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外灘藝術計劃“臧棣號詩歌船”首航儀式上的演講稿
臧棣
今天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對中國當代詩而言,無不彰顯出一種存在的奇異。對我本人而言,盡管已到知天命的年齡,并且也自忖經(jīng)歷過大大小小的文學場合,但面對詩歌船這樣新異的構想和實施,以及受邀成為它的首航詩人,我既感到幸運,也多少感到有點癲狂,甚至是驚異。這種癲狂源于一種詩的自省。比如,這樣的公共活動,它的意義何在?同時,它也源自一種詩人的自我審視。作為一個當代詩人,這些天來,我不斷在私底下掂量,我是否有足夠的資格參與這充滿冒險的事業(yè)?但是最終,不論如何惶恐,我畢竟來到了今日的現(xiàn)場,并和諸位一起,親歷并見證著這艘“詩歌船”啟程的歷史性時刻。某種程度上,從內(nèi)心深處,我非常感念丁成和他的朋友們對我的信任。我甚至不憚于過度揣測,這份信任實際上不僅僅是對我個人的,也指向對當代漢語詩歌的自信。
“詩歌船”啟航帶給我“奇異”感受,還來自詩與航行的豐富關聯(lián)。航行的隱喻,在人類的生活中,既古老又神秘??梢哉f,從一開始,它就代表了人的生存中最原始的生命欲求,以及最獨特的審美洞察。甚至可以說,人類的生活中,每一次航行,都是詩的航行。每一次航行,都和我們生命中最深邃的好奇和勇氣聯(lián)系在一起。從小小的碼頭出發(fā),面對茫茫水域,這種行動本身,不僅融匯了人的探索和人的追尋,也在克爾凱郭爾意義上的“恐懼和戰(zhàn)栗”中,重塑了我們的生命記憶。我這樣想,某種意義上,“詩歌船”的啟航,以及在可見的未來,它的不斷的重新出發(fā),多多少少是人類的航行史上一種新的變奏,一種新的縮影。
對詩歌而言,航行包含了一種最根本的戲劇隱喻:從此地出發(fā),從此岸出發(fā),永不滿足于既有的領地,而我們所抵達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是一種“彼岸”。沒有出發(fā),沒有航行,我們就無法涉足對彼岸的體驗。對某些人來說,彼岸,也許是一種想象,一種虛構。多多少少有點不切實際。但正如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申明的,詩不就是人類所能面對的“最高的虛構”嗎?或者也可以低調一點。在我看來,彼岸,其實也意味著一種眼界,一種迂回的樂趣。此時此刻,環(huán)顧今日的生存狀態(tài),我們或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一次航行。哪怕它僅僅是最短暫的航行,它也會在我們的生存中制造出一種剝離,并通過這剝離,制作一次出發(fā)——離開喧囂而匆忙的此岸,悠然漂游在溫柔的波浪之上,盡可能坦然地面對一種境遇的純粹:讓距離生成的美感,重新復活在我們的記憶深處。
另一方面,我也深深意識到,就目前詩與時代、詩人與公眾的關系而言,就目前的詩歌生態(tài)而言,針對“詩歌船”的首航,針對這一詩歌事件而言,使用“奇異”一詞,也許會有很大的爭議,甚至會蜚語紛紛。在我們這個時代,歷史的貧困和物質的專橫,造就了一種普遍的麻木。人的生活,人的形象,人的自我探尋、人的生命渴求,都深陷在這麻木之中,并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偏見:從漠視詩歌、陌生詩歌,發(fā)展到冷嘲詩歌,甚至是敵意詩歌。在我們的日常景觀中,時不時嘲弄一下詩歌,已成為一種小小的文化樂趣。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詩成了時代的墮落的替罪羊。公眾和詩歌這種緊張的對峙,在我看來,很多時候是由于我們自身的愚蠢造成的。這種緊張的對峙,也讓詩的文化形象在公共空間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一,在公眾的文化潛意識中,詩變成了人生的對立面。通過多年妖魔化,詩,仿佛變成生活的一種例外。種種關于詩歌的閑話層出不窮,從詩歌無用到詩歌已死。更頻繁的牢騷則充斥于諸如此類的怨恨:詩離今日的日常生活太遠——它的最經(jīng)典的潛臺詞是,那是瘋子才干的事。二,由于歷史和風俗的合力打造,作為一種文化景觀,詩的世俗空間日益縮小,以至于它越來越像是人的生存中一種秘密的源泉。由于詩的存在,詩的介入——這種介入從兩個方面展開,既對人的現(xiàn)實處境進行審視,又對人的生命意識進行
不斷的提示,詩,在我們今天的生存處境中,塑造了一種獨特的生命機遇,即通過強化詩和自我之間的關聯(lián),促進內(nèi)在的覺悟。通過詩的秘密,通過秘密的詩的生活,通過個人和詩的語言之間的隱秘的交流,詩在我們面前開啟一種生命的可能性。
在我看來,上述兩種情形,都讓今天的“詩歌船”這一事件,顯得十分奇異。首先針對公眾的詩歌偏見,“詩歌船”的啟航,既是一次果敢的宣示,又是一種果決的提醒。在我們的日常言談里,人生是船,地球也是船,每個人的生命也曾被隱喻為船,祖國也常常是船。所以,在我看來,“詩歌船”的命名本身,在我們遭遇的普遍的麻木和遺忘面前,突出并復活了一種生命本身固有的浪漫追尋。它意味著,詩人想通過一種詩的行動,通過焊接詩與公共空間的新的關聯(lián),宣示詩在物質的冷漠中所獨有的生命主權。詩歌船的啟航,通過在公共空間里銼開一道風景,提醒我們每個人,無論面對怎樣的生存困頓,都不該遺忘屬于生命本身的秘密的詩的追尋。
其次,“詩歌船”啟航的地點——上海的外灘,在我看來,也富有“奇異”的色彩。位居太平洋西岸的上海,它的城市文化,在今日中國的社會轉型中,可以說是最具活力的。上海所顯露的都市文明,上海所流露的物質主義氣象,上海的神話,每每令人愛恨交加。某種意義上,在公眾的感覺里,上海是中國的經(jīng)濟中心,也是歷史上融合中西文明最迅速的地方。相對而言,詩歌則顯得邊緣,與時代關系越來越曖昧。詩歌高傲地沉溺于它自身偉大的秘密之中。按世俗的理解,上海和詩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明顯的矛盾,一種詭異的不協(xié)調。兩者之間,簡直就是中心和邊緣之間的生動寫照。而此次“詩歌船”的啟航,全然無視這種意味深長的差異,它似乎就是要在這樣一種看似詭異的矛盾中,將上海的中心位置與決然從詩的角度開辟出一條詩的航線,詩的道路。
最后,就詩在這個時代的秘密處境而言,“詩歌船”的啟航,也顯示了一種詩的勇敢。這種勇敢,按我的理解,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它試圖在今日普遍的文明的麻木中,將詩的秘密、詩的高貴、詩的自尊、詩的驕傲、詩的道德、詩的固執(zhí)、詩的瘋狂,重現(xiàn)在公眾的目光之下,并接受來自公眾的評判和議論。二,它充分預計到這是一次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文明的嘗試。我和我的詩人同行并不幻想,通過幾次詩的行動,詩歌和公眾之間的緊張關系就能得到徹底的緩解。所以,很顯然,“詩歌船”作為一個當代的文學事件,它的核心并不是次數(shù)多少的問題。它的成就并不取決于它是否能以少勝多,也不取決于它能否以自身微弱的詩歌之光,照徹物質的黑暗和麻木。我確實這么想過,“詩歌船”的啟航,無非是通過展示并公開詩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秘密,提供了一種文明的機遇,即:每個人通過觀看詩的行動,有可能重新接觸到詩與自我的根本關聯(lián)——正如法國詩人蘭波確信過的,詩促進了一種絕對的覺醒,它從根本上刷新了生命的自我改造。只有詩,在我們的生命想象中如此固執(zhí)地描繪“人的靈魂”,并如此明確地將這一固執(zhí)的追尋,稱為“我是另一個他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詩歌船”也是我們?nèi)w的那個“他者”。或許不僅如此,“詩歌船”還是這個時代的那個“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