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興平　李潔

美國作家德萊賽是美國文學中自然主義宿命論的先驅(qū)，他認為人都是受到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和內(nèi)心的欲望驅(qū)使，在這些力量面前，人是無能為力的。此外，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他的作品中也不由得折射出男權(quán)思想。本文將通過《嘉莉妹妹》和《珍妮姑娘》這兩篇小說來探究他的作品中無處不在的自然主義宿命論和男權(quán)思想。

可以說德萊賽是美國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他在19世紀90年代開始閱讀赫胥黎和丁澤爾的作品，他們的作品大多體現(xiàn)一種進化論的思想。認為宇宙是機械的，人只是一件可憐的工具，風暴中的一片樹葉，根本沒法與控制人生的適者生存的鐵的理論抗衡。所以德萊賽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大多是悲劇的結(jié)局。同時作者自身來自下層社會，他的父親本是一個貧苦的德國移民，所以他的作品中綿綿不絕地充滿了對底層勞動者和弱者的同情。但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作為一個男性的作家，他的思想始終沒有從男權(quán)主義中解放出來。在人物描寫中不時能折射出他的男權(quán)思想。

自然主義下的宿命論

從《嘉莉妹妹》到《珍妮姑娘》包括其后的許多作品，作者始終強調(diào)自然主義的思想，強調(diào)環(huán)境、遺傳力量和本能欲望對人的支配作用。宿命地認為，人的力量無足輕重，人生無法預(yù)測的宿命論思想。在《嘉莉妹妹》中，女主角剛出場，作者就給她安排好了命運：“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遠離家門，不外乎有兩種境遇：不是碰到好人相助，福星高照；就是接受花花世界的道德標準，從此墮落。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不可能有中間的路可走?！彪m然嘉莉后面幾經(jīng)努力，最后看似獲得了成功，是進化論中的勝利者。但她的人生依然迷惘，她仍然在苦苦地追求她心中的幸福?！凹卫虻奶幘彻廨x燦爛，可她卻郁郁寡歡。起初杜洛埃收留她時，她覺得自己地位高升，掉進了福窩；當赫斯渥向她提供一條似乎是比較好的道路時，她認為自己很幸福?？蛇@個世界會冷落不愿同流合污的人，所以她現(xiàn)在覺得很孤獨?！奔卫蚩偸窃谧非笊畹陌苍敽兔馈ＫX得和杜洛埃在一起是覺得生活好了，跟赫斯渥在一起有了愛情。當所有看起來很遙不可及的夢想都己實現(xiàn)時，她開始懷疑她是否幸福。她能隨心所欲地買衣服，與更富有體面的男人交往，但卻比以往更迷惘、更難滿足。也許在那遙遠的未來會有什么能滿足她，但她看不到在哪里又將是什么？所以在這廣袤的宇宙和瞬間即逝的人生中，人永遠無法支配自己，永遠不能得到所謂的幸福。在德萊賽看來，每個人生都是一場悲劇，一個人不管獲得多少金錢與成功都只能任憑宇宙支配。

《珍妮姑娘》中的女主角珍妮更是體現(xiàn)了作者自然主義的宿命思想。如果說嘉莉是個自私自利、利欲熏心、忘恩負義的人，珍妮在作者的筆下卻是個天真、善良、美麗、無私的女性。為了家庭，她一次次做出了犧牲，但是生活卻欺騙了她，她失去了家人、孩子、愛人，將孤老終生。在小說中作者很清晰地表達出他對自然宿命論的觀點：“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看來萬物的活動都被局限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或一定環(huán)境里，好像一超出范圍就注定沒法在這個繞日運行的星球上生存似的。比如說，一條魚，躍出水面就不能不涸死；一只鳥，掉進江河湖海就不能不喪生。從寄生在花朵上的蚜蟲到莽林深處的巨獸，我們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們的行動無不受到類似上述原因的種種限制。我們還應(yīng)該在這里指出，誰要是想竭力脫離他們原來的環(huán)境，結(jié)果必然是不幸的，可笑的?！闭淠莸沫h(huán)境不管是和參議員布蘭德還是和出身豪門的闊少萊斯特都有著天壤之別，與他們的結(jié)合都像是魚躍出了水面，鳥掉進了江河湖海，不可能有幸福的結(jié)局。灰姑娘的故事只能存在于童話中，德萊賽早就宿命地給珍妮打上了不幸的烙印。

所以正如勒翰所說，德萊賽的小說中往往表達這種思想：人是自己不可控力量的犧牲品。德萊賽作為自然主義作家的代表他非?？陀^地如同科學實驗報告一樣，通過細節(jié)的描寫娓娓道來。對于在當時的那種社會環(huán)境下嘉莉這樣一個不珍惜自己的貞操、貪圖享樂、見異思遷、有悖于當時道德傳統(tǒng)的“壞”女人，作者沒有讓她下地獄。而對于珍妮這樣一個善良、勇于犧牲自我的女性，作者也沒有給她一個幸福的人生。德萊賽這里無非是深受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告訴讀者這是個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社會宿命。

社會環(huán)境下男權(quán)思想的折射

在19世紀美國對女性和男性的道德標準是有二重性的，男人若是違反了道德是可以原諒的，但女人不行，必須受到懲罰，甚至是死的懲罰。當時的文學傾向已經(jīng)決定了她們悲慘的結(jié)局。但是嘉莉沒有死，她雖然仍然對幸福迷惘，但至少在很多人眼中事業(yè)有成，手頭闊綽。珍妮雖說失去了幾乎所有的親人和愛人，但至少經(jīng)濟上也獲得了補償，從此衣食無憂，可以安度晚年。因此德萊賽是當時美國文壇一位飽受爭議的作家，特別是《嘉莉妹妹》曾被視為禁書。通過這兩個另類女性的描寫很多人認為德萊賽簡直就是女權(quán)主義的代言人。其實不然，其實他只是挑戰(zhàn)和懷疑傳統(tǒng)的道德，對兩位女主角的道德行為不加評論，體現(xiàn)其自然主義的寫作風格。作為一個男性作家，在當時的男權(quán)語境下，那種男尊女卑、男強女弱的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深入人心，像德萊賽這樣的男性作家也是不能免俗的。

《嘉莉妹妹》這部作品表面看似乎表現(xiàn)了嘉莉這樣一個女性有意識地去選擇對她有利的生存方式，為此離開第一位情人，在她生活好轉(zhuǎn)時拋棄第二個情人，看起來冷漠無情。但嘉莉這個人物從小地方來到大都市打拼，她像男人一樣有權(quán)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嘉莉在作者心中已經(jīng)不是一個女性，她的很多經(jīng)歷跟作者有很多相似之處，包括來到大都市找工作，到最后嶄露頭角。在嘉莉找工作時有這樣一段描寫：“過了河來到批發(fā)商行區(qū)，嘉莉四周環(huán)顧，想找扇大門走進去求職，就在觀看那些寬大的窗戶以及堂皇的招牌時，她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瞧出她是一個前來找工作的人。她以前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事，缺乏勇氣。她加快了步子，裝出一副前來辦事的滿不在乎的樣子，免得讓人看出她是來求職的，給她帶來難以名狀的羞恥感。就這樣，她走過了許多家工廠和批發(fā)商行，朝里面瞧也不瞧一眼。在走完幾段街道后，她終于意識到這樣是不行的，便開始東張西望，不過腳步卻沒有放慢?！边@一段是來自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此處無血無淚，卻入木三分。在某種意義上，嘉莉在作者心中并非是個女性，而是自己的很多內(nèi)心和經(jīng)歷描寫，這是個男性化了的嘉莉。endprint

對《嘉莉妹妹》中最具悲劇色彩的男主角赫斯渥，作者用了大量的筆墨去描寫他失勢后的凄慘生活，自殺時讓人嘆息、悲憫的場景。但是細想一下，這個人物何嘗不是一個男人中年危機時沒能處理好“小三”和正室的關(guān)系呢。他一方面不安于愈來愈枯燥的家庭生活，另一方面又不想搞亂家庭生活，使自己的地位不保。德萊賽并未將赫斯渥攜款潛逃的責任歸咎于赫斯渥對家庭責任的喪失、對年輕女子的迷戀，而是將很多責任推給了他的妻子。在作者的筆下赫斯渥太太是一個非常討厭的女性，她貪慕虛榮、愛出風頭，最大逆不道的是將家中大部分財產(chǎn)都轉(zhuǎn)到自己的名下。若不是她苦苦相逼，赫斯渥何至于走到那般境地。但客觀來看，赫斯渥太太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她已經(jīng)人老色衰，對丈夫失去了吸引力，為丈夫生兒育女，最終丈夫卻棄她隨“小三”而去，她難道是這場博弈的勝利者？難道她要忍氣吞聲，拱手讓出經(jīng)濟大權(quán)，任由丈夫去花天酒地，只等他浪子回頭？在當時的美國男權(quán)社會，在德萊賽作為男性的眼中，她就是應(yīng)該這樣！

如果說嘉莉還有些抗爭意識，珍妮這種逆來順受，勇于犧牲自我的女性更是表現(xiàn)了作者及當時社會的男權(quán)統(tǒng)治思想。對于《珍妮姑娘》中影響珍妮一生的兩個男性，作者也是從男性的眼光去描寫。

在作者的筆下布蘭德的形象有些美化了，他解囊化解珍妮家中的幾次危機，在圣誕節(jié)送去大禮，宛如圣誕老人一般。但是如果珍妮是位窮小伙子或是個丑陋的寒酸女子，他還能有如此的善心嗎？他第一次在旅館看到珍妮，就被吸引了，“他還看見她那碧藍的眼睛和秀麗的面容。他甚至還可以盡情欣賞她那動人的嘴唇和豐滿的雙頰，特別是她那豐腴、雅致的身段，洋溢著青春、健美的氣”，這一切都讓這個中年男人無法抗拒地產(chǎn)生非分之想。他也知道兩人的地位懸殊，但是他卻被這種男性的征服欲望所支配。在布蘭德將珍妮的哥哥從獄中解救出來后，這位議員就獲取了他的戰(zhàn)利品，珍妮的貞潔?！霸炀鸵粋€十全十美的處女，需要一百五十年的時間，‘這種珍貴的氣質(zhì)，就是攝取天地萬物之間所有一切魅人的精華?！逼浜笠淮蠖卧娨獾拿鑼懀屓烁杏X沉浸其中，但作者實際就是在歌頌處女的美，來體現(xiàn)男人自古以來的處女情結(jié)——極大地體現(xiàn)了男權(quán)主義對女人的單方面的道德要求。

萊斯特在作者的筆下也不是個壞人，他多金，充滿激情與雄性的占有欲，好享樂。但是他接近珍妮并強勢地將其據(jù)為情婦，在心底從未考慮過責任和婚姻，只是被珍妮的美貌所吸引，而且他作為富家子弟的優(yōu)越感讓他覺得找一個婢女，不會給他帶來婚姻的枷鎖。“他需要得到女性伴侶的安慰，但他卻越來越不愿因此犧牲個人自由。要是他既能滿足自己身心的需要，而又仍然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那他就不會各自戴上社會習俗的枷鎖。至于要不要跟她結(jié)婚——那不僅是不可能，而且也是不必要的。他只消說一聲“來”，她就非得順從不可；她命里注定就是這樣?！比绱顺嗦懵愕哪袡?quán)思想，他并未把女性當作對等的人來看待，而是作為一個附屬品，第二性。在決定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經(jīng)濟社會地位因為和珍妮的關(guān)系遭到威脅時，他離開了珍妮，而選擇了同階級的萊蒂。雖然有些內(nèi)疚與不舍，但他做出這樣的決定是選擇了一條鞏固自己男權(quán)地位的道路。從經(jīng)濟上去補償珍妮，去減輕自己的一絲內(nèi)疚感。就在死前他還是霸道地將珍妮叫到身邊，告訴珍妮，“過去我是愛過你的。現(xiàn)在我還是愛你的”。他沒有給珍妮婚姻，卻想在死前用這樣的話來彌補自己的過錯，用這溫柔的網(wǎng)讓珍妮永遠走不出他的世界，萬劫不復(fù)。還有比這更自私、更霸道的男權(quán)人物嗎？

結(jié)論

德萊賽貧苦的出身，年輕時對金錢地位的追求，總讓他在悲觀和痛苦中不能自拔。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蕓蕓眾生、貧苦底層勞動者表現(xiàn)出人性的同情。但是他卻沒有辦法去改變社會，解救他們，于是他求助于自然主義的宿命論，將這一切歸咎于環(huán)境，不可抗的命運。他對《嘉莉妹妹》和《珍妮姑娘》中的兩位女性同樣給她們宿命的安排，雖然她們違背了社會道德，卻未受到太多的懲罰，但這絕不是德萊賽對女權(quán)主義的支持。他只是在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道德，其根本的男權(quán)思想并未被撼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