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譯
二月的一天
溫暖的下午勇敢地敲打著他的窗戶,他的臉藏在一本書中,書頁一張張翻過去,直到最后。他不知不覺地享受著照在背上的陽光,他也許把他的好心情歸之于他正在讀的哲學,而沒有怎么意識到,畢竟,在這樣的日子,任何哲學都是一種罪。他最初來學院的時候,身材高大精力飽滿,但是,隨著他把主題與主題、論點與論點堆積起來,他起初肩膀微微的彎曲變得明顯了,他覺得空虛而毫無斗志;每天他登上那幾級臺階,去背誦兩三篇課文,那是無法和他在家的散步相比的,那時他獨自在路上,無拘無束,精神高漲。
但是以前的樂觀情緒偶爾也會堅持自己的權利,仿佛他混亂的研究中一個清晰的地點,那時他會驚奇于那業(yè)已發(fā)生的變化——從他詩意沖動的往日生活到這個充斥著圖書館和講座的新生活的轉變。每當讀完了哲學,書歸回書架,他把雙手插在口袋里,走到窗前。下午依然充實而輕盈,他站在那里,也許比他打算的要久;因為他知道無論什么時候,他能看見的僅僅是不再屬于科學和他的智慧的事物。
這是不能理解的,可是突然,他猛地推開窗戶。一陣深沉甜蜜的氣流灌進他的房間,用快樂將他充滿,而這種愉快是與他的課程完全相背的。他記起來,這是最初的溫暖的日子,春天的預兆,它不時地迷失在日歷里,盡管有氣象局存在;伴隨這種念頭出現(xiàn)的,是其他的時日,在賓夕法尼亞的某座山上,一片楓樹林,假期和夏天,一座他知道是家的房子。他還想到,現(xiàn)在應該是休息一個小時,重新做回自己的好時機??赡菍λ麃碚f如此甜蜜的風已經停歇。它吹進干燥的角落,吹過他的圖畫,將他桌子上的東西吹翻——那些驚嚇它、驅趕它的東西,被經濟計算和數(shù)學設計覆蓋的東西。那使他記起現(xiàn)在仍是冬天。
但無論是不是冬天,他發(fā)現(xiàn)他的工作令人不快,他失去了對它的信心。他為何在乎知不知道筑墩人1的宗教呢,或者不值得講述的古代傳奇?當他感覺到他的新生命、新的愛情之血的搏動,他還有興趣去了解那引誘凱撒用劇院裝飾羅馬的推理技巧嗎?他的行業(yè)似乎毫無價值,只要涉及到他自己;那就像一座紙板樓房,而他渴望的是西班牙城堡。所以,不要奇怪,這個片刻前還埋在哲學中的高大、渴望的人形,突然扣緊它的外衣,戴上一頂帽子,走出戶外。
在街上,所有過去的熱情都回到他的血液里,他的臉上,他的步態(tài)中。他在樹下?lián)u擺而行,恍如完成了一件功德,像一個穿著逛街衣服的騎士。他看見他習慣與之一同評論歷史、寫文章的同伴,他情緒高漲地向他們點頭致意。當他發(fā)現(xiàn)房屋變得稀疏,便轉身返回,眼睛明亮,臉頰發(fā)燙。他拋下的工作顯得膚淺,他決定在此之后要更少一點兒浮士德,多一點兒潘神的精神。而后,他重新回到房間,把一大堆手稿拋進廢紙簍,向一個想象中的人鞠躬,他說:“哦,老人家,老伙計,你不知道,你一點都不知道再次看見你我是多么高興。”
(《哈佛倡導者》,1899年3月6日)
四種性格
1
“作為一名騎手,我從來沒有對手。我的老馬,金灰——呃?你記得她嗎?哦,她是匹馬。也從來沒有對手——因為我恰恰知道怎么對待她。為什么,先生,我自打出生起就和馬在一起。同樣,我恰恰不記得了,就好像那僅僅是另一天,我的老金灰是怎么滑倒的。她顛顛簸簸,而我躺在溝里。哦,天哪!我跳起來,發(fā)現(xiàn)血從我的前額涌到了眼睛里,然后我搖晃著走到一棵樹下,倒在路緣上。哦,天哪!我坐在那里,看著人們試圖讓老金灰站起來。其中一個踢了她一腳;另一個說,‘哦,他說,‘起來,你這該死的馬。但是老金灰側身躺在那里,她的呼吸吹散了鼻孔邊的灰塵。過了一會兒,我跳起來,跪在她前面,用雙手抬起她的腦袋,說,‘老金灰,你不認識我嗎?哦,天哪,我懇求著那馬。‘你不認識我嗎,老金灰?我說。我拍她,哦,就像一只小羊羔。‘你不認識我嗎?我不斷地問了又問。我的舌頭就像基列2的香膏,你知道在冬天我別的什么都不能做,我賣擦拭勛章、錫杯這類東西用的火藥。為什么,我能讓一個錫杯變得明亮非?!以涀龅竭^。我去安迪·維格斯家,把他妻子叫到門廊上。我問她有沒有又舊又黑的錫杯。哦,真棒,她露出怎樣的表情啊!她笑了,在一個壁櫥里給我搜出了一只。于是,我擦啊擦,把杯子舉給她看,最后太陽光打在它上面,銀子一樣閃耀。但是維格斯家就是維格斯家,我的回報是惹了麻煩。我的舌頭就像基列的香膏,可是天哪!你什么東西都不能賣給維格斯家。什么!老金灰?哦,她已經死了十年了,我猜。她那天就死在街道上。她始終沒有站起來。為什么曾經——”
2
我坐在一片苜蓿地旁的柵欄上。天空中一片云也沒有,大氣非常清澈,讓整個山地視野燦爛而突出。地平線是藍色的,在東方,被一層淡粉色霧氣加了花邊;在西邊,溫暖的紅黃色逐漸消融到稀薄的白色之中。八點鐘之前還沒有星星出現(xiàn),那時我甚至還沒有弄明白,我可能一直把一顆星星錯當成了木星。近在手邊的高高一叢黑莓上面,一只知更鳥正在風中搖擺,它的喉嚨傾瀉出一支令人著迷的妙曲。我傾聽的時候,一個中等身材的農夫走過來,在我旁邊停下腳步。他的衣服上覆蓋著來自他耕田的泥斑。他正要和我說話,卻突然聽到了沉浸在狂喜中的知更鳥的歌聲。農夫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直到他的眼睛看到了那只鳥。他驚奇地凝視著它。
“光是聽那知更鳥在那兒訴苦?!彼f。
3
一天晚上我遇見一個朋友,一名報社記者。他正要去看一位死者。我跟他同去。我們爬上一座出租屋的骯臟樓梯,敲了敲三樓一個房間的門。一個大約七十或七十五歲的老婦人來應門。她往后站了站,在我們進屋后把門關上。
“我是《時報》記者,”我的朋友說,“我相信一個叫比格斯比的男人今晚死在了這里。你能給我提供點信息嗎?”
老婦人點點頭,沿著一個很短的臺階向爐子走去,爐子靠房間的一面墻立著。她把一個沸騰的、冒蒸汽的水壺推到爐子后部,然后回到我們站著的桌子旁,彎身在暗弱的燈影里搜尋,把燈搖晃著,讓它更亮些。
“是的,他今晚死在這里了。那就是他。”endprint
她把燈拿起來,穿過房間,走到一個黑暗的角落。那里有兩把椅子,搭著一塊燙衣板,板上躺著一個老男人的尸體,蓋著床單。
“那就是我丈夫?!眿D人繼續(xù)說道,把床單從他的臉上扯下來。“他八十歲了,那相當老了,不是嗎?我們一直在這個房間里。我負責洗涮,比格斯比就坐在旁邊,抽他的煙斗。不,我不認為他有什么親屬——除了我自己?!?/p>
她把床單又扯回來,蓋住那瘦削凹陷的面孔,把燈放在桌子上,再次走到爐子旁邊。
“你們不喝點茶嗎?”她問,“我正要泡茶。比格斯比討厭茶?!?/p>
我們向他致謝,準備離開。
“我給你們照樓梯?!彼贿呎f,一邊穿過房間。燈光照亮了簡陋的小屋,我們看見一張以前沒看見的床。那只是一張破舊的床墊,稻草從邊緣支了出來。床上一片光禿,沒有枕頭,也沒有床單。
4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房子周圍的花園覆蓋了半個街區(qū)。我們有數(shù)不清的仆人——迪克西、湯姆、海倫、梅。梅是我的家庭教師;我相信她此刻在陪著阿諾德·阿姆斯夫人。你進來時可能注意到過,門道和前廳是風神廟的門道和前廳的復制品——我父親的一個弱點??蓱z的爸爸!這個房間就是他的。”——這是閣樓上的一個房間:木器都漆成棕色;綠色墻紙已經褪色,半已傾頹的屋頂上,漏雨的地方染上了灰色——“他把這個房間漆成威尼斯杜卡爾宮的樣子。我沒去過威尼斯;我打算去的那年夏天父親死了。但我的一些朋友說這種模仿非常出色,盡管我不太在意。還有花園!——花園!夏天的傍晚我們是多么習慣于在那里跳舞?。 艋\把樹照得亮堂堂的,玫瑰叢用彩帶捆扎起來,還有最甜美的吉他和曼陀鈴的管弦樂隊藏在綠叢里。全都是我們的朋友!可我不得不先把這個賣掉,然后是那個,直到現(xiàn)在什么都不剩。你已經看過各個大廳和客廳了吧!——沒有寄宿者。這下面的房間以前是一間客房。阿諾德·阿姆斯夫人整個冬天都住在那里。如果她能看見骯臟的小史密斯把盒子、書籍堆在她坐著打發(fā)早晨時光的地方,她會說什么呢!我們那時非常幸福。我常常把梅帶到房間里,她會給我們讀書聽。樓下有一個餐廳,高高的白色天花板,金色的枝形吊燈。嗯,你會看見的,如果你決定來。你也會見到和你一樣的寄宿者。我們有一個女裁縫和一個藝術家,還有史密斯,一個電工。但是你會看見的,你會看見的!”
(《哈佛倡導者》,1900年6月16日)
關于詩歌教授職位
(備忘錄)
通向詩歌教授職位的第一步是嘗試把一個人大致的目的固定下來。人們不想參與一門文學課程,除非詩歌理論是文學理論的一部分。其目的不是閱讀從古至今的詩歌,不是教授詩歌的寫作。而且,用最后一個否定來表述,其目的也不在于培養(yǎng)一個教派。
研究詩歌理論的目的關系到詩歌是什么和應該是什么。它是文學的一部分,僅僅是一部分。詩歌并不意味著詩歌的語言,而是事物本身,無論能在哪里發(fā)現(xiàn)這些。它不意味著韻文,就和哲學不意味著散文一樣。詩歌的主題是要去弄清的事物。讓我隨便說一個例子,主題是在一個人談起八月時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的東西:“你不是八月,除非我讓你是?!?/p>
詩歌給人們增加的正是世界和男人女人們的各個方面。這些方面是難以辨認和測量的。
在這個領域,審美思想是很平常的,引進它不是對膚淺的引進。世界上主要的詩學思想一直是且永遠是有關上帝的思想。現(xiàn)代想象的有形運動是偏離上帝思想的運動。它創(chuàng)造了有關上帝思想的詩歌,或是讓自己適應我們不同的智力,或是創(chuàng)造一個替代品,或是使其變得沒必要。這些選擇可能意味著同一個東西,但目的不是培養(yǎng)一個教派。詩歌知識是哲學的一部分,也是科學的一部分;詩歌的引進是精神的引進。必不可少的詩歌人物應該是精神人物。生活的喜劇或悲劇作為藝術的材料,生活的模型作為藝術創(chuàng)造的對象,這些都要思考。
所有這一切的優(yōu)雅和意義表明,根本不存在這種東西,要確立它需要敏銳和重要的人互相合作。詩歌教授職位或者是一個燦爛的中心,或者根本就啥也不是。不能臨時把它拼湊起來。這樣一個職位的奠基者最好是邀請一個合作小組,共同準備課程。如果能找到一個有足夠影響的人,由此人開頭,這門課程就能在幾年內完善起來,當他找到自己的方式,就會發(fā)現(xiàn)需要的東西。席位的擁有者一定要頭腦活躍,并且是這個領域的學者,有很強的原創(chuàng)力。一個像桑塔耶那博士那樣的人就體現(xiàn)了這樣的特征,盡管在他身上宗教和哲學占了上風。提到他僅僅是作為例子。有可能一個像T.S.艾略特那樣的人也表現(xiàn)出這樣的特征,只不過我把他當作消極而非積極的力量。我不認為找到所需要的真正嚴肅的人會很困難。
如果有人反對說,這個計劃的吸引力在于一種學院式的新奇,那么回答一定是它必定是一種奇怪的文明,其中詩歌不是哲學的對等物,許多大學大部分是為了這個存在的。它不會啟動對詩歌真正本質的研究;它僅僅會在一種極其學術的意義上啟動它的研究,當然是在美國。
而且,如果有人反對說,詩歌終歸是特殊者的領域,回答便是,它不得不如此:它別無選擇。那是剝奪它的威望的一種事物,如果從恰當?shù)囊暯侨タ?,它本來會具有那種威望。
還有,如果有人反對說,在充滿如此多的社會主義煽動的時代,這會把人道主義帶到超出它應該被帶到的地步,那么,回答一定是這樣的,人道主義是一回事,社會主義是另一回事,僅僅把這兩者區(qū)分開就應當有助于保存人道主義,并有可能對社會主義也有益。
主要的反對意見是,這將會是一門幻想中的課程。我認為這無需回答。
(1940年10月15日)
塞繆·弗倫奇·莫爾斯
《歲時》序言
一本早年詩歌的結集會有什么馬上讓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嗎?首先,我們可能會有一個全新的機會去意識到,世界上的人、世界上的對象,以及作為整體的世界,都不是絕對的事物,而是相反,是知覺的現(xiàn)象。簡而言之,有可能一種新詩歌就在我們身邊,一個特殊的人,他有著獨特的、甚至可能是非凡的知覺,梭羅的《秋天的色調》中有一段的末尾提到他,莫爾斯先生以此來介紹他的詩選。既然生活的知覺是生活本身,一本包含了新詩人的早期詩歌的書對我們自然就具有了一種強烈的吸引力。endprint
這是真實的,即便當我們翻開書頁,發(fā)現(xiàn)它們有點固執(zhí)。但它們幾乎不可能是別的樣子。如果我們全都是相像的;如果我們成百萬的人都同聲說哆、唻、咪,那么一個詩人就夠了,赫西俄德自己就會做得非常好了。他所說的每件事都無需闡述,或是很久以前就得到了闡釋。但是我們不全都是相像的,而且每件事也都始終需要闡釋,因為,只要人們在生活和死亡,每個人就都是在感知自己的生活和死亡,而大多數(shù)人是憑借自己和在自己內部來感知的,于是,就發(fā)展出了一種對他人感知的好奇。正是這種好奇使得舊事新說能夠繼續(xù)。事實上以新方式說新事物是受到我們歡迎的。如果一個擦皮鞋的人說,他是如此厭倦像條狗一樣躺在樹下,他是在舊事新說,以一種新的方式說。他的新方式不是文學上的新奇;那是他對事物的感知的一種真摯陳述。
以這種觀念寫下的詩歌往往不是擁有,也不意圖擁有情感或情感的音樂。相反,它們將擁有,且意欲擁有,文圖里先生最近談到的塞尚繪畫中的那種“道德之美”。當這樣的詩歌作者越來越能夠駕馭自己的詩歌:就是說,當他能夠更好地認識他的個人感知,當他獲得對他作為詩人的作用的信念,他就很容易把他早年作品的嚴謹投射到后來的作品之中。所以,他的早期作品的確反映出他的特性。
那么,什么是莫爾斯先生的特性呢?那就是他對詩歌的嚴肅。來自梭羅的段落表明了這點,來自《圣經》約伯記的三四句話也是如此,它們緊隨在約伯哭喊“你查看豈像人查看嗎?”這樣的詩歌之后??墒裁词撬鳛樵娙说拇_切特征呢?他的一首詩,《沼澤中的軌跡》,涉及到一條荒廢的道路,這種迷失的路在新英格蘭到處都是。我們已經習慣認為,在這種道路的遙遠盡頭,依然生活著超驗主義者的幽靈。顯然,他們沒有生活在這個盡頭。莫爾斯先生不是超驗主義者的幽靈。如果他對康德還有點用,那就是去撐起繩子已斷的窗戶。他是反超驗的。
他的主題是經驗的細節(jié)。他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他試圖抵達新英格蘭經驗,抵達新英格蘭的過去和現(xiàn)在,抵達新英格蘭的狐貍、雪和雷雨云砧。當他做歸納的時候,比如在《一年結束》中,他的綜合在本質上是新英格蘭的綜合。他寫自己的人民和自己的對象,盡可能靠近自己的感知。這種純正在他所寫的事物中均有所體現(xiàn)。
(1943年)
曾經有一只母雞
曾經有一只母雞,她有三只小雞。老大是小公雞,叫哈夫先生,老二叫大衛(wèi)·霍利,最小的嬰兒叫克洛佛·斯麥利。
有一次母雞要離家一段時間。她把小雞們帶到他們的祖母那里。她問孩子們的祖母是否愿意照看他們。祖母說,“我會盡力,但要照看三只小雞,這數(shù)量可也不少?!蹦鸽u就問祖母能不能讓誰來幫她。她說她有個鄰居,魯斯特先生3,他和藹可親又瀟灑漂亮,而且熱愛音樂,尤其是打鳴。
魯斯特先生同意幫助祖母。他嘗試教小雞們如何打鳴。他在哈夫先生這里沒遇到什么麻煩,因為哈夫先生是只小公雞,能夠很出色地打鳴。他教他這樣打鳴:幾幾里幾,郭郭若郭,咕咕羅咕。
每次他試圖教大衛(wèi)·霍利的時候都會有些麻煩。大衛(wèi)·霍利是只小公雞,打鳴也打得很好。他根本無法教克洛佛·斯麥利打鳴,因為她還是個嬰兒。
過了一段時間,母雞回來了,魯斯特先生給她看他把哈夫和大衛(wèi)·霍利教得有多好。母雞很高興,很幸福,她是這么喜歡魯斯特先生,以至她請他做自己的丈夫,于是他們就結婚了,在一個屬于自己的小房子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1943年)
典禮
17世紀的時候,有兄弟三個離開荷蘭去尋找發(fā)跡的機會。一個找到了去錫蘭的路,他在那里遇到一群大象。他對著象群發(fā)表講話,說他是人類,相信單單這點就足以讓他在大象中間立足。但是人的傳統(tǒng)在象群中與在人群中不同。大象們得出結論,總體上那個人的傳統(tǒng)在其他人中比在象群中更沒有價值,于是大象們譴責他,并把他踩死了。
老二去了巴西。他離開貝倫附近的荷蘭城堡,沿亞馬孫河逆流來到一個遙遠地帶,遭到那些從來沒見過荷蘭人的印第安人的襲擊。被俘之后,他試圖獲得自由,他盡可能地表明,他不是敵人,盡管有很多差異,他和他們是朋友,或能夠成為朋友和同盟。印第安人有尊重西班牙人的傳統(tǒng),決定饒了他的命。他們解除了他的武裝,把他囚禁起來,一直關押到死。他們與他保持距離,因為他們沒有任何一個傳統(tǒng)有共同之處;埋葬他的時候,他們?yōu)樗艘粋€土丘,離他們自己的土丘遠遠的。
老三去了新尼德蘭,在新烏得勒支買了一座農場。他與一群在他還是孩子時就已離開荷蘭的人為鄰,他從家鄉(xiāng)給他們捎來書信和消息,還有父母和朋友們的話。他來自萊頓,受到了歡迎,就像任何來自故鄉(xiāng)的人一樣,在那些離開故鄉(xiāng)并且認識他的人中間受到歡迎。他還像原來那樣生活,他的傳統(tǒng)得到了認可。在他去世時,他被埋葬在所屬教堂的祭壇下。
很長時間以后,這三兄弟的幽靈在晚餐時相遇了。第一個幽靈說起他在象群前的講話,他說不能向野蠻人呼吁傳統(tǒng),無論是大象還是別的,既然傳統(tǒng)取決于對共同榮譽的持守;正是這種對共同榮譽的持守產生了強迫作用。第二個幽靈說起他在印第安人面前的啞劇,傳統(tǒng)不是自己模仿自己。如果那樣,傳統(tǒng)就成了過去的遺留,再沒有別的。傳統(tǒng)不僅僅是記憶和記憶的習慣。它是有意為之的生活的實驗。第三個幽靈說,傳統(tǒng)是喚醒一種感覺的東西,不僅僅是與之相關的東西,而且也是其本身。于是,當他把萊頓大學的消息帶給新阿姆斯特丹的事務官,當他傳遞來自眾多留在家鄉(xiāng)的叔叔們的信息,當他描繪老教堂里的新旗子,那些與之說話的流亡者就不僅僅是重新回到了荷蘭,而且為自己一直是,或者依然是這種事物的一部分而感到驕傲。第三個幽靈說,那種驕傲,那種對很多事物的溫暖感覺,不僅在于偉大的事物,而且在于渺小和我們感到親切的事物,那些先于我們離開的人和我們自己在共同的榮譽中所保持的事物,正是它們喚醒了一種感覺,即傳統(tǒng)就像是一種本能的啟示錄。
這時,一群人涌進這三個幽靈用餐的房間,里面還有很多人在吃飯。這群人仿佛是一個群體,用擔架抬著一只古老的鉛鳥,一只拼死想要到戶外去的公雞,正用它所有的羽毛與風抗爭。面對這個壯觀場面,所有人都站起來向這個隊列致敬,在空中、在一場風暴中揮舞他們的餐巾,就在這當口,三個幽靈突然消失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