比。熹宗皇帝認為是栽種的方法不對,于是,下旨多思潭異地試種‘毫木西。天啟六年,即公元1627年,多思潭在異地將‘毫木西栽培成功后,編成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然后派護印3多思屯送往京師。為了防止在半路出意外,多思潭命人將《毫木西栽培要略》密寫在一幅《勐巴娜西春景圖》上,誰知護印在半道遭劫,那幅密寫了栽培要略的《勐巴娜西春景圖》下落不明。而多思潭編纂的《毫木西栽培要略》原本也不慎毀于遮放的一次水患之中。不久,熹宗帝駕崩,思宗帝朱由檢繼位,忙于應(yīng)付后金,便再也沒心思過問此事。我曾沿著護印多思屯當(dāng)年進京師的路線一路察訪《勐巴娜西春景圖》的下落,據(jù)我所知,這幅畫后來被與護印隨行的一名親兵從劫匪手里奪回,這名親兵是遮放人,這幅畫現(xiàn)在就在遮放一戶人家里收藏著……”
魏作仁終于明白了龜田鳩夫大老遠地來,原來只是為了一幅破畫。龜田鳩夫剛把話說完,魏作仁就立即沖著大伙吼叫起來:“這幅畫誰家藏著?快拿出來獻給太君啊。不然老子就挨家挨戶地去搜……”
龜田鳩夫手里的文明棍朝魏作仁揮了一下:“住嘴。誰讓你去搜了?日中親善,東亞共榮,我這次來主要是述友情,向各位討教種植方法的。如果擁有這幅畫的人愿意滿足我的愿望,我龜田鳩夫當(dāng)然也會重金答謝?!闭f完,他向四周群眾掃視了一遍,眼睛里似射出兩道寒光,刺得人們心里發(fā)冷。
二
龜田鳩夫來遮放尋找《勐巴娜西春景圖》的消息,眨眼間就傳遍了古鎮(zhèn)的每個角落。大家都說,遮放人又要遭難了!剛才還是滿面笑容的巖罕相,現(xiàn)在也已變得愁眉不展。他的未婚媳婦伊小團看他坐在那里悶頭不語,便心疼地勸道:“罕相哥,你想開點啊,這老鬼子來真要出什么事,遭難的也不只是我們一家。無論咋個說,再過兩天就是我們的大喜日子了……”
巖罕相抬起頭來,神色非常痛苦地望著伊小團,說:“團啊,我們的喜事可能辦不成了。今天這個老鬼子就是沖著我來的?!闭f著他一把拉過伊小團,低聲地說道,“他要的那幅畫,就在我手中?!?/p>
“??!”伊小團一聽驚得連連后退,“你說哪樣,你……你家里真有那幅畫?”
“是的。四十多年前,我爺爺在芒丙山洞尚允佛塔旁的一個巖洞里發(fā)現(xiàn)了這幅畫。這件事不知被誰泄露了出去,災(zāi)難就跟著來了。爺爺遭了暗算,爹媽帶著這幅畫逃到緬甸許多年,最后還是遭了毒手。我爹臨死把這幅畫傳給了我。我爹反復(fù)交代說,這幅畫里藏著300多年前先祖成功引種‘毫木西的結(jié)晶,這是國寶,我們后代一定要好好保護它。等國家太平了,獻給太平盛世。那時候,就天下人都能吃上‘毫木西了。團啊,看來今天我也要走上我爺爺、我爹的路啦。團,我不能連累你……我倆沒有緣分啦?!?/p>
“罕相哥別說了,不管咋說,我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伊小團伸手堵住巖罕相的嘴,停了一下,她又眼淚汪汪地問道,“罕相哥,我們有辦法躲過這段災(zāi)難嗎?”
“從緬甸回來后,我怕人家認得我有這幅畫會出事情,就一直沒把這幅畫放在家里……”巖罕相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起身向外看了看,然后又低聲道,“團,這件事我不能瞞你。你記住,我把它埋在古榕三泉那雄泉邊的牛肚子果樹下啦。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你一定要保護好它。這幅畫上已經(jīng)沾上我們家?guī)状说孽r血了?!?/p>
伊小團是一個貧寒人家出身的姑娘,她哪里見過這么大的事。聽到巖罕相這樣說,她頓時臉色蒼白,心里跳得像打鼓,她不知道還有哪樣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在等著他們,仿佛有了一種世界末日來臨的感覺。
可是,第二天的遮放仍是風(fēng)平浪靜的。鎮(zhèn)上沒有一個人為龜田鳩夫通風(fēng)報信,這老鬼子似乎也不急,只是提著文明棍到處轉(zhuǎn)悠,還走進奘相4里恭恭敬敬地給菩薩燒了一炷香。但那個憲兵隊長板口一郎卻穩(wěn)不住神啦,他早從戰(zhàn)區(qū)司令那里接到了命令,天皇陛下都支持龜田鳩夫這次行動。他一個小小的憲兵隊長,當(dāng)然不敢大意。據(jù)現(xiàn)有情報分析,那幅密寫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畫就在遮放人的手里。但究竟是誰藏著這幅畫,現(xiàn)在還難以摸到,急得板口一郎嚎叫起來:“畫的沒有,遮放人統(tǒng)統(tǒng)死了死了的!”龜田鳩夫用白眼珠睖了他一下,表示對他這種舉動的不滿。
魏作仁忙過來獻殷勤:“太君,你別急,這事情我想了個主意!”
龜田鳩夫點了點頭:“好,說,你快說什么主意?”
“依我說,每家抓上他幾個人輪流著抽鞭子,灌涼水……”
魏作仁還沒有說完,龜田鳩夫的文明棍就戳在了他的腳上。眼睛一瞇,傲氣十足地說:“你們的主張是愚蠢的。用中國人的俗話說,叫做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尋找這幅畫是一件非常細致的事情,你們這樣,統(tǒng)統(tǒng)不會對我有幫助?!?/p>
“那……那您靠誰呀?”
“我依靠專家。依靠久居遮放,對遮放人情世故、地理環(huán)境非常熟悉的專家?!?/p>
魏保長云里霧中似的聽傻了,摸了摸腦袋,望著龜田鳩夫:“太君,遮放有這樣的人嗎?我咋個曉不得呀?”
龜田鳩夫用鼻子哼了一聲:“你給我?guī)?,我要去見他。你們中國不是有三顧茅廬的故事嗎,我也要效仿劉備親自去拜訪這位專家?!蔽鹤魅孰S聲附和道:“好,好!您到底要見哪一個人呀?”
龜田鳩夫當(dāng)時說出了一個名字,魏作仁聽了直發(fā)愣:“太君,這人是遮放的嗎?遮放沒有這個人吧?”他苦思冥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來了,“太君,弄了半天原來是他呀。他算哪樣?xùn)|西?還用得著太君親自去嗎,我找人叫他來就是了……”
龜田鳩夫臉色一沉:“他才是我要依靠的人,也是你們遮放最了不起的人。”
“是,是,太君,他家我認得,我給您帶路?!?/p>
魏作仁和幾個日本兵陪同著龜田鳩夫,穿街走到了小鎮(zhèn)西邊鳳尾竹隱映的一間竹樓前。魏作仁上前“啪、啪、啪……”地敲響了院門,聲音雖然不大,卻讓人聽著驚心動魄。臨近的人家,都覺出這伙人來意不善,不敢出門走動,只躲在屋里從竹篾笆的縫隙里往外偷看。
這正是伊小團的家。
伊小團透過竹篾笆縫看到龜田鳩夫和幾個日本兵,嚇得渾身直抖。心說:壞了,這老鬼子準(zhǔn)是來追查巖罕相的事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父親伊老四趕緊輕聲叮囑她:“孩子,不要怕。你進屋里躲著,我出去看看是哪樣事情?!?/p>
伊老四出屋隨手把門關(guān)上,一看門外這伙人一個個拿眼睛盯著自己,心里直打哆嗦,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這,這,這……”了半天,連一句整話都沒能說出來。
龜田鳩夫一看眼前的伊老四穿戴得非常窮苦,粗布的衣裳補丁摞著補丁,五十歲的人臉上卻長滿了深深的皺紋,眼里滿是驚懼,忙跨前一步,慢聲輕語地說:“你是伊先生吧?我是特意來拜訪你的。請你多多關(guān)照。”
龜田鳩夫說話很和氣,不但讓伊老四感覺莫名其妙,就連躲在屋子里的伊小團也大感出乎意料。接著,又聽龜田鳩夫說道:“老先生,你我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我對您卻是久聞大名。我這次來主要是想得到您的幫助,并和您進行一些學(xué)術(shù)上的探討。”
魏作仁在旁邊聽了差點笑出聲來,心里說,這個龜田鳩夫想那幅什么《勐巴娜西春景圖》想瘋了,說話都沒天沒地,沒高沒下了,什么“關(guān)照”啰,“探討”啰,屁!他一個挑著竹籮走四方換鹽巴、草標(biāo)5的人懂哪樣,還不如和我“探討”。
伊老四聽著龜田鳩夫的話更是兩眼發(fā)直,長這么大還沒有聽人稱呼他先生,更何況是殺人不眨眼的日本人,所以,驚得他兩手來回直擺:“太君,不要這樣叫,不要這樣叫。我不是先生。全遮放的擺依數(shù)我最沒本事,也沒有人再比我窮的了?!彼f著把他的一對竹籮搬到眼前,“太君,我雖然讀過幾年書,但是田無一丘,土無一塊,平時全靠挑著這對竹籮走村串寨收些豌豆之類的糧食,然后劃著竹筏子到緬甸的南坎、木姐,有時甚至是挑著竹籮到瓦城,去換些鹽巴、草標(biāo)之類的物件回來,賣了賺點錢艱難度日。土司、頭人看我不順眼,踹幾腳我得忍著;有錢的人放狗咬我,我得跑快點,我這樣的人能幫你什么忙呀?”
龜田鳩夫聽著嘿嘿直笑:“老先生,您說的很好。正因為您長年四處奔波,才能夠掌握很多人所沒有的學(xué)問;正因為您能夠忍受人們的誤解,您才能得到自身的安全;您雖然衣著貧寒,實際上您是一個很富有的人。老先生,您挑著這副擔(dān)子徒步到過緬甸古都瓦城吧?您曾進過瓦城的古物收購商店吧?你認識瓦城的古董商人巖溫混吧?就是他介紹我來找你,向你求教的。他在我面前說了你的很多事情?!?/p>
這工夫,不少的群眾都站在遠處張望。龜田鳩夫越說越得意,回身看著魏作仁,非常惋惜地說:“遺憾啊,你們多年與伊先生為鄰,卻不知老先生具有淵博的知識。伊老先生才是真正有才學(xué)的人啊。不錯,他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販,但他有獨特的生財之道。他在走村串寨用豌豆換鹽巴、肥皂的同時,在鄉(xiāng)間收購了許多很值錢的古物,前不久,他就曾把幾樣古物藏在竹籮里,破衣爛衫地到了瓦城。由于他巧妙打扮躲避開關(guān)卡和匪盜的耳目,他就是把竹籮放在街上,也沒有人想到去偷它,而他卻懷揣古物安然走進古董商店。你們知道嗎?有一次他就從瓦城古董商巖溫混那里換得五兩黃金!伊老先生,你和巖溫混掌柜合伙做過幾次生意,我完全知道?!?/p>
龜田鳩夫一番介紹,魏作仁聽得目瞪口呆,暗說:“我只說伊老四是個窮鬼,想不到他卻是個裝窮賣傻的土財主呀!”就連躲在屋里的伊小團都泛起了疑心,心說,“五兩黃金,這是真的嗎?這些事自己做夢都沒有想到的?!?/p>
此時,伊老四忙向龜田鳩夫解釋:“太君,你說的不對,你一定是認錯人啦?!饼斕秫F夫哈哈大笑:“你不要再巧言遮辯了。我已經(jīng)約巖溫混來遮放,難道非要等他當(dāng)面作證嗎……”龜田鳩夫說著抓住竹籮猛力一扯,說:“大家看看吧!”
那個魏作仁一聲驚呼:“嘿,你這個竹籮是雙層底呀?”
龜田鳩夫說:“伊老先生,您要是不倒賣古物,何必這樣巧做機關(guān)啊?”這老鬼子探身抓住伊老四的雙肩,十個指頭都差點摳進肉里,“伊老先生呀,我今天特意來找您,我迫切需要一樣?xùn)|西,就是那幅密寫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勐巴娜西春景圖》啊。您廣見多聞,只有您才能找出這幅畫藏在誰家。您一定要為我出力,一定要幫我啊?!?/p>
遠處圍觀的那些鄉(xiāng)親聽到龜田鳩夫說伊老四一次就賣得五兩黃金,一時間驚奇不已,交頭接耳,紛紛議論。平時都認為伊老四窮,沒本事,誰也想不到他是烏龜有肉全長在肚子里。魏作仁更是后悔地直捶自己的胸口:“嗨,我咋個就是沒長眼睛,咋個就把一個活佛當(dāng)成了一尊泥菩薩???我就整天在遮放轉(zhuǎn),白天黑夜的都想著發(fā)財,咋個就曉不得伊老四有錢呢?”他立即湊到伊老四眼前:“宰弄6,你了不起呀!你是夜明珠埋在土里——有光不露啊。你去一趟瓦城就拿五兩黃金,這要一年去個幾趟……我的媽呀,那是多少錢呀。你弄這么多錢放哪里啦?下次你也捎帶兄弟一把……”
龜田鳩夫沒等魏作仁說完,一抬文明棍把他扒開,然后對伊老四說:“老先生,我來不是給您難堪,也不是來過問您有多少積蓄,放什么地方。我來找您,是想為您廣開發(fā)財門路。您五十多歲的人啦,何必還要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勞累奔波呢?您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做生意,您可以搬到瓦城去住,甚至搬東京去住,和巖溫混一樣做一個很富有的古董商。有大日本帝國給您撐腰,就看您自己愿意不愿意啦?!?/p>
龜田鳩夫說這話的時候,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了伊老四身上。這個破衣爛衫的老頭,兩手抱肩悶了半天,才抬起頭來說:“太君,你說的這些事一點也不假。我是個挑竹籮走四方的。我在龍陵、瑞麗、芒市、隴川一帶確實見過一些值錢的古物。日長天久也就能分辨出哪朝哪代,能值多少錢來??晌蚁肴伺鲁雒i怕肥,所以,我在鎮(zhèn)上就不敢露相,想不到太君今天揭了我的底……”
龜田鳩夫趁機緊盯了一句:“好,那就求老先生協(xié)助我找到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吧,那才是您真正發(fā)大財?shù)臋C會。”
“這……這樣的事……”伊老四支支吾吾了半天 ,抱著腦袋往地上一蹲不敢回話。躲在屋里的伊小團早已嚇得心慌意亂。她想不到爹在外竟做這樣的事,忽又想起巖罕相昨天透露給她的秘密,心里更是害怕,她感覺爹此刻已經(jīng)走到了懸崖邊上,再一失足就會墜落到無底深淵。她想看看外邊的情況可又不敢露面,只好把臉貼著竹篾笆縫,仔細觀察外面的動靜。
屋外一點聲音都沒有,顯然是伊老四腦海里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斗爭。在這節(jié)骨眼上,魏作仁出來顯能了。他拍著伊老四的肩膀:“宰弄,這是好事,你愁啥?太君從老遠的地方跑來,就是要那么一幅不能吃也不能穿的破畫,你要是能找得著,太君該有多痛快呀。我們遮放也沒有好的東西送給太君,人家就喜歡那幅畫,你就找給太君吧。再說,太君也不是白要你的,他還要給你好多好多的錢呢。我倒是想幫太君找這幅畫,可我沒這個本事,發(fā)不了這個財。宰弄,你是害怕錢多了咬手?”
伊老四想了半晌站起身子,他把雙手漸漸垂下,下定決心似的對龜田鳩夫說:“太君,事到如今,我應(yīng)該給你說句明白話……你要的那幅畫,我答應(yīng)給你找。”
聽了伊老四的話,屋里的伊小團嚇得心都快掉出來了。雖然父親說話的聲音很輕,可在她聽來卻如炸雷一樣,驚得她魂不附體。在心里暗暗嘆道:完了,這一下,爹真的掉到萬丈深淵里去了。
龜田鳩夫聽了卻喜出望外,他連連夸贊伊老四:“老先生識時務(wù),明大義,熱心為人。我龜田鳩夫深深致謝了。不客氣講,巖溫混是我的朋友,您與他有多年的交往,您我也算是老朋友了。老朋友相會應(yīng)該暢敘一番?!蔽鹤魅蔬B忙搭腔:“對,對,這里交談不太方便,請到保公所去坐。走,走?!彼f罷就和一群鬼子如眾星捧月般,擁著伊老四朝保公所走去。
三
這些人走后,躲在屋里的伊小團才稍微清醒了點,她想:巖罕相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我得趕快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于是,出了門就如飛一般地朝巖罕相家跑去。
伊小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巖罕相家的竹樓,一看隔壁鄰居都坐在屋子里,覺得不好說話,便只站在門口吁吁地直喘。巖罕相看了伊小團一眼,臉色冷冷地沒有理睬她,屋里的人也沒與她搭話。伊小團被這種氛圍弄得莫名其妙,心想,莫不是出哪樣事情啦?
幾個小伙倏地一下站起身來,狠狠地向地上唾了一口:“呸,下賤?!比缓笥只厣韺χ鴰r罕相叫道,“巖罕相,伊老四那老東西勾結(jié)日本人想賣國。這種人家的姑娘你能娶嗎?你要是跟這號人結(jié)婚,我們以后就再不登你家的門檻啦。”說完氣哼哼地走了出去。
其他人一看氣勢不對,一個個也都擦著伊小團的邊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伊小團和巖罕相兩人,巖罕相劈頭蓋腦地追問伊小團:“伊小團,剛才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伊小團覺得滿心委屈,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匆列F不語,巖罕相又盯了一句:“你爹讓日本人請去了嗎?”
伊小團強忍著淚水:“罕相哥,你別急,我心里也亂得很,你讓我慢慢地說。”她喝了一瓢涼水,然后才把剛才鬼子到她家的事情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
巖罕相越聽越氣,一把抓住了伊小團的手:“小團,我昨天告訴你那幅畫埋藏的地點,你千萬不能說給你爹認得啊?!?/p>
姑娘一聽,兩眼淚水“唰”地流了下來:“罕相哥,我對不起你,昨天晚上我就跟我爹都說了。”
“??!你……”巖罕相手一松,整個身子跌坐在竹椅上,兩眼發(fā)直愣了半晌,拳頭猛地一揮砸在桌上?!芭尽?,桌上的東西稀里嘩啦倒了一地。他狠狠地說:“這事全怨我,怨我……”
伊小團怯怯地問:“怨你什么呀?”
“怨我不該把我家的秘密告訴你?!?/p>
這話像一把刀子扎在伊小團的心上:“罕相哥呀,你不該這樣說,明天就是我們成親的日子,我也是你家的人了?!?/p>
巖罕相狠狠地盯了伊小團一眼:“你先別說那些。為保住那幅畫,我小心謹慎,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就壞在你和你爹身上。眼下還不是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我問你一句話,你是愿意跟我,還是愿意孝敬你那個會發(fā)財?shù)牡??我對你說,那幅畫上沾滿了我們一家?guī)状说难?,我要保住它,是為了保住遮放人的志氣。你爹不是暗地里發(fā)了大財嗎?如今又勾上了日本人,你可以另選富貴人家,你可以離開遮放這個地方,你可以去緬甸的瓦城,還可以去日本的東京。”
巖罕相的話一句句、一字字,是那樣的刺人。伊小團兩手捂住耳朵,連聲高喊:“我不聽,我不聽!我爹再不好,也不會把自己親生女兒往火坑里推的。罕相哥,你等著,我回去勸說我爹,他一定不會把實話告訴日本鬼子的?!?/p>
在伊小團淚眼模糊地回到家里的時候,伊老四正在保公所和龜田鳩夫海闊天空的侃大山。
龜田鳩夫恨不得一下問出鎮(zhèn)上有哪些人家可能收藏那幅畫,要想找到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應(yīng)該從哪里查起?但是他又得保持自己一個學(xué)者的風(fēng)度,假模假式同伊老四談?wù)诜?,談“擺依”的歷史。伊老四也不想把話題扯到《勐巴娜西春景圖》上來,所以,他就在“擺依”的歷史上借題發(fā)揮,從“擺依”在西漢時就建立了神奇的“乘象國”,元朝時建立了強大的“麓川王國”講起,一直講到明朝正統(tǒng)年間爆發(fā)的震驚天下的“三征麓川”之役。
幾個人說著話,眼看太陽已經(jīng)升到當(dāng)頂了,伊老四要告辭回家,龜田鳩夫送他出門的時候說:“老先生,那幅畫的事情,您看?”伊老四說:“太君,這種事情急不得,太君要找畫,也要個天時地利人和,一急就會壞事的。我既然答應(yīng)過你我就會幫忙的?!饼斕秫F夫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伊老先生,您多多費心了。”
龜田鳩夫送伊老四走到保公所門口后就轉(zhuǎn)身離去了,魏作仁卻非要親自送伊老四回家。鎮(zhèn)上的人見他們走來,就遠遠地躲開了。
魏作仁邊走邊與伊老四套近乎:“宰弄,宰弄,走慢點。我服你啦。你咋個就有法子發(fā)大財,你一點不露真相。那幅什么《勐巴娜西春景圖》真能找到,這筆賞錢……你宰弄不能都揣在腰包里吧。我們兄弟倆不說二一添作五,也得四六分成。你要知道誰家有那幅畫,先告訴我,我該抓的抓,該抄的抄……唉,你說會不會藏在這家?”魏作仁剛用手一指,這家人趕緊關(guān)門上閂。他又一指另一家……“啪!”地從那家竹樓后飛出一塊石頭,差點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魏作仁一直把伊老四送進家門,嘴里說“你歇著,我走了”,但卻不動腳往回走,只一雙眼睛在屋里搜索,心里說,他那么多的黃金都藏在哪里了?臨出門還叮囑伊老四:“宰弄,你是樹大招風(fēng),這房前房后的還得注意點?!逼鋵崳l都知道這遮放鎮(zhèn)上只要他不來偷,就沒有誰家會遭賊的。
魏作仁離去后,伊小團才從小屋里出來。她緩緩拿起桌上為辦喜事準(zhǔn)備的米酒,慢慢地斟了一杯。她一手拎酒筒一手端杯,遞到伊老四手里,說:“爹,您今天事情忙,您許是忘了女兒明天要出嫁了。這些年您當(dāng)?shù)之?dāng)媽,女兒要結(jié)婚了您也喝一杯喜酒吧?!?/p>
伊老四見女兒神色不對,話音凄涼,心里立即“咯噔”了一下,看女兒誠心誠意地把杯子舉到了自己的面前,便接過杯子一飲而盡。伊小團跟著又滿上一杯:“爹,我知道您也喜歡巖罕相,這么多年,巖罕相對我們家也有恩呀。如果您愿意我們地久天長,夫妻美滿,婚后能挺直腰桿過日子,不受人恥笑,不被人指脊梁骨,您就喝了這第二杯。”
伊老四聽出姑娘話里有話,愣了愣神,又接過這杯酒喝了下去。
第三杯酒,姑娘也是含著眼淚倒的。手在一個勁地顫抖,這杯酒怎么也斟不滿,灑了一桌子。她說:“爹呀,巖罕相家那件東西……”姑娘忽然警覺起來,忙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暗叫自己,伊小團你怎么還往外說呀,這房前屋后說不定有人耳目,那幅畫的事情絕不能再從我的嘴里說出來啦。姑娘心里有話不能直接說出,這就讓她更加痛苦。過了好半天,她才痛哭著問出一句:“爹,您還記得我小時候嗎?”伊老四一聽這話,又見女兒哭得淚人一樣,一時心如刀絞……
伊小團兩歲頭上娘死了以后,父女倆就相依為命。伊老四整天挑著擔(dān)子往外鄉(xiāng)跑,有時幾天回不了家。伊小團小小年紀(jì)就頂家過日子。每當(dāng)她想爹的時候,就搬個小凳往家門口一坐,望著門前的路盼爹回來。有時,伊老四出遠門去瓦城,伊小團就得到外邊要飯。那天,冷雨颼颼,伊小團孤孤單單地走在村巷里,一幫孩子欺負她。這個說:“小要飯的又來了。”那個說:“她是個沒爹沒媽的叫花子。”伊小團急了:“我有爹也有媽的。只是我媽死了,我爹出門了。”那幫孩子不知誰起了個頭,就全喊起來:“叫花子,叫花子!”
伊小團受不了這口氣,哭喊著:“我就是餓死也不要飯了。我要去找我爹?!彼樦舐吠诜沛?zhèn)外走。越走雨越大,風(fēng)越冷,在茫茫風(fēng)雨中,伊小團哭喊著她爹:“爹,爹——”唿地一聲,風(fēng)卷著雨把她丟進了路邊的一道溝中。迎面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小伙,飛身跳到溝里去救這姑娘。可她已經(jīng)被摔得昏迷不醒。小伙子背起這女孩回到鎮(zhèn)里,打聽來打聽去才知道是伊老四家的孩子。當(dāng)伊小團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了自己的家里,她抬頭一看高興了。爹正忙著給她做飯哩。那副挑鹽巴、草標(biāo)的竹籮就在地上扔著,看得出爹是剛剛回來。伊小團又驚又喜,她問:“爹,您不是說還要過幾天才會回來嗎?”就這一句話伊老四的眼淚下來了,他貼著女兒的臉說:“團,是大風(fēng)大雨把我吹回來了。一變天就會想到我家團肯定會在大風(fēng)大雨中喊我回家,所以,我就回來了?!?/p>
正說著,那個小伙子進了屋,說:“大爹,您家這孩子讓人看著心疼,這些年你一出門,她就在門口望著你回來。往后你出門時,就帶著她去吧?!?/p>
小姑娘躺在床上說話了:“不,我得留下看家,我就坐在門口望著爹回來?!毙』镒訃@了口氣:“咳,你還這么小,那些孩子會欺負你……”
那小伙子就是巖罕相。
伊小團為父親滿斟了兩杯酒,她提起往事,就是想讓爹回顧十幾年的父女深情。她擦一把眼淚,說,“爹,天再冷家再窮,女兒不埋怨你?,F(xiàn)在我長大了,我不能昧著良心讓千人恨萬人罵。人家?guī)r罕相是有骨氣的,我不能還沒有過門就敗壞人家。小時候,我餓我冷望著您回來,您就冒著風(fēng)雨往家走。今天女兒求求您,您能不能從那條歪路上回頭?爹……”伊小團說著,又端起了第三杯酒,“爹,這杯酒我不愿讓您喝,這是我們父女倆的絕情酒。如果您非要幫那個日本人,干傷天害理的事,我沒臉再進人家?guī)r罕相家的門,我也不愿意再活在人世上啦?!惫媚镆痪湓捯恍袦I,把酒舉到父親面前。
伊老四望著自己的骨肉好不心酸。他一揚手,“啪”地一聲把酒杯打落在地:“團,你瘋了?你說這些話,難道你爹就不懂得人間道理嗎?我若是……”
“咣!咣!咣……”伊老四話未說完,就聽街上人聲喧嚷,鑼聲響成一片。只聽魏作仁在拼命地呼喊:“各家各戶聽著,不論男女老少都出來,帶上鋤頭,出工差啦!”
父女倆一時還沒弄清楚出了什么事,就見魏作仁提著鑼走了進來。他滿臉堆笑,嘴都樂歪了:“宰弄啊,我只說您的財運好,沒想到我也財運亨通啊。您是龜田太君的左膀,我是他的右臂,搞好了,我魏某人要走到您的前頭啦!”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伊老四聽不明白:“魏保長,你在說什么呀?”
“是這么回事……唉,您喝酒???”他抄起裝酒的竹筒“咕嘟”就是一口,“唉,好酒!這事太巧了。昨天晚上,我小舅子到村外去打牌,深更半夜往家走,你猜咋個啦?他看見一個人。這人……我再喝一口。這人……扛著把鋤頭,夾著個壇子,不知要去整哪樣。你猜這人是哪個?”
“是哪個?”
“他黑夜里沒看清楚。”
“那你說他整哪樣?”
“整哪樣?剛才我跟龜田太君一說這事,他高興得直戳拐棍,他夸我是……我再整一口!你這人喝酒咋個也不弄點菜呀?龜田太君夸我耳通眼靈。他一分析,說是個重要情報。你想,昨天白天他進遮放要找那幅畫,當(dāng)晚就有人出村搗鬼,這里大有名堂。龜田太君命令皇軍全體出動,就到那個地方去找,讓我招呼鎮(zhèn)上的人都得去挖。真要挖出那幅畫……這酒真不錯!”他說著又灌了一口, 把剩下的半竹筒酒提到手里了。
伊老四問:“說了半天上哪里去挖?”
“嘿,我那小舅子喝得二麻二麻的,他把地方忘了,反正出不了古榕泉那地方!”
呀!伊老四一聽就好像被馬蜂蜇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胡鬧!古榕泉那么大的地方,你讓大家挖到什么時候?”
“這你不用管!龜田太君說就是把個古榕泉挖個底朝天,也要把那幅畫找出來!”
伊老四聽完扭身就往外走:“不行!用不著費那么大的事,你保長也休想搶我的功勞。我去找太君報告,這幅畫是誰家的,埋在什么地方都在我心里裝著?!?/p>
伊小團聽著,腦袋“轟”的一聲響,心里說,“壞了!我還沒把爹勸回來,這魏作仁又把他的魂給勾走了!”
魏作仁連追帶拉:“宰弄,宰弄……這事你真知道???”
伊老四哼了一聲:“哼,你小子聽著,龜田鳩夫先生要的那幅畫,就埋在古榕泉旁邊的那棵牛肚子果樹下!”說完,兩個人“噔噔噔”地跑出了門。
伊小團只覺得頭昏目眩,身子癱軟在地上。姑娘兩眼無神地連聲呼喚:“罕相哥,罕相哥,是我坑害了你呀!”
四
這古榕泉在小鎮(zhèn)東北大約五公里的弄坎江邊,古榕泉是溫泉,水質(zhì)清純,水溫50°C左右。由于泉水是滲過高山腹里從一株碩大的古榕樹下源源流淌出來的,所以叫做古榕泉。古榕樹的樹根延伸到水面又屈直向上尋找新的延伸地,盤根錯節(jié)而形成了一個個半明半暗的水上洞府,于是把一個泉分為了龍池、雄池和雌池三個池,三池之間池池相望,而水則互不相容。其中龍池是土司沐浴的地方,雄池是男性浴池,雌池是女性浴池。
保公所鳴鑼聚眾。鄉(xiāng)親們扛著鋤頭朝古榕泉走去。
人群之中伊老四氣喘吁吁地跑著,那個魏作仁隨后緊追著。這家伙一邊跑一邊嘴里還嚷著:“宰弄,我們要把話說清楚。到古榕泉來挖畫,是我先給太君送的信,你再說那東西在哪里,它也出不了那塊地方。要真是能把那幅畫挖出來,論功勞,我應(yīng)該算頭一份!”
伊老四也不理他,只顧朝前猛跑。這時,龜田鳩夫已經(jīng)趕到了古榕泉邊。
古榕泉一帶地勢不平,亂石成堆,離古榕樹不遠是一座小山包,常年被雨水沖刷,形成了探頭的崖壁。龜田鳩夫正站在崖頭上,指揮著鬼子兵拉開距離,破土挖畫。那個兇神惡煞的板口隊長,一看被魏作仁趕來的鄉(xiāng)親都站著不動,便杵著戰(zhàn)刀嚎叫起來:“統(tǒng)統(tǒng)干活的有,快快的干活!”
在一片飛土揚煙的忙亂之中,伊老四和魏作仁趕到了。伊老四剛要對龜田鳩夫開口,魏作仁跨前一步:“祝賀太君,我剛才從伊老四嘴里了解到了一個更為重要的情報。您聽我說……”
龜田鳩夫提起文明棍狠勁一戳,把他的話給頂了回去。轉(zhuǎn)臉對伊老四說:“老先生,您講?!?/p>
伊老四一指那片鬼子兵:“你讓他們都停下。”
“什么,停下?”龜田鳩夫愣了一下,他立即回身喊了一句日本話。板口隊長立即招呼鬼子兵和鄉(xiāng)親們都停了下來。伊老四說:“太君,我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給你找嗎,你咋個還要興師動眾?”
魏作仁一聽伊老四在指責(zé)龜田鳩夫,趕緊見縫下蛆:“宰弄,你這話就不對啦。怎么能埋怨太君興師動眾?這盤子里有塊肉,誰不想往嘴里塞???”龜田鳩夫瞪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過身對伊老四文雅地道:“老先生,這一切都拜托您啦?!?/p>
古榕泉的雄泉邊,有一棵牛肚子果樹迎風(fēng)聳立著,兩株扭結(jié)交叉的樹干像兩條威嚴(yán)的巨龍,正張牙舞爪怒視著人間的不平。伊老四看了一眼這棵樹,二話沒說,就從一個鬼子兵手里抄起一把鋤頭,走到樹下低頭挖起土來。身后的鬼子和鄉(xiāng)親們“呼啦”一聲全擁上來了。伊老四停住鋤頭,沖著人群一揮手,龜田鳩夫馬上領(lǐng)悟:“所有的人都遠遠離開,不要影響伊先生干活!”
魏作仁也緊跟著幫腔:“往后去,往后去!”
大家立即退出好遠,一個個都緊盯著伊老四的一舉一動。這時,伊老四放下了鋤頭,蹲下身子用雙手分土……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喲,看見啦,看見啦!”這時的龜田鳩夫更是把眼珠子瞪得像牛蛋子一樣大。魏作仁怕功勞被人獨占,就跑了過去:“讓我來把這寶貝獻給太君……”
龜田鳩夫唯恐他傷壞了古畫,舉起文明棍“啪”地一聲,正打在魏作仁的膝蓋上,疼得魏作仁兩手抱著腿直跳:“哎喲,我的媽呀!”
埋在地下的那幅畫已經(jīng)出土,畫是裝在一個陶罐里的。伊老四正要捧起,忽然從人群中躥出一個人,猛地朝伊老四撲去。龜田鳩夫大吼一聲:“攔住他!”幾個鬼子兵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那人牢牢抓住。站在四周的群眾看見這人,都心疼地喊叫起來:“哎呀,是巖罕相,是巖罕相……”
巖罕相聽說日本人到古榕泉邊去挖畫,急得他飛跑趕來。到了這里一看,就要成為自己丈人的伊老四,竟然昧著良心把畫當(dāng)眾挖了出來。小伙子氣憤交加,立即撲上去……可是被幾個鬼子牢牢抓住。這時候的巖罕相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掙扎著大罵敵寇:“你們是強盜,那幅畫是我們的祖先留下來的!珍藏著毫木西的種植秘密,是我們的傳家寶!你們憑什么搶走?”
別看巖罕相連喊帶罵,龜田鳩夫卻是不急也不火。他擺出一副學(xué)者的姿勢:“年輕人,少安勿躁。我要這幅畫并非奪人之美,我是用于研究,畫送到日本一定會受到高度的重視。毫木西種植發(fā)揚光大,這對你們是不會有任何壞處的,這不是為了我們共存共榮的大業(yè)嗎?”
巖罕相唾了一口:“你研究哪樣?你是明搶!你研究殺人放火、搶劫掠奪!你是哪樣學(xué)者,你是地地道道的披著人皮的豺狼強盜!”
龜田鳩夫被他罵得心頭怒火四起,面目猙獰顯露了殺機,他陰沉著聲音說:“你侮辱了我的人格。我不處置你是我大日本帝國的恥辱!”他的話音未落,那個板口隊長已“嚓”地一聲拔出戰(zhàn)刀,喊了聲:“你的良心大大的壞,死了死了的有!”
憲兵隊長板口端著戰(zhàn)刀,橫眉立目地正逼向巖罕相。忽然伊老四搶在他的前面,渾身顫抖著,用雙手抱住巖罕相,氣急敗壞地說:“你狗日的不曉得好歹!冒犯太君殺了你是應(yīng)該的,可是讓我的閨女這輩子咋個過???”
巖罕相一把推開伊老四:“哼,你少來這套,我沒有你這門當(dāng)漢奸的親戚!”
龜田鳩夫聽罷一愣:“老先生還與這人沾親帶故呀?”
“唉,太君,他是我沒有過門的姑爺。如果太君不來,明天他就要和我女兒成親了?!?伊老四說著,又埋怨巖罕相,“你個狗日的,哪個都曉得這幅畫是你家祖?zhèn)鞯臇|西,我答應(yīng)獻給太君,可是這件事我沒有想到會驚動全鎮(zhèn)的鄉(xiāng)親,誰讓太君要得急呀?我做岳父的就不能替你做主嗎?”
他這么一說,那龜田鳩夫腮幫子上的肌肉立即抽動了兩下,臉色很不好看。這老鬼子想,這件事也確實怪我太急躁了。按說,我來遮放找這件東西,不應(yīng)該這般大張旗鼓,這事……嗯,都壞在了魏作仁的身上,是他的那個情報把我搞亂了。龜田鳩夫想到這里立即轉(zhuǎn)怒為喜:“噢,小伙子原來是伊先生的至親啊。伊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你也可以做我的忘年交。明天又趕上你大喜的日子,按著你們中國人的習(xí)慣,我該送一份禮錢……”他摸了摸衣袋,什么也沒有摸出來,大概是他沒帶錢。他咽了一口唾沫,回頭對板口隊長說,“一會兒,你備一份重禮送到他們府上去!”然后,又命令那幾個鬼子兵放開巖罕相。
巖罕相悲憤滿腔,忽然聽到人群中有人喊他的名字,回頭一望,見是伊小團朝他跑來。巖罕相更是怒火難息,把腳一跺,分開眾人往外跑去。伊小團號啕大哭著在后緊追。伊老四見自己親人這般傷心的樣子,也是心酸難忍,大叫一聲:“孩子,你們上哪去?你們……”剛要去追,龜田鳩夫把他攔住了:“伊先生,不要著急,我會派人把他們找回來的?!?/p>
龜田鳩夫的話還沒落地,魏作仁坐在地上揉著腳,就搭話了:“太君,要是我這腳不疼,我一定會去幫你追!”
周圍的群眾看著這幾個狗東西,心中都恨不得一陣鋤頭把他們都敲死。這里正一片混亂,忽見西邊一片火光沖天而起。有人喊:“不好啦,村里起火啦!”
原來是巖罕相從古榕泉邊跑回去后,把自家的房子點著了?;饎菪苄埽切┙Y(jié)婚用的東西已在火中化為一片灰燼。
巖罕相對著濃煙烈火說道:“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祖先,家傳的畫被我弄丟了,我也再沒臉在遮放呆下去,永生永世我再也不回來了!”也不顧伊小團喊他,便含恨揚長而去。
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們紛紛跑去救火。他們同情巖罕相,暗恨鬼子,更恨那無情無義認賊作父的伊老四。
五
神情蒼老而孤獨的伊老四站在古榕泉邊,背靠那棵牛肚子果樹,望著遠處的那一片火光,淚花在眼里直轉(zhuǎn)。龜田鳩夫假惺惺地安慰他:“老先生不要傷心,我已經(jīng)派人去勸阻你的女兒,她會回到你身邊。你為了協(xié)助我,給家庭造成這些不快,我深表歉意。”然后,心滿意足地抱著那幅畫,招手說了句“撒油納拉”,就走了。
伊老四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沒多久,鬼子兵真的把伊小團送回來了,還把一沓洋錢票子放在了桌子上。伊老四看著自己的女兒,心就一顫。姑娘鬢發(fā)蓬亂,兩眼發(fā)呆,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淚痕,站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一般。伊老四連聲呼叫:“團兒,你咋個啦?你要往寬處想呀,團兒……”
伊小團望著他,有氣無力地說:“團兒,哪個是你的團兒,你是我爹嗎?”
“孩子,你……”伊老四一揮手,“唰啦”一聲,桌上那堆錢就落了滿地,“團啊,你爹可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我是滿心愿意巖罕相和你好。你看,這是我為你結(jié)婚買的籠基7,這是爹對你的心意啊!”
伊小團慢慢抬起頭來,接過籠基什么也沒說,“嚓”地一下撕成了幾半。就這一下,伊老四明白伊小團撕斷了父女之情,也把他的心撕碎了。
伊老四年輕時確實很窮,但他人聰明,又愛琢磨,懂得了許多古知識,在挑著擔(dān)子走鄉(xiāng)串戶換鹽巴、草標(biāo)的時候,他確實換到過幾件古物。有一次,他挑著擔(dān)子在木姐的路口與人閑談,過來一個商人打扮的人,看見他手里擺弄著一件古物,便湊過來和他商量說:“你要這個破東西整哪樣,干脆給我回家裝水火油去,我給你五角錢。” 這商人說話帶著濃濃的瓦城口音。伊老四一笑:“老板,你可不要小看這個破東西,它可是好幾百年前的古物,值錢啊!”瓦城商人一驚:“唷,我還沒看出來,你這人還真是個行家。”兩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這個商人勸伊老四,“像你這樣有本事,整天挑個竹籮東奔西跑換豌豆、鹽巴,干到多久能發(fā)財?我給你出個主意,保證你能馬上發(fā)起來。你在鄉(xiāng)下跑的時候,見到那些老年的東西就全都收起來,攢多了,就到瓦城十六保的古董店找?guī)r溫混。那巖溫混是個大好人,說不定你手里的這個破瓶子還能給個二三十塊大洋哩。”
“咳,哪能給那么多錢!”
“不會錯。我說他會給那么多錢到時候他就肯定會給那么多錢!為什么?因為這巖溫混就是我。怎么樣?你要是愿意,我們倆就搭伙做這個買賣,你就當(dāng)我在中國的幫手?!?/p>
伊老四看了看巖溫混,笑哈哈地說:“這買賣我不干!”
“為哪樣?”
“花幾角錢買來,一賣就是幾十塊,那不是坑人嗎?”
巖溫混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來說了一句:“你等著受窮去吧!”
巖溫混走了以后,原來跟伊老四聊天的那人對他很佩服:“行,你老兄人窮還很有志氣?!?/p>
伊老四嘆了口氣,說:“外財不富薄命人,哪個讓我這命不好呢?!?/p>
那人說:“可不能認命,我們窮人也得爭著過好日子?!?/p>
說完,他們就分手了。誰想到半年以后,他在芒市又遇見了這個人。原來這個人是個教書先生,他在一次抗暴斗爭中負了重傷,在生命彌留時刻,他托伊老四替他送一件東西給“川滇黔邊區(qū)抗日后援軍云南游擊支隊”。就這樣,伊老四也成了川滇黔邊區(qū)抗日后援軍云南游擊支隊的一分子,但他仍然挑著竹籮走鄉(xiāng)串鎮(zhèn),暗中擔(dān)負傳遞情報的任務(wù)。在那艱苦的年代,他見游擊支隊生活很艱苦,便把自己存的幾件古物賣到了瓦城。巖溫混見到伊老四還非常熱情:“好,人叫人叫不走,錢叫人就跑得飛快。我算計著你非來找我不可。”巖溫混為了拉住這個主顧,把那些東西折了五兩黃金。
以后,伊老四又找了巖溫混幾次,從巖溫混那里學(xué)得了不少古物鑒賞的知識。按伊老四從巖溫混那里得來的錢算,他早就可以成為一方財主了,但是,他卻把錢全部交給了游擊支隊,自己卻仍然過著貧苦的日子,甚至到他女兒結(jié)婚的時候,他只買得起一條籠基。
伊老四整天挑著竹籮南來北往,還經(jīng)歷了一次奇遇。那年夏天,他從外地回來正走到古榕泉邊上,突然來了雷陣雨。他急忙躲進一處土崖洞里。天上電閃雷鳴,那雨越下越大,崖頭上的土嘩嘩往下直掉。雨住了,伊老四出洞一看,只見雨把崖頭的土沖下來一大片,都快把洞堵死。他回身抽出扁擔(dān),輕輕地捅起周圍的土來,捅了幾下,那土直往下掉,里面原來是一個完整的石洞。他支著扁擔(dān)爬上去一看,不由驚叫了一聲。那里面是一大堆古書,足有七八十本。伊老四竟然在這堆古書里發(fā)現(xiàn)了幾本經(jīng)書,那是佛祖釋迦牟尼在出家為僧的第37年初,來勐巴娜西的莫里山中修行時寫下的。其中還有一本竟然是明朝天啟年間遮放土司多思潭寫下的《毫木西栽培要略》。
伊老四從小就聽說過熹宗皇帝朱由校要多思潭編纂《毫木西栽培要略》的傳說,都說這本書被密寫到一幅畫上后就被大水沖沒了,可是今天卻被他意外地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他連泥帶土地趕緊把洞封好。這是民族的寶貴遺產(chǎn)??!從此后,一遇到刮風(fēng)下雨,伊老四總要到這里來查看,坍塌的地方被他修整得不露半點痕跡。誰想到風(fēng)云突變,鬼子龜田鳩夫突然闖進了遮放,并且命令全體百姓到古榕泉邊挖畫。這藏書的石洞面臨著暴露的危險,這時候,伊老四才挺身而出。
龜田鳩夫要的是巖罕相家的那幅畫,伊老四要保護的是那一洞的經(jīng)書,那些書里自然也有龜田鳩夫做夢都想得到的《毫木西栽培要略》原本,但是那幅畫也不能讓鬼子拿走。所以,當(dāng)他聽伊小團說出《勐巴娜西春景圖》的埋藏地點后,就連夜在一幅古色古香的勐巴娜西山水畫上,用明礬水寫下了一篇擺依文佛經(jīng),來了個偷梁換柱。魏作仁的小舅子向龜田鳩夫報告,說深更半夜發(fā)現(xiàn)的那個人影不是別人,正是伊老四。而伊老四所做的這一切,伊小團曉不得,巖罕相曉不得,鄉(xiāng)親們更是摸不著底細,弄得他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家里外頭人人恨他、罵他。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把巖罕相氣走,把女兒逼成這個樣子。他現(xiàn)在怎么向伊小團解釋呢?龜田鳩夫還沒有走,隔墻有耳。他不能透露出古榕泉邊的秘密。所以,他只能用貼心的話語來安慰姑娘幾句:“團兒啊,你要往寬處想,你爹不會這樣坑你。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哩,你和巖罕相總有團圓的那一天。”
六
父女倆正說著話,屋門“吱”地一聲被推開了,保長魏作仁架著拐棍鉆進了屋里。他的腳被龜田鳩夫打傷了還沒好,但給龜田鳩夫跑腿不誤。他進屋后就大著嗓門叫道:“宰弄,龜田太君請你去陪客,走啊?!?/p>
“請我陪客,我算什么呀?”
“太君說,陪這位客人非你不可。這人……唉,這地上咋這么多錢呀?宰弄,你再有錢也不能這樣滿地撕呀。我明白了,你是錢多得沒處放,那我先給你存著吧!”他趴在地上朝桌下床下一通扒,點了點數(shù)往衣服口袋里一揣,“今天我算沒白忙。宰弄你聽我接著說,這位客人今天上午到的遮放,太君特別高興,特意讓人抬轎去接的。唉,這個人好闊氣,人家住在仰光的瓦城……”
“仰光哪里有個瓦城?”
“緬甸的瓦城。對,是從瓦城來的,說話一股瓦城腔。叫什么巖……對,巖溫混,就是你認識的那個瓦城的老板?!?/p>
伊老四聽到“巖溫混”三個字,心里頓時緊張起來。巖溫混就是專門玩古董這行的,伊老四的那點古董知識都是向他學(xué)來的。伊老四交給龜田鳩夫的那幅畫,可以暫時騙過日本人,但是卻瞞不過巖溫混的一雙眼睛。一旦巖溫混聲張起來,形勢就會惡化。伊老四倒不怕死,但他害怕鬼子去古榕泉邊把那一洞的經(jīng)書挖出來。那些經(jīng)書不同于那張畫,他一時背不動,也搬不走,可能每一件東西都價值連城。一旦暴露就會被鬼子洗劫一空。怎么辦?伊老四心亂如麻,可他一時又想不出對策。
“宰弄快走啊,快走。太君都等不及了!”魏作仁在一邊催命鬼一樣地緊催。伊老四只好無奈地跟著魏作仁出了門,伊小團卻緊緊地跟在了伊老四的后面。伊老四見了又急又氣,暗說,你個姑娘家跟著整哪樣啊,弄不好會把性命都搭上!便回頭說了句:“你留下看家吧!”伊小團也不理他,還跟在后邊走。伊老四急得火冒三尺,回身攔住姑娘,“回去,聽爹的話!”伊小團好像沒聽見一樣,還是照樣跟在后面走她的。
其實伊小團已經(jīng)猜到龜田鳩夫請巖溫混來是要鑒別那幅畫的,所以她心里打定了一個主意,巖罕相的秘密是她泄露出去的,她覺得對不起巖罕相,事已至此,她抱定必死的決心,想趁著鑒別古畫真假的時候,一把將畫搶過來撕掉,以表達她對巖罕相的一片真心。所以,不論她爹怎樣勸阻,她只當(dāng)沒聽見。
伊老四越是著急,那魏作仁催得越緊:“宰弄,快快走哇,去晚了太君不說你們,只埋怨我腿慢,他再給我一棍,我還咋個活?”
就這樣三個人各懷心事,來到了保公所門前。伊老四知道再往前走,就是龍?zhí)痘⒀ɡ玻〉搅诉@時候,即使是龍?zhí)痘⒀ㄒ仓坏萌魺o其事地往里闖。
伊老四父女倆走到保公所門前,魏作仁就扯著嗓子喊開了:“太君,我把我老哥請來了!”然后推開門,向伊老四父女做了個請的手勢,“請進!請進!”
伊小團也隨著進到了屋里。龜田鳩夫和巖溫混連忙滿面春風(fēng)地站起來相迎。
巖溫混是個古董商人,平日里就愛胡吹亂侃,今天他的話就更多。一見伊老四就叫了起來:“喲,老四呀,我給你道喜來了。你們這筆買賣真正是不得了!今天是龜田太君讓我來的,其實就算太君不讓我來我也得來,來長長見識啊。這幅畫的故事,我也聽老輩人說過,就是沒有見到過。能看這幅畫一眼,死也算飽了眼福啦!太君,這‘毫木西貢米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你把這幅畫帶回日本后,一旦將密寫在畫里的《毫木西栽培要略》翻譯出來,讓‘毫木西在日本國種植成功,你就是天皇的紅人,就是日本帝國的紅人!別說你,就連我這個在中間牽線搭橋的,也跟著沾光?!?/p>
巖溫混說到這里,伊老四才明白,他這是在向龜田鳩夫當(dāng)面要中間牽線的錢哩。
“太君,你就快把那幅寶畫請出來,讓我開開眼界吧。”
龜田鳩夫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先讓板口隊長把桌子擦抹干凈,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過來那卷用黃緞子包了好幾層的古畫。這時候,伊老四心里非常緊張,他想:說什么也不能讓巖溫混看見這件東西,只要巖溫混一見到這東西就要壞事!可是怎樣阻攔呢?伊老四正暗自焦急,不料,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伊小團看見黃緞子包著的畫,卻奮不顧身地撲了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屋里的人都驚住了。龜田鳩夫更是手足無措,想躲都躲不及。在姑娘就要把東西搶到手的剎那間,伊老四忽然從身后緊緊將她抱住了。伊老四的心里很難過,他明白女兒的心意,在路上他就預(yù)感到伊小團會這樣做。但即使伊小團把這幅畫撕掉,日本鬼子還是能將那些紙的碎片拼湊起來,巖溫混也能從這些碎片中認出畫的真假。這樣不但于事無補,還會白白搭上女兒的性命。
在伊老四抱住女兒的時候,板口隊長和幾個鬼子兵趕緊上來,七手八腳地抓住了伊小團。魏作仁也拄著拐棍,連喊帶跳地跟著亂忙。伊老四連忙勸女兒:“團兒啊,爹認得你舍不下這幅畫,想把它拿回去,這幅畫是你和巖罕相的傳家寶。可是你爹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送給龜田先生了,你就不能再任性了。再說,你沒聽說龜田先生是專程從東京來找這幅畫的,龜田先生是我們的朋友,我們能讓他白跑一趟嗎?”
龜田鳩夫驚魂未定,也強裝笑臉對伊小團道:“噢,噢,伊老先生的女兒……” 他“噢”了幾聲后,似不知說什么好,便轉(zhuǎn)身對幾個鬼子士兵命令道:“你們幾個把小姐請到別處,好好招待?!?/p>
幾個鬼子兵連忙把伊小團押出屋去。
這時,龜田鳩夫已回身將黃緞子包著的畫放在了桌子上,叫兩個鬼子兵一邊一個,端著大槍給那幅畫站上崗了。
一場混亂過去,魏作仁張羅著招待:“沏茶,沏茶……”龜田鳩夫鬧得有些下不了臺,想打個圓場:“伊老先生,感謝你對我的一片誠意。小姐的舉動我可以理解。這幅畫的酬金嘛……還可以再增加一些。我剛才派人送去的錢收到了吧?”
伊老四搖搖頭。
“那些錢哪里去啦?”
伊老四一指魏作仁:“都在他兜里裝著呵?!?/p>
龜田鳩夫氣得不得了,操起文明棍向著魏作仁又掃了過去。魏作仁見狀忙將手中那支拐棍往地上一撐,蹭地跳出兩丈多遠:“太君,你不能再打了,你打壞了我一條腿,我還可以撐拐,要是兩條腿都打壞了,我就得爬著走啦!”
“你為什么把錢裝起來?”
“我見他扔得滿地都是,我就給收起來裝進口袋里……”
屋里正亂得像一團麻,門一推又進來一個人,一搖三晃的,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酒味。他進屋看到魏作仁正在往外掏錢,就插上話了:“這錢有多少?你給一百我不嫌多,你給五十我不嫌少,但你總要給我一半……”醉得都不識數(shù)啦。
進來的是魏作仁的小舅子。鬼子占領(lǐng)遮放后,這家伙就仗著他姐夫的勢力,在鄉(xiāng)里胡作非為,今天又喝多了,跑到保公所來問他姐夫要錢來啦。龜田鳩夫、憲兵隊長和一大群日本兵都在屋里,難道他就不怕嗎?他當(dāng)然怕。不過這時候他眼睛都喝迷住了,連爹媽都認不得了,哪里還分得清中國人日本兵。
魏作仁看他酒氣熏天的樣子,忙催他:“出去出去,龜田太君在這里呢……”
“龜田、龜田太君也得給我錢……”
“憑什么給你錢?”
“不是我夜里看見有人搗鬼,不是我給太君報告,你能……能得到那幅畫嗎?”
龜田鳩夫一聽很生氣,心里說要是不聽你的,我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把畫拿到手,何必興師動眾搞的那么狼狽?所以,他氣哼哼地說:“你提供的那叫什么情報?”
“太君,我報告的全部是真的。那晚上,我親眼看見有人扛著鋤頭,抱著一個罐到……到古榕泉邊去?!?/p>
“什么罐?”
“沒錯。我早上就跟你說了,罐有這么大、這么高……”魏作仁的小舅子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都說酒醉心明白,一點不假。
“嗯,這……”龜田鳩夫忽然心頭一動,對啊,這話是他對我講過的。后來挖出來的畫也是裝在罐里的。罐子也正是他說的那個形狀,看來他說的情報是真的。他再往下一想……不好,這里面有問題!頭天晚上有人抱著個罐子在古榕泉邊活動,第二天就順利地把畫挖出來了。這畫究竟是真是假?想到這里,他立即追問道:“好,你看見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你,你不給錢我不說?!?/p>
“放肆!快說,你看見的那個人是高是矮?”
“他……我當(dāng)時喝得暈糊糊的,沒看清楚??赡懿桓咭膊话??!?/p>
“是老人還是小伙子,是男人還是女人?”
“他……好像不老也不小。好像是男的,又好像是女人……”
“那個人后來往哪個方向走了?”
“他是往東……南……西……北邊走的……”
龜田鳩夫看在醉鬼嘴里問不出什么名堂來,一回頭就盯住了坐在身邊的伊老四,三角眼眨了幾下,心里就琢磨開了,伊老四并非等閑之輩,他走村串寨買賣古物賺錢竟然瞞過了全鎮(zhèn)人的耳目,可見這個人大有心計。再說,這幅畫這么重要,他能那么痛快地就給我嗎?但剛才那姑娘搶畫的神態(tài)不像裝假,可是萬一是他父女倆給我演一場戲呢?我若不慎弄走一幅假畫,給人留下笑柄不說,天皇怪罪下來又該怎么辦呢?不行,一定要謹慎行事!當(dāng)然龜田鳩夫?qū)@幅畫沒興趣,他在意的是畫里密寫的內(nèi)容。但是他知道只有這幅畫是真的,才能保證畫里密寫的內(nèi)容是正確的。
龜田鳩夫想到這里,神經(jīng)緊張起來。他一指醉鬼:“你喝多了,說話語無倫次,先到外面清醒清醒,好好想想你昨天晚上見到的那個人是誰……”他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的人,又道,“會不會……是你經(jīng)常見到的人呢?什么時候想起就馬上進來報告?!?/p>
“那好,賞錢等會兒……一塊兒算?!蔽鹤魅实男【俗右煌崛沟刈叱鋈チ恕?/p>
龜田鳩夫看看屋里的人,左邊是伊老四,右邊是巖溫混,再有就是魏作仁和那兩個看守的日本兵。他故意裝著平靜的神情說:“今天,我龜田鳩夫能稱心如意地得到這幅畫,幸虧伊先生和巖先生的大力協(xié)助,我不勝感激。我們?nèi)四茏谝黄饠⒄劊且患懿蝗菀椎氖虑?。今天能相會在貢米之鄉(xiāng)遮放,這會給我留下一個美好的記憶?!?/p>
龜田鳩夫說完,向兩個鬼子兵一招手,那兩個鬼子兵立即把《勐巴娜西春景圖》鋪展在了桌子上。他一邊要巖溫混為他鑒定這幅畫的真假,一邊則密切注視著伊老四的神態(tài)。巖溫混見狀,心想,別因為我惹出是非,出了什么事我也跟著倒霉,于是,連連擺手推辭:“算了,算了。不看了。我們坐下來一起吹吹得了?!?/p>
龜田鳩夫卻站起來拉著巖溫混的手,說:“巖老板,我是想借觀賞的機會,請你傳授一些鑒別古物的知識。我想,你不會拒絕我的要求吧?我衷心期待你為我鑒定一下,這幅畫成于什么年代,到底是不是多思潭當(dāng)年留下的那一幅……”龜田鳩夫要用人的時候,很講禮貌,他兩腿一并向巖溫混鞠了一個躬:“請多多關(guān)照。”
剛才龜田鳩夫追問那醉鬼時眼神一變,伊老四就已經(jīng)看出鬼子起了疑心。鬼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畫擺在了桌子上,再想阻攔巖溫混看,那是不可能的。這種時候,自己也絕不能服軟,不能露出一點心虛的神色,只能挺直腰桿硬頂著,不然就前功盡棄了。所以,伊老四也滿不在乎地站起來,望著巖溫混說,“對,你是我的老財東,也是我的老師。我對古物的那點皮毛還是跟你學(xué)的,今天我也想借這個機會再增長點能耐,你就給看看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就給看個真假虛實?!?/p>
伊老四的嘴里雖然這樣說,心里卻已經(jīng)做好打算,只要巖溫混說這幅畫是假的,他就立即撲上去和龜田鳩夫同歸于盡。在別人看來,這龜田鳩夫是奪寶的強盜,我伊老四是圖財?shù)尿_子,我們是狗咬狗一嘴毛,我死他亡,這件事從此也就了了。古榕泉邊的那些經(jīng)書也保住了。我這把年紀(jì)死了也沒什么,只是連累了女兒小團……唉,到這種時候我也顧不上了!我得盯住巖溫混的神色,稍有不測,我就來個先下手為強。
七
伊老四和龜田鳩夫雖然都是笑呵呵的,可是屋子里的氣氛卻已經(jīng)是劍拔弩張。只有巖溫混心里美滋滋的,聽兩個人捧他,暈乎乎的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便滿口答應(yīng):“行啊,既然二位這樣抬舉我,我就看看這幅畫,看完以后再和你們白話。”
魏作仁也在一邊跟著起哄:“好,我給你們斟茶倒水,你們品著茶,慢慢看,慢慢說!”這小子也真行,拄著拐棍還滿屋跑。
巖溫混家?guī)状硕际浅赃@碗飯的,說來他鑒別古物還真是個行家。只見他從懷里摸出個放大鏡拿在手里,對著畫翻來覆去看了幾眼,就不再看了,而是緊閉著雙眼,全神貫注地用手在紙張上輕輕摩挲,就跟上了神一樣。魏作仁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連大氣都不敢出。龜田鳩夫則瞪著一雙三角眼緊盯著伊老四的臉色。
巖溫混摸的時間不算短了,屋子里非常安靜,安靜得一枚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伊老四坐在那里神色悠閑,歪著頭看著巖溫混,就跟沒事人一樣。實際上此刻伊老四的心情就如同滾滾的弄坎江水一樣翻騰,他覺得那些經(jīng)書就在他的腳下,為了給子孫保住那些文化古跡,他此時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他坐在那里穩(wěn)如泰山。
再看巖溫混,摸完了又捧起畫,伸出舌頭在上面舔。只見他伸舌頭在畫上慢慢舔著,神經(jīng)卻越來越緊張,額頭上汗珠子直往下掉,臉上一陣變顏變色,然后就突然“嗯”了一聲。龜田鳩夫聽得巖溫混“嗯”的一聲,立即站了起來,而伊老四也“蹭”地先他一步站了起來。龜田鳩夫問:“這畫怎么樣?”巖溫混嘴唇哆嗦了兩下:“太君,這畫是真的。這畫是多思潭留下的真跡。我恭喜你了?!?/p>
龜田鳩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伊老四心里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龜田鳩夫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得手舞足蹈:“我來遮放真是不虛此行,它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收獲!”他一手拉著伊老四,一手拉著巖溫混,美得不知說什么好。
“太君,昨晚上那人我想起來了,他好像是……”那個醉鬼進來了,他向龜田鳩夫報告道。這時候的龜田鳩夫哪里還有心聽他的,高叫一聲“滾!”便一棍子把他掃了出去。
龜田鳩夫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畫,馬上坐上小汽車一溜煙跑了,他要趕去戰(zhàn)區(qū)司令部乘專機回東京哩!
在龜田鳩夫離開遮放的時候,巖溫混也坐上轎子匆匆地離開遮放了。
難道巖溫混真的沒有鑒定出那幅畫是贗品?其實他早就鑒定出來了。就在他剛剛察覺那幅畫是贗品的時候,腦子里忽然閃現(xiàn)出他從畹町入境后的情景來。
巖溫混入境后,龜田鳩夫特意安排遮放保公所請了轎子去接他。轎子走了一山又一坡,山路曲曲彎彎。當(dāng)走到一個山腳僻靜的拐彎處時,抬轎的忽然把轎子放了下來,一個轎夫揭開轎簾客客氣氣地問他:“老板,你很少來遮放吧?”
巖溫混說:“我來的次數(shù)真的不多?!?/p>
“這次是一個日本人請你來的吧?”
“是的,是龜田鳩夫請我來的?!?/p>
“既然這樣,我可要囑咐你一件事。遮放這地方的人脾氣不好,你在關(guān)鍵的時刻要是得罪了他們,幫日本鬼子干出傷天害理的事來,你能坐著轎子進去,弄不好就得睡倒著出來?!?/p>
巖溫混一聽這話很害怕,一時又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當(dāng)他察覺那幅畫是贗品時,就猛然想起了這件事情,頭皮直發(fā)炸。說我得睡倒著出去,那不等于往外拉死尸嗎?早就聽說這一帶鬧游擊隊,這不分明是游擊隊給我下通牒嗎?所以,他當(dāng)時就沒敢說實話。
這巖溫混真的聰明,這轎夫確實是游擊隊的人。自從龜田鳩夫進遮放后,游擊隊就一直在暗中注視著龜田鳩夫的行動。龜田鳩夫讓保公所派人去接巖溫混,他們就作出了這樣的安排,在危急時刻幫助了伊老四。
龜田鳩夫走了,騷亂的遮放似乎又平靜了下來。
這天夜幕降臨的時候,只見在古榕泉邊走動著一個人,她腳步蹣跚,心情沉重。這個人正是伊老四的女兒伊小團。伊小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無路可走了,就在她結(jié)婚的前一天夜里,眼看著未婚的丈夫含淚離開了家鄉(xiāng),現(xiàn)在又目睹自己的親生父親投靠鬼子。她有心搶過那幅畫,但未能如愿,她哪里還有臉面活下去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江邊的那棵古榕樹下,她要在這里告別人間。
“小團!小團……”忽然在她身后傳來喊聲。伊小團聽聲音就知道是父親伊老四,但是她不愿理他,所以連頭也沒回。
伊老四走過來,用力拉過女兒,說:“孩子,你聽我說。”
月光之下,姑娘看父親時,父親已與白天大不同,再沒有了白天在敵人面前那種可憎的面目:“孩子,你聽我說。白日里我有話難說,都快把我憋死了?!币晾纤囊贿呎f,一邊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塞給伊小團。
伊小團接過她爹塞來的東西,問:“嗯,這是哪樣?”
“這是你罕相哥家祖?zhèn)鞯哪欠?,鬼子拿走的那幅是假的!”接著他又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對女兒講了一遍。
“??!”伊小團聽后又驚又喜,一頭撲到父親懷里,到現(xiàn)在她才明白老父親的心,但猛然間她似又想起了什么,“爹,鬼子上了你的當(dāng),往后他要是發(fā)覺了咋辦?”
“對!是危險。小團啊,所以,你不能再住在遮放了,你去找川滇黔邊區(qū)抗日后援軍云南游擊支隊吧!你帶好這幅畫,有朝一日你和巖罕相再見面的時候,它是你們破鏡重圓的媒證?!?/p>
“爹,那您呢?”
伊老四搖了搖頭:“我不能走,這里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我來做?!?/p>
“不,我要和爹一起走!”
“好孩子,我問你,你聽爹的話嗎?”
“聽!”
“那好,你去吧,快走!”
直到父女倆分手,還有些話,他都還沒有說出來。游擊隊的領(lǐng)導(dǎo)人曾經(jīng)讓他離開遮放,可是,伊老四要求留下,他說:“那些經(jīng)書是我發(fā)現(xiàn)的,我要保護它,這些年風(fēng)吹它雨淋它,我每天都要去看看,我舍不得離開。即使我死了,也要埋在古榕泉旁,讓我守在這里,永遠守著我們民族老祖先的東西!”
伊小團不知道這些,她走一步一回頭,看著父親在月光之下目送著自己,老人家眼里含著傾訴不盡的父女之情……伊小團走出好遠,忽然又折回頭來,把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交到了父親手里:“爹,我這一去山高路遠的,萬一在路上有哪樣閃失也不好向罕相哥交代。還是您替我收藏著它吧,把它和哪些經(jīng)書放在一起。打跑了日本鬼子我就會把罕相哥找回來……”
后記
龜田鳩夫?qū)嫀Щ貣|京,把密寫于畫上的文字顯影出來后,才知道那竟是一段與“毫木西”種植毫不相干的佛經(jīng),并且是不久前寫上去的。惱羞成怒的龜田鳩夫再次來到遮放,讓憲兵隊長板口用戰(zhàn)刀殘忍地殺死了伊老四和遮放的五十多名傣族同胞。
伊老四被板口殺害后,尸體被掛在了古榕泉邊的榕樹上。鄉(xiāng)親們不知底細,說他罪有應(yīng)得,沒有人給他收尸。直到他死后第七天那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他的遺體才不知被誰悄悄解下來埋在了古榕泉邊的榕樹下。
日本鬼子說在遮放挖地三尺也要挖出那幅畫來。魏作仁帶領(lǐng)鬼子在古榕泉邊確實挖到了那個藏經(jīng)的洞,但洞里卻是空空如也。估計洞里所藏的書與畫,已被伊老四轉(zhuǎn)移。伊老四將那些珍貴的書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圖》轉(zhuǎn)移到哪里去了?沒有人知道。日本鬼子投降后,參加了川滇黔邊區(qū)抗日后援軍云南游擊支隊的伊小團和巖罕相回到村里,雖然經(jīng)過多方尋找,也一直沒能找到。這些書與畫到底流落何方,至今仍是個謎。
沒找到那本《毫木西種植要略》以及密寫了種植要略的《勐巴娜西春景圖》,也就一直沒有人能將“毫木西”異地種植成功。而“毫木西”也就只能生長在遮放壩子里。遮放的傣家人至今仍年復(fù)一年地種植著“毫木西”。
天下什么地方的米最好?“芒市谷子遮放米”,第一當(dāng)然是遮放,自明代天啟三年遮放土司多思潭備遮放米親往京師入貢后,遮放米就是歷代朝廷的貢米。新中國成立后,遮放米也一直是國務(wù)院接待外國元首的專用米。1952年遮放土司多英培拜見毛澤東、朱德時,也是以遮放米作為禮物送給新中國第一代領(lǐng)導(dǎo)人的。除了遮放,然后就是江南水鄉(xiāng)無錫的米。無錫的大米為什么好?那是因為熹宗皇帝朱由校曾下令在這里移植過“毫木西”,雖然最終沒能得到成功,但那畢竟有“毫木西”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