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偉,河南沈丘人,《中國煤炭報》記者。已在《北京文學(xué)》《陽光》《百花園》等各類報刊雜志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50多萬字。作品先后獲第二屆老舍散文獎,全國職工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新世紀報告文學(xué)獎等。
一
下午四點鐘光景,是花街最為安靜的時候。
說是花街,其實叫杏花巷,也有人把它叫“溫柔巷”。這是城中村里一條僻靜的小街。不足三百米長的街道,卻遍布著十多家足療店、洗頭房。每到夜晚,曖昧的閃爍的霓虹燈亮起來的時候,那些帶著幾分興奮、幾分焦渴、幾分膽怯的男人們便像采花的蜜蜂一樣從四面八方飛來了。站在足療店門口的年輕的女人們,故意把胸口放得低低的,把屁股繃得緊緊的,把嘴唇抹得猩紅猩紅。她們像釣魚一樣,只要看見男人掃她們一樣,兩眼立馬放光,一邊拋媚眼,一邊用手勾了一下,又勾了一下,仿佛在說,到咱這來,咱這便宜、咱這舒服、咱這服務(wù)到位,包你滿意。大多數(shù)男人只是笑笑,或者擺擺手過去了。有那愿意上鉤的男人便靠近些,小聲問,多少錢?
打炮五十,打飛機一百。
一番討價還價,男人便鉆進了足療店,生意便開始一對一做了起來。
尋荷按摩店就坐落在這條巷子的中間。此時,她把按摩店的玻璃門推開一半,坐在小凳上,雙手捧臉,毫無表情地觀看小街的風景。
得時康干洗店柜臺前,兩個少婦正在取衣服;朋克美發(fā)店里,吹風機正在嗡嗡地響著。對面小紅的足療店一如既往地熱鬧。剛剛送走一個客人,又一個中年男人找上門來。小紅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臨合上推拉門的時候,她那張銀盆大臉朝尋荷莞爾一笑,倏忽不見了。
尋荷羨慕而又鄙夷地乜斜一眼,嘆了口氣。自從丈夫去世后,按摩店的生意一天天冷清下來。原來可不是這樣,那時,按摩店內(nèi)顧客天天爆滿,每到夜晚來臨,按摩店前的燈箱一閃一閃亮起來的時候,客人就絡(luò)繹不絕地涌入這個不足20平方的按摩店。電視機響著,丈夫給客人按著,她給客人洗腳。而另外幾張床上,或躺或坐著等待按摩的客人,他們有的看電視,有的低頭翻看手機,還有幾個在議論國內(nèi)外大事,那是何等的熱鬧。
按摩結(jié)束,尋荷拿出本子,找出顧客的名字,在后面劃上一道,讓顧客簽字。生客呢,則掏出嘩啦啦的票子。
子夜時分,客人走完了,夫妻倆開始清點一天的收入,連劃卡帶現(xiàn)金,哪一天不收入個三百五百的?
數(shù)完票子,丈夫摟著她的脖子說,再干幾年,再也在鄭州買套房子,把你和孩子的戶口都遷過來。
那個時候,是尋荷最幸福的時刻。她像小鳥一樣偎依在丈夫?qū)捄竦膽牙铩T谡煞驕厝岬膿崦?,她像一朵羞答答的夜來香,在繁華的都市夜空里悄然綻放……
二
丈夫叫春亮,大她十歲。他一米九的個頭,長得像黑鐵塔似的。因為家里窮,他初中畢業(yè)就外出打工,在輪船上裝卸貨物,時間長了,落下了椎間盤突出的毛病,吃藥、貼膏藥都不行。后來,他到一個按摩店按摩,一來二去,與按摩店的王老板熟悉了。一拍,還是老鄉(xiāng)呢。王老板說:我說小吳呀,你這一身好力氣,別再干裝卸了。春亮說,干啥呢?你給我學(xué)按摩算了,學(xué)會了保證比你干裝卸掙錢多。
春亮也是一心想學(xué)門技術(shù),于是,他就辭去了裝卸公司的工作,跟著老鄉(xiāng)學(xué)習中醫(yī)按摩。三年后,他學(xué)成出師,在老家小鎮(zhèn)上開了一個按摩所。
一天,一個前來按摩的客人無意中說到一件事。她村上一個姑娘外出打工。車到深圳后,她爬到車頂卸行李,不小心跌落下來造成下半身癱瘓,家里花光了積蓄。爹說,誰要是出錢治好閨女的病,就把閨女許配給他。
春亮心動了。因為個頭過于出格,家里還有一個常年癱瘓在床的娘,30歲的他還沒尋下媳婦。爹聽到這個消息,趕緊讓他去看看,別管咋樣,總比打光棍強。第二天中午,他提著禮物來到尋荷所在的潘家灣。看見輪椅上坐著一位妙齡少女,個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多點,但長得小巧玲瓏:俊俏的瓜子臉,微翹的晶亮的鼻子;彎彎的柳葉眉下,一對清澈的大眼睛像一汪清泉;櫻桃小口像桃花一樣鮮艷。姑娘看見他,臉立即紅到了耳根,如水蓮花般嬌羞,活像畫中走出來的。
春亮詳細詢問了病情,又用手按了按尋荷的腿和腰,尋荷問:我的病能治好嗎?
當時春亮心里也直打鼓??墒牵€是鼓勵說:能,只要你配合好,會治好的!
從此,春亮把大部分精力放到給尋荷治療上。每天中午,客人少的時候,他騎上摩托車飛一樣趕往潘家灣,給尋荷針灸、按摩,配合中藥熏蒸。四年來,不管是酷暑盛夏,還是冰天雪地,春亮是風雨無阻。就這樣,一千多個日子過去了,尋荷竟奇跡般地站立起來。
那天,當尋荷試著丟掉拐杖,一個人在院子里走了幾步,又走了幾步,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了。她撲向春亮: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春亮拍著她豐腴的肩膀說。
尋荷激動得放聲大哭,她哭著喊:我終于站起來了!我終于站起來啦!
第三天上午,春亮帶著尋荷到縣醫(yī)院做了一次體檢,一切正常。連以前給尋荷診治過的周大夫都連連感嘆:沒想到這姑娘能站起來,奇跡,真是個奇跡!
從縣城坐中巴車回來,已是傍晚時分。春亮騎著摩托車送尋荷。
走出村外,尋荷動情地靠在春亮厚實的肩膀上說:亮哥,咱倆結(jié)婚吧。
春亮心“咚咚”跳著,說話也有些結(jié)巴了:我比你大、大十來歲,長得也、也不好,你應(yīng)該找一個更、更好的。
尋荷動情地說:不,在我眼里,你是世上最好的男人!說著,她緊緊地摟住了春亮的腰。
春亮的心放下了。他一加油門,摩托車飛馳起來。不知春亮說了句什么,逗得尋荷“咯咯”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像玉珠一樣在鄉(xiāng)村公路上一路跳蕩……
三個月后,他們幸福地結(jié)合了。
婚后,小兩口懷著到城里淘金的夢想,來到了鄭州,在三環(huán)外一個城中村里租下了一間門面房。在給按摩店起名時,丈夫堅持要用妻子的名字。他說:尋荷,這個名字即新奇,又有詩意。于是,在一個春日的陽光明媚的上午,在一陣鞭炮聲中,“尋荷按摩店”正式開業(yè)了。剛開始,生意并不好,往往一天也按不了三五個人。好在丈夫人老實、手勁大,他那兩只蒲扇似的大手按在客人腰上柔韌而有力。按到穴位上,常常聽到客人“哎呀哎呀”地呻喚,那舒坦勁兒,就甭提了。人家給客人按摩是按時間,規(guī)定一次半個小時一分鐘也不多按。而他們是按次數(shù)收費,直到客人滿意為止。漸漸地,名聲傳了出去,都知道花街有個按摩的,老板人實誠,收費也低,于是,客人越來越多。丈夫又采取辦會員卡的方式,凡是辦理會員卡的客人,一律八折優(yōu)惠,光辦理會員卡一項就有上百人。有了固定的客戶群,也就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兩口子越干越歡實,越干越有奔頭。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他們的生意紅紅火火的時候,一場噩夢降臨到了這個柔弱的女子身上。
三
那是一個周末,那天客人特別多。中午尋荷做好飯,可丈夫顧不上吃。好不容易床上的客人下來了,丈夫剛端起飯碗,又來了一位客人。就這樣,飯熱了涼,涼了又熱。直到下午三點,丈夫才抽空吃上一頓飯。
子夜時分,送走了最后一個客人,丈夫去關(guān)店門的時候,突然說了聲:尋荷,我、我難受。說了這句話,突然,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她愣了一下,撲上去攙扶丈夫,她看見丈夫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不止。她趕緊撥打了120。等救護車把丈夫拉到醫(yī)院,搶救了幾個小時,醫(yī)生出來了。尋荷急不可耐地問:咋樣?
醫(yī)生擺擺手,無奈地說:可能是勞累過度,造成大面積心肌梗死。人,已經(jīng)不行了。
??!尋荷只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她身子晃了幾晃栽倒在地。醫(yī)生一陣忙亂,把她搶救過來。醒過來后,她撲到在丈夫漸漸冰涼的身上哭喊:春亮,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呀!你一走我跟孩子可咋辦呀!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辦完丈夫的喪事后,尋荷身心俱瘁,她躺在床上,眼淚已經(jīng)流干,只有一聲接一聲地嘆息。她茫然望著屋頂,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今后該怎么辦?怎么辦呢?
給丈夫燒完頭七紙的那天中午,前頭的人走遠了,她一個人落了后面。這個時候,她聽見小河對岸有兩個洗衣的女人在說話:那就是春亮家里的?
不是她是誰?
聽說生意好得很,說還想在鄭州買房哩。
哼,生意好咋著?沒有男人了,她一個女人能干起來?
唉,生就土里刨食的命,還光想變成城里人,那不是癡心妄想!
也許正是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尋荷的心:我一個女人家咋啦?我一個女人家照樣能干出名堂來!
第二天,她就帶著孩子回到了鄭州。尋荷對自己是自信的。在這里干了八年了,干出了名聲,而且有了固定的顧客群。就是靠著這些固定的客戶,生意還愁干不起來?
可是,尋荷太天真了。她萬萬沒有想到,在燈紅酒綠、人群繁雜的大都市,一個單身女人要想支撐一個門面是多么地艱難!
四
按摩店重新開門后,店里又像往常一樣坐滿了客人。他們知道情況的,用同情的話安慰幾句。不知道的,一問,得知老板不在了,就一邊嘆息,一邊躺下讓尋荷按摩。盡管尋荷使盡了全身力氣,累得香汗淋漓,但客人仍不滿意,這從顧客簽字或交錢時就可以看出來。
有的老顧客來了一次兩次就不來了。有直爽一些的就說:大妹子,你這手勁太小了,按在身上像撓癢癢一樣,我看你得找個按摩師??腿说脑掚m輕,卻像耳光一樣扇在尋荷的臉上。她隱隱覺得,這樣下去非砸鍋不中。于是,她在門前貼了一張招聘信息。之后一月之內(nèi),先后來了三位,可不是要價高,就是手藝不行。折騰了幾次,尋荷泄氣了。她想,按摩不行,我就給客人洗腳吧。然泡腳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一天也就四五位,算算連房租也顧不住了。
花街的人們看見,尋荷常常一個人推開半扇店門,一臉愁云,坐在小凳上,手捧著臉,看寂靜的街巷,看匆匆而過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她沒有想到,生意清淡了,麻煩事卻接二連三地找上了門。
一天下午,尋荷正在洗衣服,一個喝得醉醺醺的麻臉男人進來了。
尋荷忙站起來,一邊擦手一邊笑盈盈地迎上去問:師傅按摩嗎?
麻臉男人說:按按腰,再按按頸椎。
尋荷拽平床單,讓客人躺在床上按起來。
腰部按完,尋荷讓男人坐在凳子上按頸椎。
這個時候,電視里正播放一個女房東勾引一個年輕大學(xué)生的電視片段,兩人躺在被窩里,女房東“嗯嗯啊啊”的尖叫聲讓人浮想聯(lián)翩。
男人抬頭看了看問:大妹子,按一次多少錢?
三十。
我、我給你一百咋樣?
尋荷警覺地問:干啥?
麻臉男人淫邪地笑著說:干啥?咱兩玩玩唄。
尋荷不按了,她惱下臉子說:你給你姐玩去吧!你給你妹子玩去吧!
麻臉男人說:不愿意就不愿意唄,生意不成仁義在,何必發(fā)這么大火呢!
麻臉男人扔下一百元的票子,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你等等!她喊住男人,迅速從包內(nèi)找出零頭,該多少是多少。
麻臉男人連連嘆氣說:大妹子,我算服了你了!
尋荷臉都氣白了,她坐在那呼呼地喘氣。她想,如今這男人有了錢就不是他了。哼,你以為我沒有男人就任人欺負了,你看錯人了!
可是,沒過幾天,又一件氣人的事找上了門。
那天晚上,已是夜里10點,尋荷正要關(guān)門打烊,忽然,玻璃門開了一條縫,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男人。尋荷想說關(guān)門了,可又想,好不容易等來一位客人,等一會兒再睡覺吧。于是,她笑臉相迎:師傅是按摩還是洗腳?
洗腳。
她就兌好泡腳的藥水,讓客人泡了一會兒,便蹲下身子給客人洗起來。天熱,尋荷就穿一件短袖汗衫。隨著她的來回搓洗,汗衫內(nèi)那對肥碩的大奶便上下聳動,像一對不安分的兔子探頭探腦,那道柔軟的、深邃的乳溝便分外地神秘、誘人,尋荷聽到了禿頂男人漸漸粗重起來的呼吸聲。
尋荷下意識地把汗衫往上面提了提。然而,她剛剛提過,禿頂男人突然一躍而起,死死地按住了尋荷。
你干啥?你干啥!尋荷捶打著男人。那男人也不說話,猴急似地往下褪她的裙子。
快來人呢!快來人呢!尋荷的喊叫聲驚醒了兒子。六歲的兒子赤著腳從內(nèi)室跑出來,看見媽媽正在和人廝打,嚇得哇哇大哭。急中生智的孩子抓起一只茶杯向禿頂男人砸去。只聽“咚”的一聲,禿頂男人捂著流血的頭落荒而逃。
男人跑了,尋荷關(guān)上玻璃門,用身子死死頂住,又慢慢地滑落在地。她雙手抱住頭,喊了一聲,我哩娘?。I水便無聲地流了下來。
媽、媽!兒子撲向她,抱住了母親的胳膊:媽媽、媽媽,你別哭、別哭,我怕,我怕!尋荷把兒子緊緊摟在懷里,盡管壓抑著、壓抑著,可是,她還是嗚嗚咽咽哭出了聲。
夜深了,花街靜了下來。尋荷的哭聲悠遠而又悲傷,絲絲縷縷在花街里飄蕩。有人被哭聲驚醒,愣怔了一會兒,嘆息道:這娘們家,難那!
五
對面小紅的足療店生意一如往常的熱鬧。每天天一擦黑,男人們便找上門來,往往里面的客人還沒走,外面已經(jīng)有人敲門了,小紅興奮得腳步顛顛的,簡直有點應(yīng)接不暇了。
白天生意則清淡些。小紅上午睡覺,過足覺癮,下午便坐在店門前,有時繡一會兒花,有時到鄰家的店門前站一站,扯些咸淡。
那天下午,小紅度到尋荷的店內(nèi)。閑扯了幾句,她關(guān)心地說:尋荷姐,你的遭遇我也知道,你不知道一個女人家獨自在外闖蕩有多難。你才30多歲,要臉盤有臉盤,要身段有身段,你干脆也換上足療店的牌子。真的,我不怕你搶我的生意,我看你整天愁眉苦臉怪可憐的。
尋荷站起來,拽了拽床單說,再難我也不干那事。
小紅“嗤”地笑了一聲,又勸:我說尋荷,你也開放一些,別抱住老思想不丟。你給誰守著?男人不在了,沒人管了,這個社會,得享受一天就享受一天。
尋荷笑了。她說,人各有各的活法,我就是窮死、餓死,也不能給孩子丟臉,不能讓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小紅看見尋荷有些惱了,自覺無趣,就說,算了算了,我也是為你好,不聽算了。說罷,訕訕地退了出去。
六
一個月后,花街上的人們發(fā)現(xiàn),尋荷按摩店門前貼了一張告示:本店因事準備轉(zhuǎn)行,凡在本店辦理理療卡的顧客,請與本月30日前辦理退款手續(xù)。
花街的鄰居們愕然了。開小賣部的小粉過來說,我說尋荷嫂,反正你丈夫也不在了,你房子一退。拍屁股走人不妥了,一個女人家,誰還能追著你屁股要賬?
尋荷說,做人得講誠信。你既然不干了,人家交的錢不退給人家說啥?
離月底還有兩天了,可是,有個人叫宋剛的客人始終沒有露面。在尋荷的記憶里,宋剛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來過了。
晚上,二妹從東區(qū)過來了。尋荷向她說起這事,二妹說:我說姐呀,說你傻,真是傻到家了。你退就退唄,人家不來退錢,你還發(fā)愁找不到人,我看世上還真找不到你這樣傻的人呢!
尋荷說:做人得講良心。尋荷忘不了,按摩店剛開業(yè)時,宋剛是他們的第一個客戶。一聊天,還是豫東老鄉(xiāng)呢。尋荷得知,宋剛開出租車,也是在這個城中村租房住。從那以后,八年了,宋剛一直是按摩店的鐵桿客戶,還幫助介紹了不少顧客。尋荷更忘不了,那個夏日的傍晚,她正在給兩歲的兒子喂飯,一不小心一顆花生米嗆進了肺管,一會兒臉憋得紫漲起來。宋剛剛出車回來,聽到尋荷的哭喊,二話沒說,開上他的出租車趕往醫(yī)院。醫(y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晚來半個小時就危險了。事后,丈夫拿出一千塊錢表示酬謝,宋剛說啥也不要,只收下一點車費錢。他說:都是出來打工的,誰沒有個急難事?咱們是老鄉(xiāng),有啥事老鄉(xiāng)不幫誰幫?你說這樣好的人,你不把錢退給人家良心上能過得去嗎?
二妹被說得啞口無言。噎了半天才說:那要找你就找去吧。
可是,在這個龐雜的城中村,找一個人談何容易?這里住了幾萬外來人口,街道縱橫,宋剛到底在那一條街上住呢?尋荷依稀記得,宋剛每次都是從東面過來,她斷定,宋剛肯定在東面某一街道住。于是,她就一個街道一個街道地找,一家一家地問。第二天下午,終于找到了宋剛的住處??煞繓|說,宋剛出車禍了,住院三個月了。
尋荷大吃一驚,她按照房東說的醫(yī)院地址,趕到市醫(yī)院。幾經(jīng)打聽,才在塞滿病床的,擁擠而悶熱的十五樓走廊里看到一個光著上身、皮膚黝黑的男人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高挺的鼻梁,粗重的眉毛。啊,這不就是宋剛嗎?她看見一位花白頭發(fā)的老婦人正一面給他擦汗,一邊帶著哭腔說:剛,你醒醒,你醒醒看看娘吧。
宋剛一動不動,只有胸脯微微地起伏。尋荷的淚水出來了。她俯下身子,喊了聲,大娘。
老人抬起頭,用驚異的目光看著她:你是?
我是宋剛以前的鄰居,在梨樹灣村開理療店。他以前背疼、腰疼都是到俺店里按摩。
噢。老婦人點點頭,把塑料凳讓出來,讓尋荷坐。尋荷忙扶住老人說,您坐吧。他看了看一動不動的病人問:他咋摔這么狠呀?
老人哭著說:三個月前,俺兒開車從山上翻了下去,車零散了,人也摔成這個樣子。錢都花干了,還是昏迷不醒。老天爺呀,這叫俺咋過呀!老人說著,用衣袖搌起了眼角。
就你一個人在這照顧嗎?
俺媳婦回家借錢去了。
尋荷的淚水涌出來了。她打開坤包,把準備好的300元退款,又加上了200元,遞給老人說:大娘,這是宋剛以前在俺店里辦的會員卡錢,沒花完,交給你吧。
老人顫抖著雞爪一樣枯瘦的手,從尋荷手里接過五張票子,眼里含著淚水,突然跪下了:好人!好人呢!
一條走廊的人都向這邊扭過了臉。尋荷忙去攙扶老人:大娘,快、別。淚水卻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七
一個寒冷的冬日的凌晨,小紅應(yīng)約到依云小區(qū)上門給一個顧客服務(wù),男人長得高大威猛,整整一夜把小紅折騰得筋疲力盡,看看凌晨五點了,男人才戀戀不舍地放她走。小紅匆匆跑下樓時,心還“咚咚”跳著。扭頭看看、又見沒人跟上來,便放心了。她摸摸挎包,想起那人給的500元錢,她心里美滋滋的。像這樣大方的客戶,一個月能碰上十個八個,不就發(fā)財了?
小紅乘上一輛出租車,趕到花街街口時,天色微明。她感覺胃里有點餓了。正想尋思著吃點早點,忽然看見街口新增加了一個炸油條的攤點,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正在擦桌子,鼓風機忽忽地吹著爐子,油鍋已經(jīng)沸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在往油鍋里下油條劑子,紅紅的火苗映襯著一張俊俏的臉,小紅一下子愣了:那不是尋荷嗎?
尋荷。小紅叫了一聲。
尋荷一抬頭,一股噎人的香氣撲面而來,嗆得她直皺眉頭。她抿了一下劉海,才看清是小紅,她看見小紅一臉的疲憊,就知道她又打了一夜野食。
小紅問:你啥時候炸的油條?
干了幾天了。
尋荷有些嘆息:哎呀,你咋干上這生意,起早貪黑的,能掙幾個錢?
尋荷笑了。她說:人人都有兩只手,難道兩只手還能糊不住一張口嗎?俺雖說掙錢少,可俺掙的錢堂堂正正,干干凈凈。
小紅愣了,她就那樣愣愣地站在那里。起霧了,花街的街道里彌漫著乳白色的水霧。小紅看著、看著,視線模糊了。模糊的視線里,她仿佛看見污泥濁水間,尋荷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在風中搖曳,滿街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清香……
這荷影,越來越清晰了。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