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70后詩集《六戶詩》
◆李天靖
讀一百首口語詩,像讀一首詩的當下,詩人孫文波先生主編的詩集《六戶詩》,引起了我閱讀的興趣。太阿、張爾、阿翔、橋(女)、謝湘南、樓河合轍六位詩人,他們大多是來自全國聚于深圳的70后詩人。他們作品豐富以及呈現(xiàn)出色澤迥異的詩風,我讀著一首首詩,如同穿越他們不同的文化背景、各自的境遇與命運,以及不同的詩學追求隱秘的途徑,從而獲得了一次次快樂。
阿翔題為《憤然詩》的一輯,第一首《擬詩記,杜甫草堂》即為破題之作,是他寫于2010年夏謁見成都杜甫草堂。且不說想象中詩圣杜甫“清瘦彎曲”“他用金黃的稻草編織寒衣”,單是草堂“黃昏炊煙成災,繚繞有形/那些高飛的鳥被驚走而不覺”“一頭臟兮兮的牲口,把暮色中的家/唱得生動,又被秋風吹病”,人文環(huán)境的惡劣,不能不使理想主義的阿翔“憤然”不已,“不能說被攪亂的不是舊夢,不能說內(nèi)心低燒/必須有足夠的時間合適登高”,而何處去尋一登高處的茫然——如米沃什所言:“詩人從高處觀望它,同時又能巨細兼察地觀望它的人,這種雙重眼界可能是詩人職業(yè)的隱喻?!薄拱⑾枘酥粮畹耐纯噙€在于“此地是成都,這就是我要寫出詩/變得如此艱難,像一門失傳的手藝”。阿翔詩的陳述被陳述的事實在一種特殊的光輝中呈現(xiàn)出來時,我收獲的則是了解他作為詩人心性的光亮。阿翔,始于少年因耳疾而失語,給予他內(nèi)在生命饋贈的卻是詩與思的無間道:他失語而常耽于思,使天性的詩才與思之通約、自如地翻轉(zhuǎn)、切換;潛沉于詩即為思,因此其詩思之綿密無痕卻更顯得空靈而流暢。這二者的無間道,使他在詩與思之間往返優(yōu)游,或如一道閃電令人遽然驚見。作為通靈者,他的詩常出現(xiàn)如下的意象,“盛大的夏日長出新枝條,/表示十年前分離出來的另一個個人,/掩蓋我的變化”“我繼承了火焰/比傾聽更上升到危險的夢。以至于低飛的/耳朵,向舊派女性敞開”“正如我從命運的沿途中/揪出爛醉如泥的幻術(shù)師”等等。他的《劇場,反愛情詩》《對一首〈禁詩〉注釋,致詩》《快樂詩》《寂靜詩》《設(shè)身處地,火車詩》《最后往往屈服于風暴,與友人詩》《江山美人……另一版本詩》《一只耳朵追逐另一只耳朵,街頭詩》《關(guān)于夏日新病癥或者十年前的自畫像詩》等,給人印象更深的是對聲音辨識的焦慮和耳疾導致幻覺而膠著并存?!盎疖嚒笔撬簧僮髌分腥缬半S形的意象,仿佛潛意識的夢魘纏繞著他的生命而揮之不去?!啊茨?,一列火車經(jīng)過,很長/很長的火車啊。’迎來壯麗,看見云朵,眺望愿望,/是往水里跳……”(《快樂詩》)“火車”這個意象,無疑是把阿翔引向新生活一種覺悟的象征,對于他而言又潛伏著驚恐:撲克牌的/女皇,這是在寫信過程彈煙灰的姿勢,這是老火車助長了/我需要的時間,哪怕是歧路……/它應該呈現(xiàn)落日的恐懼。(《對一首〈禁詩〉注釋,致詩》)
在另一節(jié)奏/遭遇了火車黑暗中巨大的擴充,僅僅為了/短暫的設(shè)身處地,至少應付時間的那種偽虛無/二流的火車定有一路職業(yè)病,身體史的苦悶/我稱之為緩慢的救贖。(《設(shè)身處地,火車詩》)“火車”這意象一方面是希望的象征,更多卻是一種恐懼,夢魘般的疾病史、可怕的病灶時而發(fā)生的隱喻,而又不時閃現(xiàn)出少時毒癮般的記憶。這種“物質(zhì)上、心理上和精神上演進遲緩是因為我們的情結(jié)、無意識的固態(tài)、心理的習慣”(弗洛伊德語)。天才的產(chǎn)生起因于一種染色體的變異,造成智力、創(chuàng)造力的躍然,同時也不可避免對個人對心理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阿翔這些詩作,或可看作詩人的一種精神現(xiàn)象。
張爾的一輯《蒙面詩》,第一首《去中原已近小雪》,過目不忘。詩不長,錄如下:
但呼吸猶在,那唇齒一半/乘列車入省城/站臺上飄散著細雨打濕了你的金發(fā)微卷/時針時急時緩/有很長一陣,我閉眼,佯醺/任明月如后視鏡/在倒退中神游腹地,至燃為昨日之燼。
短詩分三層:一二句,寫已上車,“但呼吸猶在,那唇齒一半”,誰的呼吸、唇齒,新鮮卻如在目前;三四句補敘與戀人站臺惜別,“飄散著細雨打濕了你的金發(fā)微卷”,歷歷在目而不舍卻又似永
遠,由“時針”急緩構(gòu)成的張力甚妙;五六七句,再寫車上,接一二句“呼吸猶在,那唇齒一半”悠長的回味令人沉醉,“任明月如后視鏡”,更多是回憶之境,“在倒退中神游腹地,至燃為昨日之燼”,情色之美回味不盡?!剁R中詩》構(gòu)想奇特,詩中有云:“也可杯中取蛇,低眉將陰影/玩轉(zhuǎn)”而生萬物,“一面鏡子陡然射穿儀式的刺痕……自天空巧奪一片歷險的云”,非有非非有,非無非非無,合僧肇“不真空”之禪意,甚可體味。
張爾的詩內(nèi)斂、精致,卻又不失張揚,常作語言歷險的試驗,如《蒙太奇,公園舊事》《修辭》《穿越》《破鏡詩——給萊耳》《蒙面詩》等,白話兼與文言雜糅,于時下流行的口語是一種突破,且兼及或反諷或借喻或排比或?qū)Ρ鹊戎T多手法,可圈可點。
與張爾相比,太阿一輯《飛行記》寫得極為開闊。第一首《聽風——寫在39歲生日之夜》,從深圳起飛至貴陽,全詩“風聲”這個意象一以貫之:“聽風即是雨,我已不能辨識風的方向,在大海之濱/或群山之旋渦,取消的航班隔日一再延誤”,在機場逗留時寫下的即時感受,或?qū)ΜF(xiàn)實的關(guān)注,“我看見生命的莽撞/越過紅燈,斑馬線,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佩戴面具的狗”;或?qū)ι硎赖母袘选邦嶔さ拿\永遠懸在空中。/就像風,生于草莽,起于青萍之末”;或?qū)ξ磥淼奶皆儭霸铝岭[于云端,在螞蟻一次次叩問等待”,以“那是風雨的全部,/我?guī)Р蛔?,也留不下”收束。煞尾一句“現(xiàn)在只有我閃耀,在空中,氣流看見我”真正起飛了。全詩綿密而又縱橫捭闔。
又諸如《北京后海,胡同的下午》《英仙座流星雨》《經(jīng)居庸關(guān)、水關(guān)、八達嶺長城往玉渡山》《登機口》等可作如斯觀:嫻熟而收斂自如的敘述方式,宏大與具象鋪陳構(gòu)成一種張力,長短句參差變化以及隱喻之美。這一輯《飛行記》中,詩人太阿總在飛行、疾馳、奔波,詩或是他一剎那的記錄,在一種速度中所寫成的,速度是他詩歌的催生婆或助產(chǎn)士?!吨鼗卦缆瓷健贰稄乃で嗟綍r間倉——贈友人》是對過往大學生活理想的追尋與反思,而“只有三個學數(shù)學的詩人,站成一排,/把眼前的蔥蘢樹木算作非線性代數(shù)”,不無調(diào)侃;“時間倉能盛下這一代或下一代的谷穗,/卻包裹不了溫度上升的糜爛、暴亂”,可見已回不了書生意氣的當年了——“回歸之路比逃亡之路驚恐。/眼睛被車燈刺花,耳朵被夜總會震聾”。
在《圓月賦》里,針對當下物欲至上、奢靡行世,他寫道:“我們繼續(xù)飄、漂、嫖,/醉、罪、墜?!?/p>
穿過金碧輝煌與你無關(guān)的大堂,大帝作壁上觀,/一部似曾相識的電梯,一個陌生數(shù)字把夢中人靈魂提升。/在午夜某一扇窗前,/誰會為最明亮的東西墜落而站立?
藝術(shù)的高度在人的靈魂的深處。在這個信仰喪失的社會,太阿的悲悼之情,或可照見一個知識分子已然對美的憧憬,以及內(nèi)心尚存的正直與良知。
女詩人橋一輯《一杯弓》,幻象之變化充滿了勃發(fā)的生氣?!逗商m回來我只剩下一只耳朵》令人驚悚;去了一次荷蘭怕是遇到窩心的糗事而不甘,因此“我懷揣剪刀/穿過整個歐洲,去剪一個說謊人的耳朵”。此詩極富戲劇性,可見地點、時間、情節(jié)以及夸張等元素,“白天我躲在草叢里/晚上我行軍/夾緊尾巴”“有時躲在河邊”見到“深夜,有人從我身邊飛過去”,如果是他,就剪他的耳朵,哪怕上帝“給每個人一副翅膀,讓他們變成鳥”也不放過。但結(jié)局的悖謬令人匪夷所思,“荷蘭回來我只剩下一只耳朵”,也是此詩的發(fā)力之處。
譬如《橋在阿姆斯特丹》也充滿了戲劇性:
橋一到那里/阿姆斯特丹就解放了/子彈從橋的胸口飛快地穿過去,橋數(shù)了數(shù)身上的彈孔/繼續(xù)走/子彈挺干凈的/穿過去就釘在中央車站的大樹上/時針抖了一下/繼續(xù)走
性都阿姆斯特丹,“子彈”的暗喻顯而易見。
橋也下雨/橋把身體的一部分丟在大街上/自行車的前輪軋過她的早春二月
理性與超現(xiàn)實的非理性的隱喻轉(zhuǎn)換,女性的自虐傾向,一切令人回味不已。
另外她的《左輪手槍與菊花》《本周導讀》《橋在2009年》《經(jīng)過特拉維夫》等,充滿了詭異的想象力與語言狂迷的創(chuàng)造力。詩歌的理想,它是這個現(xiàn)實的離合器,與現(xiàn)實既結(jié)合又時而保持一個距離。
《經(jīng)過特拉維夫》亦極具實驗的先鋒性,又不乏整飭之美。
謝湘南,我們在上海曾有一面之緣。我與陳忠村編的《波濤下的花園——中外現(xiàn)代詩技法鑒賞》一書中,因“并置”手法選了他一首《一只鐘的生產(chǎn)流程》,它在最后一節(jié)揭示了資本的殘酷,“一只鐘在第三十只眼睛抵達一只紙箱/第三十一只眼睛是瞎的/它看見美金看不見/內(nèi)褲里
的血”。
他的一輯《一件行李》,暗示了詩人漂泊的命運。多年來,他一直關(guān)注底層社會的眾生相。
寫一座城市,“整條街的發(fā)廊像一排木棉樹,整齊地立在公路兩邊”——
當夜色降臨/暗紅的燈火亮起/木棉花們爭相吐出/凌亂的手指(《木棉花影》)
反映了一個時代墮落的真實。
此刻你們用凝固的微笑/靜立在墓碑上//你們活潑的身體曾在這個城市的街巷里穿梭/在制衣廠玩具廠電子車間柜臺前寫字樓/你們或許曾成天加班/或許在城中村的一個樓梯間,熱烈地/吻過自己的戀人/在夜班過后的食街中用一個甜點一串麻辣燙/來安慰寂寞的腸胃……(《葬在深圳的姑娘》)
以反諷寫下對一些來這座城打工的年輕女子歿于此的哀悼。
他們收集浮塵和陽光、/灰霧的嘆息,一天天的積累/玻璃上,他們有如蜘蛛/被自己編造的舞蹈吸引……//像天空中的污點(《玻璃清潔工》)
也用反諷表現(xiàn)高樓清潔工危險而卑微的命運。
《一起工傷事故的調(diào)查報告》《呼吸》《試用期與七重奏》《站在銅管切割機前》《時間消失》《麻風病人》等亦莫不如此,真正地寫出在資本下底層弱勢群體眾生的境遇,有的是詩人的生活經(jīng)驗,謝湘南的這些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像一塊重鐵,砸在地上會濺出血氣來。維護社會的公平和正義,保障社會弱勢群體生存的權(quán)利,是一個國家走向文明進步的標志。
《蟑螂》則是寫出詩人與蟑螂同處一室的境地,同氣相求的命運:
蟑螂,我的秘密你了如指掌——/你親近我,而染上哮喘的愛情。/我繁殖文字而悲哀,/你咀嚼隱喻而身亡。
一首《數(shù)字》也頗為奇特地用并置式的結(jié)構(gòu),在打工期間住過或有人來訪的門牌號,一周內(nèi)打死蚊子的數(shù)字,在頻繁找工作時乘過的大巴、小巴、公車的車號,買過的彩票號碼,聯(lián)系尋找工作的手機號,這一系列串聯(lián)起來的數(shù)字,是特定時代一個詩人命運真實的記錄。最后是——
1979、06、07——800;□、□、□/前面是你的生日,后面是我的一筆稿費/再后面的方框,曾記在你的筆記本上/是我的出生日期,抑或/死亡的時間……
托爾斯泰說:“真正的詩歌是樸素的?!睒呛拥囊惠嫛冻龊辜罚褪沁@樣的詩歌。第一首《與父親在校旁飯館》質(zhì)樸動人,含著淡淡的憂郁。這應是回憶之作,寫父親來??此?,為他帶來了米、橘子和紅薯;他帶父親到學校旁的飯館吃飯,“像兩個潦倒的朋友”,父親“好像對我說:抱歉,讓你破費”;他對學校的周圍污水、紡織廠的噪音、散去的同學都感到好奇,這一切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悲憫的情懷,最后這樣寫道:“現(xiàn)在我多想擁抱你,/你不是我的父親,你是我的孩子。”
我發(fā)現(xiàn)樓河喜歡寫夜的樹林,十分感人——
一里外就有一座櫟樹林,/那里有狐貍和蛇,有鬼和露珠。/它們此刻和你一樣睡意欲滴/垂著頭,把夢當作心事。//……/神秘,竟這么近,/仿佛你自己就是一個秘密,藏著惡與善/藏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零星的聲音和寂靜(《你不知道從哪里傳來零星的響動》)
我來看你,我走進你,/像走進鏡子一樣。(《在樹林里》)
驚嘆于/它入秋的風景散發(fā)出來的/油畫般的濃密的光輝(《細雨中的森林》)
他的敘述質(zhì)樸、敏感,融情于景,深邃,夢幻般令人莫測。他與森林中的萬物,甚至天宇的星空合而為一,成為了他者。他說“就好像我的靈魂,也因此生起了光輝”?!耙环N精神的成分對于美的完整性是必不可少的”。([美]R.W愛默生)
他的《當我們在可可西里醒來》,寫得舒緩、開闊,輕靈卻帶有幾分凝重,清晰而又朦朧的意象,疊交融化于“陽光在天空中轉(zhuǎn)動它的透明”,整首詩富有音樂的美感??煽闯鏊哂姓嬲娙说臐撡|(zhì),以及今后多種可能性的變化。他的《夜宿天臺》,因不一般的直白,閃現(xiàn)出海市蜃樓般令人吃驚的詩行。
一個多月,我斷斷續(xù)續(xù)卻又集中精力閱讀阿翔寄來的一本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詩人孫文波先生主編的《六戶詩》,他們六人的作品因不同的風格,令我產(chǎn)生樂此不疲的閱讀的興奮。這是這本詩集的意義所在,亦如孫文波先生在序中所言:“我對于寫作最深刻的體悟是,不管外界對一個人給予什么樣的評價,只要他還希望寫出不同以往的作品,就永遠不會對自己的作品滿意?!彼€說得同樣精彩的是,“誰在排他性做得好,誰就有可能使自己的詩形象變得清晰”。
阿翔說,“眼見門前樹木開花了”,持著各自的色澤與芬芳,分外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