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勛
藍(lán)田玉
□朱建勛
草結(jié)為廬。茅廬不遠(yuǎn),是人工鑿河墊出蜿蜒的大堤。堤坡長滿刺槐,老態(tài)龍鐘,堤下溝壑縱橫,裸露的樹根像爺爺枯瘦的手上暴起的血管。小寶想爺爺?shù)臅r候,就仰躺在老樹腳下,像躺在爺爺?shù)膽驯Ю?。小寶隨身帶著剪刀,剪蒼狗般的白云,剪圓葉的秧蔓上凹凸有致的蒺藜。六月天孩兒臉,一片黑云漫掩,豆粒大的雨骨碌碌跳下來。小寶顧不上拍去身上的土屑,撒丫子朝家里奔去。雨劈頭蓋臉打來,雨點(diǎn)前呼后擁,結(jié)成線,連成片,堤坡那邊的河道里,蛙聲一片。
小寶透過窗子,看見有個人影,沿著大堤跌跌撞撞奔走。一道閃電,接著一聲炸雷,小寶的心里跟著顫了一下。小寶扯開喉嚨,朝著那個人影大聲喊:到堤下來,到這兒來!爺爺說過,下雨打雷,千萬別在高處,打雷是龍王發(fā)怒了,站在高處,被龍王看見了,性命就被抓去了!堤上的人遲疑了一下,朝著這里奔過來。
那人近了,是一團(tuán)紅色,一個年輕的女子濕漉漉地站到了小寶的面前。小寶一下愣住了,在他的記憶里,娘也留給他這樣絲絲香甜的氣味,那種氣味現(xiàn)在毫無征兆地躥進(jìn)他的鼻孔,讓他眩暈了??臁M(jìn)屋。小寶的嘴不聽使喚,牙齒打起架來。女子擠進(jìn)小寶的茅屋,用手抹了一下臉,絞著自己的衣角說,我家是藍(lán)草堂的,雨停了,我就走。小寶干咳了兩聲,感覺嗓子眼里濕潤了一點(diǎn),接口說,藍(lán)草堂,我聽說過。這雨,太突然了。女子身上濕透了,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小寶的眼睛一下被黏住了。女子抬起頭,小寶的眼睛碰上她的眼睛,轉(zhuǎn)臉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我到田里轉(zhuǎn)轉(zhuǎn),小寶定了一下神,摸起門后的蓑衣。
雨還沒停,一會斜風(fēng)細(xì)雨,一會傾盆如注。小寶站在雨水里,看著田里帶著破斗笠的稻草人,稻草人也站在雨水里也看著小寶。小寶想起自己茅屋里的那個女子,他的眼睛一圈一圈,像腳上綁了鉛瓦的拉磨驢,心中的磨盤自然是茅屋里的女子。雨停歇了一下,小寶拔出腳,像從泥里拔出的兩棵蘿卜。
雨只是短暫地喘了一口氣,小寶剛走回院子,雨又肆虐起來。透過木格窗欞,小寶看見那個女子換了他的一件肥肥大大的衣裳,正替他收拾著凌亂的屋子。小寶心頭一熱,自從爺爺死后,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這感覺與爺爺?shù)牟煌?,不但親切,還讓他心里怦怦直跳!小寶躲進(jìn)廚房里,照著女子的模樣,飛快地用紙剪下來。藏在懷里,身子貼著身子,心靠著心。雨不緊不慢,小寶倚著柴火堆,甜甜地睡著了。
小寶做了個夢,夢見茅屋里的女子無聲無息地走了,跟爺爺走時一樣。一道閃電,照亮小寶臉上的淚水,小寶醒了。雷聲大雨點(diǎn)小,小寶摸索著走近茅屋,推推,門被棍子頂著,小寶聽見均勻的呼吸聲,他渾身癢癢,心里又怦怦跳起來。一個雷在頭頂炸開,小寶嚇得一個激靈,退回三面透風(fēng)的廚房里,長夜漫漫。
茅屋的門吱呀一聲。小寶揉揉眼睛,圓圓大大的陽光探出了頭。那女子已換回她自己的衣裳,還沒有干,被擰得折折皺皺,臉上一掃昨天雨淋的落魄。
小哥,給你添麻煩了。她朝小寶笑了笑。
不麻煩,不麻煩,只要你不嫌我這臟亂。小寶走進(jìn)屋,用眼睛掃了一圈,屋里被打理得整整齊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小寶用手搔了下后腦勺,說道,我還得謝謝你呢。
陽光照在女子的臉上,唇紅齒白。她從頭上拔下一只天藍(lán)簪子,略略遲疑了一下,說,俺看小哥是個實在人,若能有緣再見,你可拿著這支簪子去藍(lán)草堂找俺。俺姓藍(lán),叫田玉。
小寶接過簪子,說,俺一定會去找你的,俺姓王,叫小寶,自小父母雙亡,俺爺爺是個侍弄花的行家,只是他去年老了,俺最喜歡的是剪紙,他取出自己剪的紙牡丹,遞給田玉。
田玉高興地接過去,還用鼻子嗅了嗅,嘴上旋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說,真香!
田玉從小寶的眼里越走越遠(yuǎn),田玉捧著紙牡丹遠(yuǎn)走的眼神還停留在小寶心里。家里窮得一干二凈,小寶鼓不起勇氣,藍(lán)草堂路途不遠(yuǎn)。三個月后,小寶才下定決心去找田玉。
小寶站在藍(lán)草堂村口的時候,汗津津的手摸著褡褳里的九十朵紙牡丹,他心里抽得厲害,閉上眼朝天祈禱。田玉的家在哪里呢?小寶彎下腰問村口坐在太陽下曬太陽的老奶奶。老奶奶仰著頭看了看小寶,用掉光牙齒不兜風(fēng)的嘴說,小佛(伙)子,田玉不在了。
不在了,去哪兒了?
在北坡呢。老奶奶加重了語氣,忽然惱怒了。
北坡,在北坡干啥呢?小寶心里嘀咕著,不敢再惹老奶奶,自言自語朝北去。
村子最北,一溜隆起的高坡,小寶笑了,田玉啊,原來我住堤那頭,你住堤這頭。四下無人,田玉在哪呢?堤坡上飄來一團(tuán)一團(tuán)云彩,是羊群,小寶跑上去,卻失望了,趕羊的是個飄著胡須的老人。小寶作揖,問詢老人。老人嘆口氣,唉,聽說田玉這孩子自己相中了一個小伙子,她爹娘打聽人家沒爹沒娘又窮,做主把她許給了徐大官人作填房,田玉一根繩,把自己縊死了……
一缽黃土,你我兩隔,小寶朝著那個隆起的土堆撲過去?;位斡朴菩褋恚毜男睦镆粺o所有,腳像踩在棉花上。光禿禿的墳,長滿凄涼,矮矮的墳后有一株弱小的牡丹,頭頂一枚藍(lán)色的骨朵。小寶看著眼熟,像極了自己送給田玉的那朵紙剪的牡丹,小寶用手摸摸,卻是真的,小寶的淚洶涌而至。
小寶拾起掉在地上的褡褳,把九十朵牡丹鋪在墳頭,取出火折子點(diǎn)燃,青煙裊裊。紙花燃盡,小寶繞到墳后,輕聲說,田玉,咱們回家。他半跪下去,用手撥去浮土,沿著那株牡丹的根枝末梢掏凈余土,到河里捧來一坨濕泥包住牡丹,輕輕放進(jìn)褡褳,帶到家來。
村人發(fā)現(xiàn)小寶的話更少了,整天對著一株細(xì)弱的藍(lán)牡丹說話。也有人說,小寶草屋藏嬌,那人說他看見小寶屋里有個女子,推門進(jìn)去,只看清她腦后別著一只天藍(lán)的簪子。一閃,人就不見了。
(原載《新聊齋》2014年第3期 遼寧楊曉威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