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杰
給我一根硬木枝就夠了
給我一小塊空地就夠了
粗糙的土地也是土地
我要在上面慢慢寫出筆劃,寫出淚痕
寫下一個詞:草民
星空呵,請跟著寒風(fēng)一起念
——草是小草的草,民是人民的民
我承認(rèn),我寫得并不工整
也從來沒看見過人民
但我的的確確見過草,多如牛毛——
離家打工的人;患塵肺病開胸的人;
被拐走兒女的人;輸血染上艾滋病的人;
被當(dāng)做釘子拔掉的人;由于上訪被關(guān)押的人;
為給父母治病不得不站到街頭賣血賣身的人。
翠花,二蛋,狗剩
還有更多叫不上名字的
甚至只有一個工號,一個字母
這些男人和女人,邋遢,低賤,恥辱
為了祖宗的臉面,甚至不愿在名字前加上姓氏
——-頭發(fā)枯干,像亂草,輕飄飄的,
一陣風(fēng)就能帶走他們,帶到另一個漆黑的世界
新的一年了,我低下頭,捂住胸口
如果可以許下一個心愿——-
我愿意放棄糖果、巧克力和花朵
只要一杯熱水,一碗熱粥
送到他們臟兮兮的冰涼的手上
我還要剛剛冒頭的太陽
讓這些仰起的臉,在早晨的殘雪中微微泛紅,發(fā)燙
請不要抱怨我貪婪
我還想要回一些公平、正義和尊嚴(yán)
還給這些滿面塵灰的親人
我更想要到整個春天
讓每一位干枯的草民重新返青,變綠
這并不是我多么憐憫
因為我們流著相同的血,我也是他們的一員
天空不是我的,落日也不是我的
就連肉體都是臨時借來的
只有這條孤單而落寞的河流是我的
坐在亂草里,那個失憶的中年人找不到家
他像一件廢棄的道具
在空蕩蕩的異鄉(xiāng)守著殘留的泡沫
天馬上就要黑了
隔著白楊林,隱隱約約在喊一個名字
我從中年人松弛的身體里偷偷溜出來
風(fēng)吹河流。它輕輕低語,泛著微光
黑乎乎的土地上,像忽明忽暗的送葬的隊伍
繃緊的我攆住隊尾,慢慢通往墓地
——看,他們多像返鄉(xiāng)途中的親人。
微風(fēng)吹來,眾草低頭誦經(jīng)。
塵土中,她藏在最深處
春天發(fā)現(xiàn)了她
暗光代替寂寞,流水換走三千青絲
那細(xì)芽,發(fā)亮,層層抱緊
十萬化身。十萬浮屠。
我仿佛在大戲以外
枯坐廟中,守著磨損的時光
那些露出的線頭
那些漸漸明顯的破綻
我一直擔(dān)心自己的手藝
縫來補去,會留下怎樣的針腳
為什么,黑夜要馬上降臨
為什么,要從萬家燈火中獨獨取走我的燈盞
為什么,把我長久安頓在土腥味兒的空氣深處而另一個人卻突然消隱,仿佛根本沒有來過這個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