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鳴久
“把我還給我!”
我聽見,我的聲音撞擊著千年之殼。
千年之殼,
盈手一握,
我用千年之啄,尋求
千年一破。
這殼,無法抵擋“我”的強烈,
只能緩緩開裂。
這不單是一次自我再生,
更是一次
古老的復(fù)活。
想想,那只千年大鳥也曾雙爪踏雪,
寫下一個個的“個”……
而饕餮的手,
專食液態(tài)骨骼,
它倚著千年老灶以石敲卵,
把我打成
一碗碗的糊涂。
唯有自我破殼,
只能自我破殼!
我用我稚嫩的喙我用我尖銳的啄,
死死咬住這一刻——
咬住決絕,
咬住歡悅,
咬住太陽羽毛在濕漉漉里奮力掙脫,
準備——噴??!
“把我還給我?!?/p>
還我于我時我也把世界還給了世界。
世界復(fù)原,
而我也終于,不再是
一個傳說。
月大白,極好。
紙上江山依舊,近處青些,遠處黃些,也好。
蟋蟀一刻三聲,小好。
千古羌風(fēng)一口深呼吸推刀入鞘,大好。
酒甕斜著,草香垂著,
你用十根手指與二十四弦竊竊私語,
戛然,歸于一片靜好。
銀羽毛懸而不動,亦好。
黑眼睛含水不語,亦好。
有一唐朝男兒與一宋朝女子以詩執(zhí)手,執(zhí)手而來,
——執(zhí)成一幅絕好,
走成一對兒至好,
而誰用兩扇睫毛,把大月關(guān)掉,
是:好上加好。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知行知止,則為道。
但,面對歲月深處這一盤古老的發(fā)條,
我不知,是右手上緊為好,
還是,左手松開為好。
青銅的輪齒,鋼絲的弦,
金屬拋光的表盤銀質(zhì)純粹的表鏈,
停止多年,卻了無銹跡。
它守住自己的時間,
物化昨日的時間,
懷抱著時間里的時間——打開胸膛,
便與人,肝膽相見。
呼吸一通,就時間復(fù)活,
我穿過三尺紅塵與汝盈手一握,
有咔咔響聲,由遠而近,
由弱而強,由小而大,
——由草木身軀,而響滿血肉魂魄,
共振著一體的脈搏。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我與汝以時針與分針為腳,逆向而行,
知風(fēng),知風(fēng)而有定,
知水,知水而有恒。
知萬物生死,以體溫為證。
昭然若揭,一皮繁華。
那曾被太陽鍍亮的石頭已次第風(fēng)化,
唯蟲子以林為家。
有聲音在風(fēng)高處鑿空,
有影子在風(fēng)低處走馬,
有落難漢子,倚一根哨棒端一碗老酒,
不知應(yīng)該喝下,
還是應(yīng)該放下。
八百年前打虎是英雄,
八百年后打虎是犯法。
時間,在彎曲。
那個木藝師禁不住內(nèi)心一團熵的巨大,
他要用自己的刀,
削自己的把兒。
而滿目螢火沸騰,
飛翔著燈籠火把,
這使得半輪白月從里到外愈來愈白,
白成一面銀鈸,
卻一言不發(fā)。
如果只剩三根火柴,
第一根送給睡著的太陽,第二根
借給失眠的月亮,
然后,用第三根,
在你我之間,
點燃一朵紅紅的燭火。
如果只剩兩根火柴,
那么,首先用一根把一篇詩歌點亮,隨后,再用另一根,
點亮我們
唇邊的聲音。
如果只剩一根火柴,
那就留下來,
留給我們夢中那個可愛的女兒,
不知她長的什么模樣,
但她必須有火柴。
如果一根火柴都不剩,
四只手空空如也,
那就讓我倆一起躺進火柴盒里,
像火柴一樣,
輕輕擁緊彼此的光芒,
相互取暖。
我看見在空間的天臺上立著時間,
——他,披著一襲藍袈裟為萬物灌頂。
那銀菊一川,金菊兩岸,
便于風(fēng)鐘云鼓中,紛紛彎下身子。
秋天知道世界已滿,自己必須收斂,
——放下萬千繁華,向樸素收斂,
放下萬千喧嘩,向?qū)庫o收斂,
放下萬千的肢體,向靈魂收斂……
終于有人,收斂成一只小小的轉(zhuǎn)經(jīng)筒,
為了傾聽生命里那一句真言,
一圈圈地,讓自己圍繞自己旋轉(zhuǎn)。
坐井觀天。坐井觀天的人,
自己對自己落井下石,并將那石頭
做了矮矮的板凳。
他暗自慶幸:終于逃離了風(fēng),
而月亮的大補丁,它恐怕永遠
也補不住這眼美學(xué)漏洞。
坐井觀天的人,坐井觀天,
他仰望千尺星空,那美麗的天花板
仿佛唼喋有聲。垂首間,
就見萬千閃亮蝌蚪,游來腳面……
因天性柔軟,而最易疼痛,
而帶水的疼痛,使他愈加柔軟。
坐井觀天。坐井觀天的人,
他以一孔之見,卻擁有了兩個天空,
為自己能量守恒。他知道:
井聲色不露,但井在走——
有看不見的大手,在
九十九級臺階上挽緊了衣袖,
正拎著一桶霞光,上樓。
大平原,360°扇形展開。
地平線,把水墨狀的遠山反復(fù)推遠,
燈籠草將藍天一再拉低,
你躺在那里,微微一縷氣息,
就把一座座白云吹走。
平原之平,仿佛一碗水的平,千古不動。
——一馬平川的平,
——平心靜氣的平,
——千里平安的平,
——滿地和平的平,
所以,它南側(cè)的城市叫四平,
它東邊的城市叫長春。
而我家的小村莊,與它的
玉米黃金垛,應(yīng)該是唯一的隆起。
那小小的隆起,是
溫馨煙火的隆起,是
祖先血脈的隆起,是
辛勤汗水的隆起,
只要輕輕一喊,每一叢蒼耳后面,
都會閃出一個親人……
——平如八百里暖炕,
你無法不打開自己不鋪開自己!
當(dāng)蟲鳴犬吠與嗩吶聲聲從四處彌漫而來,
這時,你才知道:在昭蘇太水畔,
唯有月亮最高!
它懸在大平原的睫毛上,
只高——一寸。
八月田園,
萬物以水為馬匹,馱來浩蕩的綠。阡陌橫流,
橫流著醇香的太陽味道,
與酒窖的氣息。
天地渾然一體,相互已無秘密。
金葵簪金,玉米懷玉,
它們一株株以豐腴臨風(fēng),
極盡紛披之美。
而豐盈,已充滿每一寸空間,
青豆抱胎,臨近飽滿;
老瓜坐禪,接近圓滿;
高粱紛紛醉氧,它攔下的每輛馬車,
都載著一個新娘,
使人間八月,趨于美滿。
田野越來越深,
光線越來越淺,
有兩只青蟲在大葉子下交頸而眠,
靜靜等待,
一扇掌紋打開。
它打開的每一粒草籽,
都坐著一個小孩。
當(dāng)世界一掐一冒漿的時候,
最適宜唇齒相碰。那青嫩的玉米,
禁不住自己,便紛紛地
從一稈稈的青翠上跳將下來。
打開一層層青白,脫下一葉葉
嫩白,抖掉一絲絲玉米纓子的紅里透白。
一穗穗貝齒,羞怯得密密匝匝,
大太陽下珠圓玉潤,
——新鮮得明明白白。
燧人氏的古灶火點起,
擊壤者的老井水漫過,
水與火,契合成一片水深、火熱。
這倆冤家今日宛若一對兒釀制夫妻,
它們要共同為人間
煮一鍋香甜,且
不加任何底料或調(diào)料。
——入水時一襲生香,
出水時一盆熟香,
玉米滾燙,滾燙的玉米已令十指溢香。
一個“啃”字,滿屋響亮,
周身毛孔,都開始噴香。
才豁然知了:真香不油,大香不鹽。
它以原生態(tài)的美質(zhì)喂養(yǎng)世界,
粒粒,都是大地的乳香。
蟲的加強版,是蛇,
蟲的升級版,是蛾。
而蟲的原生版是蝸牛之蝸,
它一直,慢著,
它始終,慢著,
它必須,慢著,
它在廣闊的慢中穩(wěn)住自我,
并為全體蟲兒,
留著——那殼兒。
“我知道我不知道”,
唯大智慧者敢于自我渺小。
——他將滿天星斗舀成露珠兒一勺,
且只取一粒,
與自我,相互照耀。
和魚輕輕耳語,向花微微含笑,
與青青大草,一起搖來擺去地逍遙,
他明白:神是自然神,
法是自然法——
世上萬物早已締結(jié)共同的契約,
天生自由之靈,
它們,不需要誰的教導(dǎo)。
向低處取高,從多處補少,
于柔軟的內(nèi)部抽絲,
把冷暖世界,一縷一縷地環(huán)繞。
左手,掬以天道,
右手,垂以人道,
他謙卑地立于星空與泥土之間,
期待著,全體向好。
就這樣獨具懷抱,他
謝絕傲慢,將一滴水反復(fù)向深處解剖,讓太陽的窗戶紙,
愈來愈薄,并最終,
完成了光與光的相互找到。
世界僅一紙之薄,執(zhí)意不想
捅破,就難免生死之隔。
我看見,一根手指被兩扇睫毛久久噙住,
——它的所欲說,
已遠不及它的所不說。
借腹者借腹生子,
借花者借花獻佛,
借刀者借刀殺人,
借酒者,借酒澆愁且長哭當(dāng)歌。
人是獸的依托,
白是黑的憑借,
象形字的牛虻飛得一針見血,
而食利者不言德。
欲望的野孩子記吃不記打,
他讓一把刀子愛上自己并與其纏綿悱惻!
血是物之宰割,
肉是靈之閹割,
紛紛的飛蛾紛紛投火,
這讓云水之上那輛語言高車,
不知怎樣,才能
防止太陽脫落。
千夫諾諾,不如一士諤諤。
我看見,有檐前滴水保持著微小的純潔,
它知道:人生刻度不多,
只需,在平均線上
——高出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