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葵
2013年2月,著名作家賈平凹獲得了由法國駐華大使授予的法蘭西金棕櫚文學藝術騎士勛章,這是賈平凹繼1987年《浮躁》獲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1997年《廢都》獲法國費米那文學獎之后,又一次獲國際文學藝術類的榮譽。賈平凹的小說充滿濃郁的陜西地域特色,他希望自己更多作品能夠“走出去”,但同時又有困惑:“咱不知道誰要呢,咱這條件也不允許,咱出去尋人家,誰也尋不著!都是人家來尋咱,咱才知道咋弄,要不咱也摸不著巷,咱一直在陜西呆著也不太出去,就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辟Z平凹認為最關鍵的問題是找不到合適的翻譯家,陜西作家的語言特色非常鮮明,方言土語如奇花異草在文本中大量跳閃,若離開陜西的文化土壤則極難理解。法國已翻譯出版了賈平凹的《廢都》、《土門》及兩本中短篇小說集,《古爐》也將推法文版。但由于文化差異很大,《古爐》的翻譯是個大工程,耗時費力不可想象。
方言土語令翻譯家絞盡腦汁,束手無策。在法蘭西金棕櫚文學藝術騎士勛章頒獎典禮上,“秦腔”二字就令外籍翻譯家大吃苦頭。若翻譯不出原汁原味,對原著無疑是糟蹋。
續(xù)寫大連話,得到不少師友和讀者的關注。在微博上,有讀者將大連話段子“圈”給我,師友、同事為我提供了一些鮮見的歷史資料。編輯部曲老師最近送我一本《北京話語匯》,這本“口袋書”于1961年12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在《編寫人的話》一文中,金受申寫道:“什么是土語?土語就是知識分子根本不懂,或懂一點也不肯說、說不出口的社會流行語?!蔽覀兌加羞@樣的習慣,提起筆來想描述一個姿態(tài)、形象,或記一個口語,總是要想字典里有沒有這個字,不敢直接采用借用字。學者們也只重視書本上的“古聲”、“古韻”,卻忽略了與古聲古韻有瓜葛的方言土語。金受申指出:“這樣只想從書本中去找詞匯,語匯就不能不貧乏了?!?/p>
從金朝以后,那些真正為人民寫作的文學家,注意到了民間語匯的豐富多采,注意到了民間語匯的創(chuàng)造規(guī)律,便在院本、雜劇里廣泛地采用了形容詞、副詞之類并使用代用字,就這樣,一大批豐富的方言土語資料被保存下來。
到了新時期,作家們注重方言文化的魅力,筆下出現(xiàn)了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以沈從文為代表的一大批湘籍作家以方言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生動地展現(xiàn)了湘楚文化的底蘊。湖南作家何頓以描寫省會長沙底層小人物生活見長,創(chuàng)作了大量中篇小說,被評論家稱為“晚生代”、“新狀態(tài)派”。 如賈平凹寫西安、池莉寫武漢,何頓寫長沙透露出濃郁的地方味道。何頓習慣用長沙話、長沙話思維來表達,長沙的方言土語在他的筆下韻味十足、活力四射。他曾放言:“地域色彩就是世界色彩。”他守著長沙這片天地,使著方言土語凌厲酣暢地寫著?!拔膶W魯軍”代表人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更是極力主張作家寫作不應摒棄方言,要千方百計地豐富本民族的語言。莫言認為,山東話具有典雅古樸的氣韻,極易被理解,富有強烈的感染力。
對于作家內心所懷有的強烈的方言情結,有學者認為,對母土家園根深蒂固的情感依戀和對精神家園的自覺追求,必然促使作家的精神還鄉(xiāng)具化為語言還鄉(xiāng)之舉。
玍古(玍音gǎ),不僅是大連、山東的方言,而是更大地域范圍的方言。
據(jù)《簡明大連辭典》(于植元 董志正主編 大連出版社 1995年)記載:“玍古”是指厲害,多形容女人。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玍古”作為方言詞被收錄,形容人的脾氣、東西的質量、事情的結局等不好。
百度百科記載,“玍古”作為多地區(qū)的方言,有多種含義。在山東地區(qū),一是指性情怪癖、行為怪誕的人,如“這人真玍古”;二是指無賴,如“玍雜子”。在東北地區(qū),是指吝嗇之徒,如“那小子賊玍”。
以膠東文化研究見長的山東大學教授張景芬,最近在《煙臺日報》開設膠東話專欄,對于“玍古”,他指出,“隨著普通話的普及,這個詞在好多地方已被淘汰了,卻在膠東長盛不衰。在使用過程中,膠東人按自己的習慣把這個詞變異了?!弊鳛橘H義詞,“玍古”是指負面的人、物或事,如人的性格、脾氣不好,物的品質不好,事情的發(fā)展結局不好,等等。逐漸地,山東人把物和事的含義揚棄了,而單指人。同時,在語義上也有一些差別與演變。
最初的意思是“厲害”,多形容女人。厲害是什么樣子?厲害的女人又是什么樣子?一個人胡攪蠻纏、眥睚必報,是厲害;一個人不畏強權、不懼潛規(guī)則,捍衛(wèi)真理,守望真情,這也是厲害。市井屋檐下,一男一女,女人統(tǒng)攬家庭江山,將經(jīng)濟大權緊緊把持。男人孝敬爹娘、抽煙喝茶、交朋軋友所需花費,皆要百般申請才能獲批,若有超標,或先斬后奏,會被女人吼得暈頭轉向。這類女人很“玍古”,她通情達理,但控制欲強,有些事兒你跟她好說好商量,她簡直是義薄云天一哥們,但你若欺她瞞她,她看上去就是自私的了。
逐漸地,“玍古”由對人的性格、脾氣的描述,上升至意識層面,與人品、德性相連了。行為乖戾,難以相處,是“玍古”;錙銖必較,張口三分利,是“玍古”;專門利己,毫不利人,是“玍古”;光有自己的,沒有別人的,是“玍古”,等等。
如今,大連老輩人還常用“玍古”評價一個人,年輕人聽不明白,不知是揚是抑。其實到后來,有些方言褒貶莫測,此抑彼揚,互相轉化已成為常見。比如“浪”,在過去年代,暗指女性生活作風輕浮,情趣低下,一個女人一旦浪起來,就是生活奢靡、道德滑坡的開始,而如今,“浪”華麗麗地成為一個勁力十足的褒義詞。同樣,“玍古”也是。
鄰居老張的兒子娶了個湘妹子,其父母原本不同意她北嫁,湘妹子愛得深愛得癡,不管不顧火辣辣地來到了大連。老張家境平凡,歡喜地將湘妹子迎娶進門。湘妹子的人生低開高走,婚后一路上位成為一大型外企高管,每天披一身貴金屬氣回家,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舉手投足、說話做事與咱爸咱媽不在一個頻率。仔細品讀諸多事情,禮數(shù)到了,情份卻有些寡。跟鄰居嘮嗑論起家長里短,老張意味深長地嘆一句:我那個兒媳婦真玍古啊!此處,“玍古”不是家庭瑣事摩擦所引發(fā)的心靈上的隔閡與冷漠。若深入其中,客觀公正地看,湘妹子的“玍古”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性格、不肯隨波逐流的脾氣,甚至是一種飽含著理性與智慧的風度。理性之輩,看上去似乎都是硬朗、堅韌的,而婆婆媽媽之流,總是含情脈脈,似乎可堪倚重。但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共處,社會的長治久安,靠的是這種靜水深流的理性力量。
一個人做一件事情,默默地堅持了很多年,付出了鮮為人知的汗水,他那苦行僧一般的執(zhí)著甚至可能連累著家庭,家人評價他時愛恨交織嘆一句:“真是個玍古人,沒辦法??!”老百姓平平淡淡一句俗話,卻令我想起楊絳先生百歲時和《文匯報·筆會》有一個“坐在人生邊上”筆談,她說:“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心靜如水百年身,一生從不妄想,守住自己的小天地,守住自己的心,這并不容易,但楊絳先生做到了。她在《隱身衣》一文中寫道:“社會可以比作‘蛇阱’,但‘蛇阱’之上,天空還有飛鳥;‘蛇阱’之旁,池沼里也有游魚。古往今來,自有人避開‘蛇阱’而‘藏身’或‘陸沉’。消失于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里,不求‘勿忘我’,不求‘賽牡丹’,安閑舒適,得其所哉。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多么撫慰人心,給人以清醒冷峻、持久綿長的思想力量。人生邊上,是怎樣一種位置?是怎樣一種定位?這段話分明做了最詳實、最深刻的注腳。萬人如海一身藏,那飛鳥,那游魚,那細小的野花,都是玍古的。
一些職權部門的工作人員沒有公仆之心,不按章辦事,利用手中職權千方百計撈取個人好處,就是“吃雜木地”。當然,這種“個人好處”不是巨額貪腐,而是“吃拿卡要”之類的行徑。
《簡明大連辭典》對“吃雜木地”是這樣記載的,“舊時對無正當職業(yè)、混飯吃的人的一種稱呼?!闭б豢?,與老百姓的解釋有出入,但往深處細究,說的是同一種人。港臺片里,常見古惑仔拉幫結伙控制了碼頭,對在碼頭上討生活的人大肆敲竹杠收保護費,這種不務正業(yè)、“吃拿卡要”之徒不就是“吃雜木地”嗎?
武漢有一條關東街,有三個年輕人在這條街上“吃雜木地”被警察逮著。武漢人譚某,6歲就到河南某武校習武。在武校,他結識了河南當?shù)厝嗽S某和周某,三人“義結金蘭”,成為好兄弟。去年,譚某回到武漢目睹關東街正在搞開發(fā),頓時豪情萬丈,將遠方的師兄弟召回,準備在關東街攜手打拼。正經(jīng)工作沒干幾天,發(fā)現(xiàn)又苦又累,掙錢還少。這一走神兒就邪念叢生,決定靠拳頭“打天下”,覬覦關東街的物流車輛,以暴力手段強收“保護費”?!俺噪s木地”沒幾天被逮了。
兒時游戲中,我們常說這樣一句社會嗑兒: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這句嗑兒是“吃雜木地”的內心臺詞。在森嚴的秩序里,“吃雜木地”的以臉色、肢體動作、暗示語言等各種手段表達了這樣一句臺詞。
“吃雜木地”是黨政機關、司法機關、行使公共權力的事業(yè)單位的頑疾與丑態(tài)。向管理服務對象索要財物、贊助,要求管理服務對象接受有償服務、購買指定商品、報銷個人費用,是“吃雜木地”;強迫管理服務對象做廣告、訂報刊,參加各類社團,參加國家無明確規(guī)定的學習班、培訓班以及各種考核、升級、達標、評優(yōu)等活動,是“吃雜木地”。我們都經(jīng)歷過一些公務人員對該給咱辦的事推諉扯皮、敷衍塞責,以各種理由拖延不辦的窩火,對“吃雜木地”的深惡痛絕。
管好自己的嘴,管好自己的手,不該吃的不吃,不該拿的不拿。放縱貪欲,是人生的最大風險。
在各地方言中,描述人的丑態(tài)與人性丑惡的方言詞,占比很大。而且,此類描摹入木三分,批駁力強大,令人產(chǎn)生羞恥感。一句貶義方言詞,將一個丑惡之徒水淋淋地從市井中打撈出來。比如“吃雜木地”,大連人茶余飯后嘮嗑兒,提及一個人,有人噤一下鼻子只道一句:“這人不怎地,吃雜木地的?!?/p>
梗兒梗兒、燈、鬼頭蛤蟆眼、卡撈撈、急撈撈、疵毛撅腚、摳摳搜搜、攪牙、掉歪、稀里馬哈,等等,這些貶義方言詞對于年輕一代來說并不陌生,大多能從字面上嗅出幾分語義。而“吃雜木地”卻不然,找不到一點兒來頭,簡直是橫空出世,令人不明就里,一頭霧水,里外遍翻不得與其含義相關的線索。像一個謎語,充滿了神秘感。
其實,我們與過去的生活相隔得太久遠了,但若有機會走訪老一輩的“闖關東”,一定會尋得這些神秘方言背后的歷史煙云、文化背景,以及市井生活中那鮮活的民俗風情。
為每一條方言詞找到其最初誕生的靈感、動因及線索,是項有難度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