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田弘毅
茶座
回家的下午
文 _ 田弘毅
列車繼續(xù)向西,我的旅途已到達終點。車站前的廣場像一個被混凝土和玻璃幕墻環(huán)繞的古老集市——旅人大包小包,商販賣力吆喝,多的是幾滴眼淚,兩三盞笑容。一縷香味如同笛聲曲折而來,黃土遮不住嗅覺:牛肉面。我的心定了——總算還是個蘭州人。然后是慌張,因為陌生。
往北是鐵橋,離得不遠就是黃河母親雕像;往南是五泉山,動物園里有小時候喂過的矮羊。往西往東,記不清有幾條街,更記不清街上的事物。我像一個沒有行李、不拿相機的外省游客,混跡在人群中。他們說話,我聽,那些音調(diào)大多熟悉,但在自己的齒間唇畔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要是和他們搭幾句話,多半會換來夸獎和友善的糾正:“這個外地人學得還挺像!”
這個外地人出生在這兒。
廣場附近的噪音監(jiān)測臺早已拆掉。那東西像一棵矮樹,我是樹上的一只怪鳥。每天早晨,我立在上頭,用4歲或5歲的眼睛環(huán)視四周。“看車車。”我這么說,時不時細著嗓子叫上幾聲,“捷達!桑塔納!”
公園里的滑梯沒有了,一只大象,一只長頸鹿?;菰粺o數(shù)個幼小的屁股磨得發(fā)亮。夜晚路燈亮起,映出一片金黃,滑梯側面畫著的動物也像有了靈性,要邁起步子。小孩們玩得盡興,大聲喊叫卻不回頭看看媽媽。
站在原地呆想,那噪音臺子也許被做成了模型,正斜躺在一個男孩的玩具箱里;大象和長頸鹿會不會在一個下雨的深夜一聲不響地走進昏黃的燈光里不見了。馬上又笑自己的一廂情愿。那些水泥、儀表、鐵板、鉚釘,早就投胎轉世,成了樓板、零件或護欄。孩子們的童年記憶是它們前世的照相存念,但照片大多遺失、粉碎,尋不回來。世上的建筑終要崩毀,只是磚瓦上停留的指紋、腳印、目光讓人覺得可惜。
街上到處是圍欄,里面動著態(tài)度野蠻、技術粗糙的手術。割開薄薄的柏油皮膚,露出土黃色的肌肉,把鋼鐵種在肉里。揚起的沙土像濺起的血霧,和工人的汗水混在一起,油一樣流進淺淺的口袋……
到家,倒頭睡下。醒來,奶奶在包餃子,案板上有手指嵌進面團時的古老聲響。我站在廚房門口,突然感到自己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