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連 趙靜
[摘要]1601年1月,在朝鮮漢城發(fā)生了一場明軍逃兵綁架差官、破獄劫囚的騷亂。朝鮮政府本欲剿殺亂兵,后經明朝將領葉靖國說服而和平解決,這一事件的處理過程呈現(xiàn)了明朝與朝鮮朝政治交往中的諸多細節(jié)與復雜情形。通過考量朝鮮政府應對逃兵事件及逃兵問題的心態(tài)和對策,可以發(fā)現(xiàn)在“事大至誠”的模糊表象下隱藏著其矛盾、復雜且多變的實際訴求;而透視本次事件,也可看到,“壬辰戰(zhàn)爭”時期的明軍逃兵成為了一種新的移民形式。
[關鍵詞]明軍逃兵;明鮮關系;移民形式
[中圖分類號] D82931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22007(2014)04005907
明萬歷年間,日本傾全國兵力侵略朝鮮(史稱“壬辰戰(zhàn)爭”)。明王朝在朝鮮政府請求下,自1592年起出師援助至1598年抗倭勝利,先后派兵二十余萬。明軍這次大規(guī)模入朝作戰(zhàn),一方面幫助朝鮮收復了國土,避免了其覆亡的厄運;另一方面也出現(xiàn)、遺留了一些負面問題,逃兵就是其中較為嚴重的問題之一。
作為東北亞區(qū)域史上的重大事件,壬辰戰(zhàn)爭長期受到關注,研究成果已頗豐碩,但關于明軍逃兵問題的研究至今尚屬空白。本文即以李朝個人文集和《朝鮮宣祖實錄》為史料依據(jù),初步梳理1601年明逃兵作亂事件始末,探討該次騷亂的前因后果,說明逃兵問題的性質、影響和所反映出來的問題。
一、明軍逃兵之亂的爆發(fā)
朝鮮宣祖庚子(1600)十月
具體時間說法不一,申欽《象村先生文集》記之于十月,趙慶男《亂中雜錄》記之為九月,其時差疑為大軍陸續(xù)撤離各地時間或記述者衡量標準不同造成。筆者認為大軍撤出朝鮮以十月為當。
明援朝大軍盡數(shù)還朝,鑒于仍有大量明軍逃兵遺留朝鮮,明政府先后派出大批差官前去緝拿刷還。[1](宣祖33年庚子下)本文所考漢城明軍逃兵作亂事件即在此背景下發(fā)生。
宣祖辛丑正月壬寅(1601年1月3日),20余名明軍逃兵躲藏在漢城會賢坊附近。獲知該事后,明官員杜潛[2](130冊,219)轄下千總官詹子明帶人前去捕捉,不料遭到逃兵們的激烈反抗和圍毆。詹子明逃至貞陵洞附近時,又被敵刃擊中頭部,血流不止,只得派人通報朝鮮政府。專職緝拿逃兵的明朝差官李承寵亦聞訊前往,又不幸遭到逃兵們的綁架,同時還綁架了明朝差官葛時芳等人。接著,逃兵們挾持李承寵等突入朝鮮典獄署,打破監(jiān)獄大門,劫取了被囚于此的明軍逃兵,其他朝鮮囚徒也趁亂逃逸。當時朝鮮左、右捕盜廳曾組織力量防守,但因力不能及,未能阻止。[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壬寅,第7條)
劫獄之后,逃兵增加到50多人。雖然規(guī)模仍不算大,但其中不乏精干將士。如首發(fā)此事的20余人,“伏聞此是經理標下軍及孫中軍管家”[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壬寅,第5條),亦即援朝主將萬世德萬世德,《明史》無傳,《大清一統(tǒng)志》稱其"字伯服,山西偏頭關人,隆慶進士……生有膂力,知兵法,善騎射","以僉都御使經理朝鮮,大敗倭兵,特命總督薊遼"(清乾隆官修《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一○八,寧武府,人物,萬世德條;嘉慶重修《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一四八,寧武府,人物部分萬世德條記述相同)。按申欽《天朝詔使將臣先后來去姓名(記自壬辰至庚子)》:"戊戌以欽差朝鮮軍務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代楊經理。十一月渡江,聞三路之賊俱已捲回,急差官審軍前。己亥軍門奏留之,經理仍留王京,庚子十月回去。"(《象村先生文集》卷五十七,第130冊,第210頁)不過,其它諸多史料稱其以巡撫天津僉都御使代楊鎬經理朝鮮。推測應該是前者為朝廷為特派朝鮮事所賜贈官,后者是其赴朝前實際職務。
他們隸屬遼東騎兵的核心部隊,彪悍善戰(zhàn),他們騎著健馬,攜帶弓箭、劍、槍、利刃等,沖突橫行,無人能擋。逃兵們向城東突圍,挾持李承寵等殺出城,來到位于東大門外的關王廟。該廟在朝鮮祭祀關羽廟宇中規(guī)模最大,殿堂宏闊,院落整齊,此時暫作明朝欽差朝鮮監(jiān)造守備官韓斌的寓所。逃兵們明火執(zhí)仗,將廟宇團團圍住,后突入院內,控制韓斌等人,并在此盤踞下來。
此時,逃兵之亂已引發(fā)高度緊張氣氛。據(jù)參與營救李承寵等的明軍差官葉靖國通報,似乎逃兵越聚越多,為數(shù)已至百余。[4](233冊,13) 由于負責推刷逃兵的李承寵、葛時芳乃至監(jiān)造守備官韓斌等都被逃兵控制,明軍留駐善后的人員已無法應對。朝鮮政府各相關衙門也都被驚動,東關王廟造成廳、訓練督監(jiān)、兵曹、備邊司等部門長官頻頻上報兵亂態(tài)勢。國王和大臣們?yōu)橹菏?,不但派出各種武裝力量擺成軍陣準備剿殺,而且命令嚴把城門,舉城戒嚴。
那么,為什么會發(fā)生如此嚴重的逃兵暴亂?它究竟是由哪些因素導致的呢?
二、發(fā)生逃兵之亂的原因
這次明軍逃兵之亂的發(fā)生并非偶然,主要由以下幾種主要因素促成。
1.明軍逃兵問題的出現(xiàn)
明軍逃兵問題的出現(xiàn)與持續(xù)存在是釀成此次騷亂的根源。壬辰亂起,明軍大規(guī)模入朝作戰(zhàn),開始有大批明軍逃兵流落在朝鮮境內。
早在1594年9月7日,朝鮮領議政柳成龍就向宣祖匯報了明逃兵問題的存在對朝鮮的危害性,并且言及朝鮮政府被明軍“誣告”掩藏逃兵:唐兵緝捉逃軍, 而高麗人相與掩匿奪取云。 總兵大怒,事勢極難之際,臣等告急于劉天佑,艱難得解。[3](卷五十五,宣祖二十七年九月壬午,第3條。)次日,右承旨吳億齡向朝鮮國王轉達了明朝軍官對明逃兵的處理意見:
數(shù)三殘兵初不足惜,而但恐流入賊中,漏泄軍機,故不得不如是也……我亦聞爾國解送漂來唐人,尋常感嘆。今何敢匿我逃兵乎?但無識之徒,避債逃匿,恐與賊相通。陪臣宜啟知國王,務要盡捕。[3](卷五十五,宣祖二十七年九月癸未,第2條)
由此可知,早在明軍入朝作戰(zhàn)第一階段結束不久,逃兵問題就已引起明朝官方的關注,因此逃兵問題在此之前就已產生。明軍將領要求朝鮮國王對明逃兵嚴加緝捕,不可隱匿容接,宣祖為此不得不申飭各相關官員加強捉拿逃兵的力度。[3](卷五十五,宣祖二十七年九月癸未,第2條)
不過,明軍逃兵問題并沒有因此得到解決。1596年6月初,作為明朝封倭使團成員之一的山東兗州府同知官王吉為捕捉逃兵事宜來到平壤,一路督促朝鮮官員落實行動,并將兩名逃兵施以棍杖之刑后送給當時負責防海御倭的孫鑛申欽《天朝詔使將臣先后來去姓名(記自壬辰至庚子)》云:"孫鑛……甲午以兵部右侍郎代顧養(yǎng)謙為經略,丁酉四月因事回籍"(《象村先生文集》卷五十七,第180頁)。
申欽《天朝詔使將臣先后來去姓名(記自壬辰至庚子)》:"王 吉,陜西人,丙申以山東兗州府同知管自在州知事出來,禁約撥軍,拿送逃兵甚多。"(《象村先生文集》卷五十七,第198頁)。
(卷七十六,宣祖二十九年六月壬子,第1條)雖然明朝將官對捕捉逃兵一事給予了較高程度的重視,但由于各種情況復雜,該問題至壬辰戰(zhàn)爭結束都沒有得到較好的解決。
在明軍主力即將撤離朝鮮之際,朝鮮當局對明逃兵問題突感空前的壓力和憂慮。議政府右議政李恒福在《論天朝逃兵啟》中談道:“逃兵之弊,識者憂之已久。蓋慮天將盡撤,有難防之患也。今天將滿城,而撤去者只是大衙門矣,三門之外已鳴角戒嚴。日后之患,其兆已現(xiàn)。若不及今處置,為患非細?!盵4](232冊,533) 果然,明軍主力撤兵之時,“逃散者接踵于中外”,他們假借明將軍令,橫行朝鮮地方。[3](卷一三一,宣祖三十三年十一月乙丑,4)而就在漢城逃兵之亂爆發(fā)的同時,慶尚道觀察使金信元派人飛報,在聞慶境內,“唐逃兵朱林等六名,持弓矢槍劍到縣。設捕之際,逃兵先自知機,揮劍發(fā)失,軍人潰散,而戶長頭骨破碎,今明日將死,縣監(jiān)則兩臂幾于折骨,頭顱逢刃,不省人事”。[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壬寅,第12條) 即使在首府漢城,“近日逃兵之散處城中不為不多,人皆見而不敢一一告捕”,而“城外散漫之兵”亦多。可見在明軍撤還之后,逃兵在朝鮮的活動更趨猖獗,大有不可收拾之勢。
不僅如此,壬辰戰(zhàn)爭導致的明軍逃兵問題尚未解決,又出現(xiàn)了新的逃兵問題。1600年,中國境內變亂連起,南有“趙古元叛于浙江,黨羽布滿一路,將至十萬余兵”,北有金德時起兵于遼東,“所率數(shù)百余名與韃子相連,幾至二萬,逃兵且盡入矣”[3](卷一二九,宣祖三十三年九月壬戌,第1條)。這些叛亂被平息后,不少敗軍殘卒逃亡朝鮮。該年年底,又有萬世德管下將士和中軍孫邦熙的管家等數(shù)十人又從遼東逃來,正是這些逃兵成為此次逃兵之亂的主謀。[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壬寅,第5條) 可見,明軍逃兵的持續(xù)存在,相關問題的積重難返,是導致此次逃兵之亂的根本原因。
2.朝鮮各地政府及官員對明軍逃兵的有意容接
《宣祖實錄》透露,1596年王吉來監(jiān)督捕捉逃兵之事時,曾遭朝鮮各地官員搪塞敷衍,為此王吉大發(fā)雷霆:“自知淹留未安,而禁緝逃兵及擾害撥兒乃我之責,所經各官每以無有答之,是誠可痛。若有仁厚不忍之意,不敢捕告,則黃海、平安兩道布政使,初不必狀啟國王,國王亦不必咨報天朝,必欲窮推其罪人而殺之也。今爾輩,內實欲食其肉,而外為庇護之計,此豈近情?”經此痛斥,才有部分朝鮮官員交出兩名逃兵應付了事。[3](卷七十六,宣祖29年 6月 16日壬子,第1條)
朝鮮各地官員為何對捕捉逃兵抱此態(tài)度?真如王吉所提他們同情逃兵,仁厚不忍?面對宗主國官員嚴厲督促,他們又為何敢于如此一致地去蒙蔽遮掩?在其背后,究竟隱藏著朝鮮王廷怎樣的態(tài)度或意圖?下面朝鮮司憲府的奏文似乎可以解釋這一問題。
據(jù)載,司憲府曾啟奏云:“臣等昨見政院啟辭,則杜、韓
杜,指杜潛,因以山東按察司副使赴朝,《宣祖實錄》多稱其“杜副使”;韓,指韓命初,因以某同知官赴朝,《宣祖實錄》多稱其“韓同知”。(《朝鮮宣祖實錄》卷一○四,宣祖三十一年九月癸未,第2條)。
兩衙門逃軍供稱內逃軍累千為我國所容接云。此固不近之說,但聞訓練都監(jiān)、備邊司曾引逃軍若干名,或置于南漢山城,……使之潛形應役。”[3](卷一一四,宣祖三十二年六月庚辰,第1條) 其實,此處所提的明派同知官韓命初在數(shù)日前已向朝鮮官方提出交涉,指出:“昨日姜游擊所捉逃軍言,爾國海島及北邊等地,朝鮮差委官統(tǒng)領,數(shù)千唐兵留置,太守及通事等知情云,所聞極為駭愕?!碑敃r朝鮮通事李彥華僅以情理辯解:“小邦自古如有被擄于?子走回者,一一交割于遼東都司,而上國之人不敢來住小邦,小邦之人亦不敢潛往上國,法禁森嚴故也。今則天朝發(fā)兵發(fā)銀,拯濟小邦,皇恩罔極,小邦有何虧事,暗留天兵于海島、北邊之理乎?天地間有此理耶?此言不過逃軍謀免重罪,托言構捏?!盵3](卷一一四,宣祖三十二年六月戊寅,第4條) 前后按驗可知,朝鮮官方很可能暗中有一項政策,即有意容接、暗藏明軍逃兵。盡管司憲府認為逃兵累千之說有夸張,備邊司亦辯解“此人等,訓練都監(jiān)以傳習毒藥為急,偶爾容接,非有意于藏匿逃兵”[3](卷一一八,宣祖三十二年十月丁亥,第6條)云云,但朝鮮政府將所納明軍逃兵安置在京畿、咸鏡諸道乃至海島各地,容接數(shù)量絕非區(qū)區(qū)數(shù)人,亦絕非僅僅為了傳習毒藥而偶爾為之。
非但如此,一些朝鮮官員亦私自容留明軍逃兵,以為己用。前禁府都事梁泓澍在彈劾權臣鄭仁弘的奏疏中說:“皇朝發(fā)遣差官,追捕逃軍。時仁弘潛隱亡命漢人施文龍、朱見松、管應華等五人于其家,至今使之窟穴莊園,而不許州郡之刷括。則因之以兩南諸城邑,散布逃唐兵數(shù)百余名,皆倚仁弘為聲勢。而吏不敢根究,官不得核實者,無他,以仁弘為逋逃主故也?!盵5](81冊,234)鄭仁弘僅其一人影響下就有明軍逃兵數(shù)百名容留下來,可見各地明軍逃兵絕非少數(shù);而其公然阻礙官府推刷,暗中必有廷議乃至國王意見的支持,可見朝鮮政府并非真心按照宗主國意思推刷明軍逃兵,暗中容接政策恐不為虛言。
考其背景,其容接政策是可以理解的。壬辰戰(zhàn)爭中朝鮮官兵一敗涂地,暴露出其軍備廢弛、技術落后等諸多問題,容留并任用掌握先進軍事技術的明軍逃兵可以快速有效地彌補這些缺陷;另一方面,因為在戰(zhàn)場上損失了大量朝鮮精壯勞力,使其缺乏軍事抗倭和社會生產等諸多領域的有生力量,容留明軍逃兵亦可以緩解這一困境。
3.李承寵等明差官對逃兵的敲詐勒索
李承寵身為處理逃兵事宜的明軍差官,借逃兵問題而謀私利,激起了逃兵的反抗。有朝鮮兵曹上報:“慶尚道逃唐兵張福等十三名,定軍押送,故昨日拘留典獄。而李承寵送手本于本曹,使之拿送于其處,一面差手下兵,全數(shù)捉去,究問后發(fā)送云。近日承寵,凡我國捕捉逃兵,皆致其所,受賂放送,中間操縱,至于此極,極為無理?!盵3](卷一三一,宣祖三十三年十一月乙丑,第4條) 稍后備邊司密奏:“承寵假委官之名,每一捕告,受贈輒放,我國之人徒勞措捕,而旋捕旋放,終無除盡之理?!盵4](233冊,21)。繼而又有明軍士兵投訴:“李委官侵責萬端,偽稱逃兵,或棍打囚禁,或征銀子,至于朝鮮太守處亦索銀兩, 不勝痛憤云云。”[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癸卯,第5條) 可見,李承寵專擅捕捉逃兵之權,獲得賄賂即私放逃兵,索賄不成則囚禁暴打,甚至濫指合法將士為逃兵,瀆職放肆之至。而對于此次暴亂,作亂逃兵曰:
陶良性,號養(yǎng)吾,浙江處州府縉云縣人。癸巳(1593)以監(jiān)生隨宋應昌入朝,丁酉又以永平府通判隨郉玠入朝,專掌軍餉事務。(參見《象村先生文集》卷五十七,第179、207頁)。
陳票所持冒濫之人也。逃兵處馬二匹、銀十七兩奪取,欲為還推,則只給銀二兩三升“升”字疑誤,或為“分”字。布二匹,余不肯還。吾等結縛李、葛兩委官,只為講和,關王廟前,欲為成誓而罷云云。”[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癸卯,第7條)
無疑,此次逃兵之亂與李承寵有著直接關系,可謂是事件爆發(fā)的導火索。
三、逃兵之亂的解決
此次騷亂的主要矛盾雙方雖為明軍逃兵與差官,但由于發(fā)生在朝鮮半島,朝鮮政府不得不出面解決。從上文可見,逃兵問題關涉朝鮮自身利益及與明朝關系,這使得作為藩臣的朝鮮政府深感棘手,解決起來并不簡單。
1601年1月3日,朝鮮國王聞變,急令大臣商議對策,他們首先顧及的是宗主國明朝政府的態(tài)度。領議政李恒福論及:“至于天朝落后之兵,則未有圣旨,私自留此,大非外國事體。況天朝時未許留兵,明有圣旨,我國何敢私留一兵?后若有言,無以自解于天下,而譴責不測,此不可不為之早處”[4](232冊,539);“承寵既已就縛,而葉都司至于移咨,今若我國全無所為,則不無因此惹起言端,以亂天朝之耳,此亦不可不慮”[4](233冊,14頁) 。可見,明廷撤軍之時規(guī)定的一律撤走不許遺留將士,作為藩臣的朝鮮絕對不敢公開容留逃兵;李承寵遭到綁架,這是事關宗主國顏面的嚴重事件,朝鮮王廷也不能坐視;同時變亂迅速升級,逃兵們攻破典獄署,劫走在押逃兵,亦放走獄中朝鮮囚徒,嚴重影響了漢城治安。于是國王不得不命令兵曹派將嚴守城門宮門,出動訓練督監(jiān)軍人結陣以待,并加派宣傳官入值闕內掌控局勢。[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壬寅,第1-7條)
不過,如何處理這些作亂的逃兵呢? 朝鮮廷議最初頗有分歧。李恒福匯報云:“臣等之意,亦有異同?;蛟频菚r剿捕;或云姑令解散,待其散漫,知委列郡,使各措捕云?!盵4](233冊,13~14)之所以有人建議緩和用兵,主要擔心李承寵等人的安危。李恒福反復強調,“若以大兵臨之,事勢急迫,則彼必加害于承寵”[4](233冊,15)。然而,明知如此,朝鮮國王和廷議主流卻力主立即剿殺。究其原因,朝鮮政府在容接明軍逃兵為其所用的同時,發(fā)現(xiàn)他們不少人橫行為害,對朝鮮社會遺患頗深。在1600年春夏之間出使中國的李好閔曾在《山海關三次呈文》中傾訴:“目今天兵尚駐小邦,其間無賴棍徒,擅離本營,行走民間者果有之。小邦廣行緝挐,解送衙門者亦多。而第以官兵方留國內,閭閻小民遇有天兵樣子,不知是官是巡,一體畏敬,難于認緝。官兵則受本將法度,不至擾害;逃兵則肆行搶拐,不遺余力,小民畏之如虎。其誰有一毫饒挽之情哉!”[6](59冊,544) 前述各地逃兵之亂及李恒福等奏議言辭,亦反映出逃兵流竄作亂危害朝鮮社會治安的嚴重程度及朝鮮政府對此的深度憂慮。同時,朝鮮官員在緝捕明軍逃兵過程中遇到諸多麻煩。例如,李恒福指出:“天將雖令我國一一捕縛,第其所患者,既捕之后,逃兵詭言因事夜行,誤為所捕,則天將旋即解放,終得無事。因言鮮人捕我時并奪我所佩銀子云爾,則天將追征其銀子。捕盜軍官等,誰肯盡力捕之!近聞南方已有散渙作耗之弊,此亦大段可慮。”[4](232冊,533) 相比之下,武力收拾亂兵既順從了明廷嚴禁逃兵遺留朝鮮的詔令,又可以迅速消除自身的治安禍患,顯然比個別明朝差官的生命安全更為重要。
朝鮮政府剿殺作亂逃兵之意非常堅決,而明朝差官們則展開救援行動,被亂兵控制的監(jiān)造守備官韓斌主動,“一邊使家丁邀請葉都司, 相和以解”。[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壬寅,第10條) 葉都司即明軍幫助朝鮮政府練兵的將領葉靖國,原為宋應昌帳下策士,因屬朝鮮政府專門請求所留,在明朝善后官員中身份較高。葉聞訊即赴事發(fā)之地,向朝鮮官員表示:“俺欲饋酒解之,爾國若聚軍以臨之,則李委官必逢其害。待解縛后,處之為當?!比欢?,朝鮮政府已在關王廟周圍乃至漢城內外布下嚴密軍陣[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癸卯,第5條),準備動武。國王亦對葉退兵建議一口回絕:“逃兵雖出門外, 既聚之軍不可輕易罷陣?!盵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壬寅,第10條) 葉不得已親赴備邊司等衙門,與李恒福等高級官員耐心交涉。指出“(該事件是)逃兵發(fā)憤于李承寵受賂操縱之事,欲問罪泄憤。若不設策急救,徒以兵臨之,則彼必傷害李承寵、韓守備等官,吾亦難?!保唤ㄗh“成給票文,初以許給口糧、幫子
幫子,原意為幫手,如明將李如梅與朝鮮國王談及戰(zhàn)后海上防御時,曾建議“貴邦水兵,作為天兵幫子,互相倚勢,則庶幾有所恃矣”。(《朝鮮宣祖實錄》卷一二三,宣祖三十三年三月壬申,第3條)亦指戰(zhàn)時為明朝軍隊服務的朝鮮雜役,如“左議政李德馨啟辭:臣在南中時,見京外無賴之徒,投入天兵為幫子,假稱通事,到處貽弊于民,有不可勝言?!保ā冻r宣祖實錄》一一○卷,宣祖三十二年三月乙未,第2條)
使之容接云”。而備邊司官員答復:“逃兵雖無作拿之事,我國理難容接。況今綁縛上司差官,明是強賊,我國決難與之和解。若不解釋承寵,釋兵來服,則我國但有廝殺而已?!笨赡苊魍μ颖鴨栴}曾有相當嚴厲的法令,備邊司還表示:“天朝法度至嚴,小邦不敢擅自容貸,自干憲度云?!苯又~退而求其次:“若然,則今當開諭于逃兵曰:汝若解釋承寵等,則當令汝等為承寵管下,依例供給。承寵西還,帶同入歸云。則彼必樂從。此可以解出人命,兼息禍患云?!崩詈愀5热匀徽J為“決不可輕許和解,以致天朝容隱之疑”,但答應代轉咨文,并折中啟奏,建議朝鮮王廷做兩手準備,一方面“更令事知通事,招逃兵諭之曰:你等若解送李委官,則我國當饒你死,善為處置;若執(zhí)迷不悛,則當遵奉天朝法度,以兵廝殺,具由奏聞天朝,李委官之生死亦不顧念云云。以此善為開諭,以觀所答”;另一方面“令兵曹嚴兵結陣,以截歸路,俾無脫逃之患”,“但若聽言成約,送承寵而散去,則既已成約之后,不可遽行廝殺。姑待散去,更為設策措捕?!眹躐g回此奏,嚴令“須及此時,圍住盡捕”[4](233冊,15~18)。這時逃兵首領之一陳天陰主動到備邊司自首,李恒福三啟上奏指出:該變亂全由李承寵貪暴激起,屬于明軍內部“尋常之變”,“在我毫不相干”;而李承寵等若死,則“事干天朝,將官雖得善捕,必有許多后言”;同時逃兵騎虎難下,已放棄泄憤原意,“懇乞全歸,冀得過江”;而葉靖國、李承寵等亦屢屢懇求和平解決此事,因而可以“嚴勅渠等,使之出境。因差伶俐員役,隨后觀變。如或不即過江,到處散漫,如前撓害,則預勅外方將官,使皆剿捕”。然而國王仍未許可。[4](233冊,18~20)
1月4日,有兩名明軍士兵“越東大門城入來”,自稱李承寵家丁,以兩封文書分別送給朝鮮兵曹和國王,文中特別強調了李承寵的生命安危。兵曹認為文書系逃兵逼李所作,其意急于自脫,建議趁此出手,一邊派譯官隨其進廟開諭逃兵,一邊派兵埋伏于逃兵去路,“觀勢捕捉”。國王答應讓譯官傳話:“王京兵馬彌滿于東大門、京畿各處,伏兵亦多有之,汝等殺李委官,而安往?國王如此為之者,為天朝之人而為之,斯速放送之,則國王即當罷兵云云”,但強調“若緩兵機,則不可為也”;同時命令“抄兵登東大門城上,揚旗鼓噪而示威”,以威懾逃兵。[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癸卯,第1條)
4日夜里三更,“(譯官樸仁儉、梁蟲介、申一男等至)逃兵處,依本曹吩咐反復開諭,則眾兵聽之惟恭,即解送李委官,只留葛時芳,當待明日,……同來陳情”[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甲辰,第8條)。5日早晨,朝鮮大將軍邊良杰帶兵進入關王廟,逮捕逃兵二十五名,救出葛時芳。[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甲辰,第9條)至此,逃兵之亂終得平息。
四、逃兵之亂的影響及反映出的問題
1601年朝鮮漢城發(fā)生的明軍逃兵之亂對當時的明鮮關系產生了一定影響,其促使朝鮮政府在處理涉明事務時更加謹慎細致,同時,這次兵亂讓我們認識到當時明朝與朝鮮朝關系中一些潛在的重要問題。
1.宗藩體制下朝鮮政府應對涉明問題的態(tài)度和手段復雜多變
在以明朝為宗主的東亞宗藩體制下,朝鮮王朝在某些政事特別是涉明事務的處理上,重視平衡其事大義務與自身利益之間的關系。當二者關系錯綜復雜或形成矛盾之時,朝鮮王廷應對問題的心態(tài)和手段也會趨于復雜、隨機變化。這次明軍逃兵之亂及其后續(xù)處理上就鮮明地反映了這一點。
由前文所述可知,明軍逃兵問題涉及到明朝相關政令,因此朝鮮政府必須顧及明廷的態(tài)度;同時對待逃兵的策略又直接影響到朝鮮國家利益,這對朝鮮政府具有現(xiàn)實意義。在逃兵作亂之前,明朝政府已嚴令不準逃兵遺留朝鮮,并多次派遣官員赴朝搜括推刷。對此,朝鮮政府不得不表示某種程度的配合,如某些朝鮮官員受到王吉責備后拿送來兩名逃兵,李好閔等在答復明廷及明官員責問時亦對推刷逃兵許以時日。然而為了快速提高朝鮮軍隊作戰(zhàn)技術和補充精壯勞力,朝鮮官員多對此事虛與委蛇,表面敷衍、辯解,暗中則容留、安置。此時朝鮮政府雖表里不一,明暗兩種做法相互矛盾,但尚未形成嚴重事態(tài),故而相關政策尚屬穩(wěn)定。
1601年,積重難返的逃兵問題終于激起兵亂,嚴重影響了朝鮮社會治安。遭此之痛后,朝鮮政府才明確認識到逃兵問題的嚴峻性和負面影響,于是興師動眾,結成軍陣應對作亂逃兵。當時李恒福等強調明朝不準遺留逃兵的政令,以及事關明朝官差的安危,此時似乎朝鮮政府以事大至誠為重,注意維護明朝利益,與明廷態(tài)度和政策達成了一致。然而明廷雖然嚴厲搜括逃兵,但不至于一概誅殺。而朝鮮政府從國王到廷議眾臣極欲重兵剿殺逃兵,甚至毫不顧及明朝差官的安危,如此極端態(tài)度顯然并非嚴格配合執(zhí)行明朝政令,而是因為逃兵確實對朝鮮治安造成嚴重危害。國王對此一度氣憤填膺,見到前來陳情的逃兵們,他嚴詞呵斥:“此非為兵力之所屈乎?當初打破獄門,綁縛天朝委官,傍若無人而然也。今之如此為之者,非為兵力之所屈乎?”[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甲辰,第8條)當時朝鮮民眾和部分官吏也對逃兵更加仇恨,曾在押送途中紛紛向逃兵投擊木石,使其渾身是血;羈押典獄署時,又故意將逃兵置于饑寒之地,致其奄奄一息。[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日戊申,第3條)
不過,隨后朝鮮政府還是考慮到自己的藩國處境,并預想處置失策將會帶來的后果。因此,當葉靖國前來協(xié)商和平解決兵亂而亂兵亦有屈服跡象之時,朝鮮王廷從開始態(tài)度冥頑,到順水推舟,最終改變了剿殺初衷。即使在兵亂和平解決后,朝鮮國王仍然擔心這一事件牽連朝鮮,“萬一李承寵等,匿其實情,姑舉他事,瞞報天朝,以咎我國,則意外之虞,亦不可不慮”[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癸卯,第5條),于是迅即派人移咨于經理萬世德處,告知事件詳細始末。
朝鮮政府這種糾結的心態(tài)還表現(xiàn)在此后處理明軍逃兵問題的政策變化上。出于自身社會治安方面的考慮,也為了消除明的疑慮,朝鮮政府開始著實實施緝捕逃兵政策,并從許多環(huán)節(jié)改進押送工作。朝鮮政府規(guī)定:“自今以后,周密防范,別定差官,多定軍人,押致義州,親受到付,又自義州,轉送佟游擊府,亦受到付,并付差官,計日還納,該曹一具呈文?!盵3](卷一三三,宣祖三十四年一月丙午,第4條) 不過,朝鮮政府容接明逃兵的政策并沒有完全廢除。如在1601年7月,朝鮮都體察使李德馨仍主張:“搜得海邊流落天兵,收之為數(shù)隊”用以御倭。此建議雖未得到朝鮮備邊司的支持,但“德馨已行之久矣”[3](卷一三九,宣祖三十四年七月己亥,第4條);又如在當年11月,逃兵陳夢龍,胡應龍,陳得樣等三人已被緝捕,但因其曾在釜山被朝鮮用為“夜不收行計之人”以抵御倭寇,朝鮮政府又故意將其釋放。[3](卷一四三,宣祖三十四年十一月壬寅,第2條)
2.戰(zhàn)爭背景下逃兵成為新的移民形式
從歷史上看,國家、民族間無論是和平交往還是爆發(fā)戰(zhàn)爭,都會促動人口的流動遷徙。就中、日與朝鮮半島而言,平時往來的商人、使團、留學生、布教僧徒,陸海避難的先朝遺老和越境就食、漂海異域的難民等,作為重要移民形式已為學界所關注和研究?!糧W(DY〗〖HT6SS〗〖HJ*9〗
關于中朝移民問題前人成果頗豐,對商人、使團、留學生、僧徒及明朝遺民的研究尤多,此外針對越境流民問題的研究有李花子《清朝與朝鮮關系史研究--以越境交涉為中心》(延邊大學出版社,2006年)等,關于漂民研究有王力軍《宋朝明州與高麗》(科學出版社,2011年)等。
不過典籍資料顯示,似乎沒有一個時代能像明代后期一樣,在壬辰戰(zhàn)爭這次大規(guī)模國際戰(zhàn)爭和此后明與后金(滿清)多次大戰(zhàn)的促動下,形成相當巨大的移民洪流,而至今明軍逃兵在朝鮮半島的持久和大量存在也是一種新型移民形式的問題還未能引起關注。
在壬辰戰(zhàn)爭爆發(fā)后,明廷先后派出數(shù)十萬軍隊入朝作戰(zhàn),而首次平壤之戰(zhàn)、南原之戰(zhàn)、蔚山之戰(zhàn)等明軍失利的多次戰(zhàn)役中都有數(shù)千乃至上萬軍隊潰散,許多明軍逃兵長期流落在朝鮮境內。1602年11月12日,明朝官員蕭大亨與赴明冬至使金玏交談時就曾提到:“查得天朝各將歸國,遺下留兵并未驅逐,見在慶尚約有三千余人。”[7](1969冊,325)與此同時,朝鮮政府暗中容接、安置明軍逃兵,使得其中不少人成為朝鮮編民,融入朝鮮民族。17世紀初,后金乘遼東空虛而崛起。在廣寧之戰(zhàn)、薩爾滸之戰(zhàn)、松山之戰(zhàn)等戰(zhàn)役中,明軍多次嚴重失利,逃兵甚多,其中不少向南逃入朝鮮。因此,在壬辰戰(zhàn)爭之后仍有大量明軍逃兵流入半島社會,“前后來投者不知其幾”,僅遼陽失陷就有“三千一時渡江,四萬隨后將來”[8](237冊,142~143)。為防清軍借機入侵和造成內亂,李廷龜建議將這些數(shù)萬逃兵安置到海島上去。
五、結語
考察1601年明軍逃兵之亂,我們可以了解壬辰戰(zhàn)爭背景下中國與朝鮮半島政治交往的一些細節(jié)。同時,透過此事件,可以認識明朝關系的一些相關問題。首先,正是基于這次大規(guī)模的東亞國際戰(zhàn)爭,明軍大規(guī)模入朝作戰(zhàn)及戰(zhàn)爭的異常慘烈,使得逃兵問題凸顯出來。此后又因遼東戰(zhàn)爭局面長期持續(xù),又有大量明軍逃兵流入并融入朝鮮社會,成為中國向朝鮮半島移民的一種新形式。其次,明朝與朝鮮朝在宗藩關系下秉持“事大字小”原則,但通過朝鮮處理明軍逃兵之亂和逃兵問題,我們可以看到在“事大”實踐中,朝鮮會因多種影響因素的存在而在心態(tài)和對策上復雜多變,甚至出現(xiàn)前后矛盾的做法。朝鮮政府一方面要考慮其自身利益訴求,另一方面則深懼獲罪于明廷,因而在整個事件的處理過程中顯得相當糾結和謹慎小心。綜上,筆者認為,朝鮮的“事大至誠”只是一種甚為模糊的認識,而復雜、矛盾、多變的狀況才應是其處理涉明問題的客觀常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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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韓]李恒福:《白沙先生文集》,韓國文集編纂委員會,《韓國歷代文集叢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9年影印本。
[5][韓]安邦?。骸峨[峰先生全書》,韓國文集編纂委員會,《韓國歷代文集叢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9年影印本。
[6][韓]李好閔:《五峰先生文集》,韓國文集編纂委員會,《韓國文集叢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9年影印本。
[7][韓]金玏:《柏巖先生文集》,韓國文集編纂委員會,《韓國歷代文集叢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9年影印本。
[8][韓]李廷龜:《月沙先生文集》,韓國文集編纂委員會,《韓國歷代文集叢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9年影印本。
[責任編輯 金禹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