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保亞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北京大學中文系
題記
據(jù)漢代文獻記錄,中國有絲綢沿海路傳播。此后絲綢沿海路傳播的記錄不斷增加。學者們稱海上絲綢傳播線路為海上絲綢之路。宋代開始又有大量陶瓷沿海上絲綢之路傳播,又有學者提出陶瓷之路的概念。為弄清茶的海路傳播情況。筆者多年來沿早期海上絲綢之路考察了一些樞紐地帶,包括廣州、澳門、臺灣、廈門、泉州、福州、海南、北海、寧波、舟山、日照、嶗山、萊州、煙臺、大連,以及日本、韓國、馬來西亞、越南的相關(guān)海灣地帶,發(fā)現(xiàn)海路上茶的傳播最初總是伴隨佛教的傳播。茶與佛共生,并借助佛僧的文字文本,極大地推動了早期絲綢之路海路的發(fā)展,形成佛茶海路。佛茶海路為茶馬古道之海路延伸。
中國很早已經(jīng)有海路出現(xiàn)?!渡袝び碡暋酚泻u民族順江、河來交流的記錄:
“島夷皮服,夾右碣石,入于河?!?/p>
“島夷卉服,厥篚織貝,厥包橘、柚、錫貢,沿于江海,達于淮泗。”
在眾多的文化交流中,絲綢文化是最有代表性的文化之一。至遲到殷商,已經(jīng)有絲綢文化外傳。養(yǎng)蠶紡絲的絲綢文化傳入朝鮮是證據(jù)之一?!稘h書·地理志》第八下:
“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以禮義,田蠶織作?!?/p>
迄今在朝鮮平壤一帶發(fā)現(xiàn)了上千座漢墓,出土大量文物,包括絲織品。
古代由東海、北海去朝鮮、日本的海路為海上絲綢之路的東支。與東支線路相反,由中國南海去東南亞、印度的海路為海上絲綢之路西支。
海上絲綢之路西支《漢書》也有記錄。《漢書·地理志》提到了連接廣西、越南、馬來西亞、印尼、泰國、印度一線的海路,并提到了主要貨物:
“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一帶);又船行可四月,有邑盧沒國;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諶離國;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盧國。自夫甘都盧國船行可二月余,有黃支國,民俗略與珠厓相類。其州廣大,戶口多,多異物,自武帝以來皆獻見。有譯長,屬黃門,與應募者俱入海巿明珠、璧流離、奇石異物,赍黃金雜繒而往。所至國皆稟食為耦,蠻夷賈船,轉(zhuǎn)送致之。亦利交易,剽殺人。又苦逢風波溺死,不者數(shù)年來還。大珠至圍二寸以下。平帝元始中,王莽輔政,欲耀威德,厚遺黃支王,令遣使獻生犀牛。自黃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八月(景佑、殿本作“二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p>
今廣西合浦一帶多有漢墓,出土了大量文物,可為海上絲綢之路西支繁榮的證據(jù)。
佛教與茶文化在中國興起以前,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要傳播物是絲綢。絲綢是一種暢銷品。面對惡劣的海上風浪和兇險的海盜,海路是否暢通取決于經(jīng)濟利益是否抵消商人冒險的損失。隨著佛教的興起,海路的性質(zhì)產(chǎn)生了根本的轉(zhuǎn)變,因為佛教不是暢銷品,而是精神必需品,或者說是信仰的依賴品,無論海上環(huán)境有多惡劣,佛僧求佛傳佛的行為必須進行。如果陸路受阻,更須取道海路。鑒真六次東渡典型地說明了這種傳佛求佛的精神必須在海路遠征中實現(xiàn)。作為僧侶的精神必需品,傳佛和求佛使得大量僧人踏上遠征的道路,走海路傳佛、求佛和走陸路傳佛求佛形成兩大線路。這時的海上通道有了傳播的必要文化因子:佛。
海路必要文化因子的形成使海路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另一個根本性轉(zhuǎn)變,這就是海路上人與物的遠征性同時存在,無論海路的環(huán)境有多惡劣,求佛、傳佛的遠征行為必須要進行,僧人的遠征求佛、傳佛一般是從起點到終點。而早期絲綢等商品物質(zhì)的傳播,商人不必從起點到終點,絲綢等商品往往可以通過中轉(zhuǎn)接力的方式完成遠征。
佛僧遠征始于東晉高僧法顯。法顯去印度走陸路,返回走海路。此后走海路求佛的高僧不斷增加。義凈海路西行和鑒真東渡日本,歷盡艱辛在所不辭,為海路求佛的代表。
另一件大事加速了海上絲綢之路性質(zhì)變化。這就是佛教傳播路線由北方絲綢之路向海路和西南茶馬古道的大轉(zhuǎn)向。7世紀30年代,伊斯蘭教在阿拉伯半島取得統(tǒng)治地位,隨其信奉者阿拉伯帝國(大食)進入中亞、南亞和歐洲的東羅馬帝國(拂菻,即拜占廷帝國),并開始向東擴展。《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八《西戎傳》較早地記錄了這一事實:
“龍朔(公元661-663年)初,(大食)擊破波斯,又破拂菻,始有米面之屬。又將兵南侵婆羅門,吞并諸胡國,勝兵四十余萬?!?/p>
隨著信奉伊斯蘭教的阿拉伯帝國的興起,北方絲綢之路上的佛教傳播開始受阻?!洞筇莆饔蚯蠓ǜ呱畟鳌酚涗浶辗◣煹诙蔚接《热〉捞妻岬?,時間是麟德二年或乾封元年(公元665年或666年),根據(jù)《舊唐書》關(guān)于阿拉伯帝國已經(jīng)進入中亞和印度一帶的記載,玄照法師取道唐蕃尼道而不走絲綢之路,理由應該就是絲綢之路受阻?!洞筇莆饔蚯蠓ǜ呱畟鳌酚涗浶辗◣煹诙蔚接《任礆w的理由時,進一步證實了絲綢之路受阻的情況。由于北方絲綢之路受阻,佛僧紛紛踏上海路或茶馬古道,踏上海路的佛僧對海路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由此形成了東西兩支重要的漢傳佛教海路,東支向朝鮮半島、日本傳播,西支向越南、馬來半島等地區(qū)傳播。
中國佛教的興起早于茶的興起,但佛與茶幾乎同時在唐代繁榮昌盛,同時茶馬古道也在唐代興起,藏傳佛教也在青藏高原上繁榮起來。佛與茶存在共生性。
佛教傳入中國后,形成漢傳佛教,禪宗成為最有代表性的漢傳佛教支系。釋迦牟尼的四諦是佛教的核心,其中的一諦是禪(梵文dhyāna 英文meditation)。佛教傳播到中國,禪被置于最重要的地位,形成禪宗。禪宗幾乎為中國佛教的代名詞。中國佛教更注重禪定(meditation)而不是經(jīng)文和原來的教義,這是佛教發(fā)展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佛教發(fā)展歷史的一次大轉(zhuǎn)向。如何獲得禪定的狀態(tài),除了僧人的修煉,中國茶文化的興起為獲得禪定的狀態(tài)提供了重要的物質(zhì)條件。茶有持續(xù)靜心的作用,于是茶文化進入佛寺,茶成為佛僧的必需品。茶和佛形成密不可分的依賴關(guān)系,茶是坐禪(冥思)的重要物質(zhì)條件。(唐)封演《封氏聞見記》卷六已有記錄:
“茶早采者為茶,晚采者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飲之,北人初不多飲。
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趙貞信校注本,P51頁)”
茶與禪的結(jié)合不僅是佛教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同時也是海上交通的重大事件。中國佛教高度重視禪定,禪定與茶密不可分,這一佛教行為對接受漢傳佛教的朝鮮、日本和東南亞有重大影響。從此海路上必需品不僅有佛教這種精神上的依賴,也有僧人禪定所需要的茶這種物質(zhì)依賴。我們對茶馬古道和部分海路的調(diào)查顯示,海路和陸路一樣,能否存在的必要條件不是暢銷商品,而是精神或物質(zhì)上的必需品。佛與茶存活了海路,而絲綢、陶瓷傳播利益驅(qū)動使海路更有活力。佛與茶成為海上絲綢之路上的必需品以后,海上絲綢之路的性質(zhì)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陸羽《茶經(jīng)·八茶之出》列舉了我國出產(chǎn)茶的一些州縣:
“山南以峽州上,襄州、荊州次,衡州下,金州、梁州又下?;茨弦怨庵萆?,義陽郡、舒州次,壽州下,蘄州、黃州又下。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次,宣州、杭州、睦州、歙州下,潤州、蘇州又下。劍南以彭州上,綿州、蜀州次,卭州次,雅州、瀘州下,眉州、漢州又下。浙東以越州上,明州、婺州次,臺州下。黔中生恩州、播州、費州、夷州。江南生鄂州、袁州、吉州。嶺南生福州、建州、韶州、象州?!?/p>
這些產(chǎn)茶區(qū)都集中在南方,而佛寺也大量集中在這些產(chǎn)茶區(qū)。京城地區(qū)一般不產(chǎn)茶,也集中了很多重要佛寺,這些佛寺都需要調(diào)集南方茶葉。由于云南為南詔統(tǒng)轄,所以陸羽沒有云南的詳細資料。云南是中國最早的產(chǎn)茶區(qū),佛與茶在云南也存在共生性。
根據(jù)史書,最初把茶帶入日本的都是僧人。《日本書紀》(にほんしょき、やまとぶみ)弘仁六年(815年)四月的一項記錄說佛僧永忠自煎茶奉御?!度占竦烂孛苡洝酚涊d,公元805年,日本僧人最澄從中國帶茶種到日本,植于日吉神社旁(現(xiàn)日吉茶園)。
日本僧人空海(774-835)的《空海奉獻表》里,有現(xiàn)存最早的日本飲茶記錄,時間為公元815年(弘仁四年)閏7月28。到中國留學回歸日本的空海,將梵學悉曇字母和其釋義文章十卷呈獻給了嵯峨天皇,在附表里(《空海奉獻表》),空海寫下了自己的日常生活情況:
“觀練余暇,時學印度之文,茶湯坐來,乍閱振旦之書?!保ê?铡缎造`集》卷4)
這段記錄反映了茶和佛的密切關(guān)系,顯示日本僧人已經(jīng)開始學會喝茶。這一行為也可能記錄的是??赵谥袊纳罘绞?。
公元816年,日本僧人空海在高野山開辟真言宗道場后,日本嵯峨天皇專門給空海寫過一首《與海公飲茶送歸山》詩:“道俗相分經(jīng)數(shù)年,今秋晤語亦良緣。香茶酌罷日云暮,稽首傷離望云煙?!边@是比較早的也有一定可信度的日本僧人飲茶記錄。
從唐宋時期朝鮮、日本茶文化的性質(zhì)看,飲茶主要集中在佛寺,是佛茶共生的又一證據(jù)。
和商人不同,踏上海路的佛僧都有很高的文字能力和地理文化知識。在整個亞太區(qū)域,佛教的傳播也伴隨文字文本的傳播,其中以漢語文字文本為經(jīng)典的漢傳佛教在傳播過程中也把漢字和漢文本帶到東亞和東南亞,這不僅把漢文明帶到了東亞和東南亞,而且為用文字記錄海路的線路和環(huán)境提供了重要條件。漢傳佛教高僧通常都會把海路的具體線路及沿途人文地理環(huán)境詳細地通過線路圖和文字描述記錄下來。佛僧的這一行為極大地推動了海路的發(fā)展。一旦具備這些線路圖和沿途人文地理知識,佛僧以及商人的遠征行為就能得到保證和實現(xiàn)。法顯著《法顯傳》,義凈著《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都是記錄航海線路和認識環(huán)境的典范。
法顯是中國東晉時代的僧人,是中國史書上記載的第一位由西域道或絲綢之路到達印度本土的中國僧人,也是第一個從印度、斯里蘭卡經(jīng)海路回到本土(嶗山)的中國僧人。法顯回國后寫成了記載自己求法經(jīng)歷和所走路線的《法顯傳》。法顯從長安出發(fā),度隴山(六盤山南段),經(jīng)張掖、敦煌,度流沙,經(jīng)鄯善(今新疆若羌境)、烏夷(國都為今新疆焉耆)、向南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到于闐(今新疆和田),然后翻越蔥嶺,入北天竺,游歷天竺諸國后,由海路返回。
法顯的記錄行為為后來很多高僧遠征所效仿。比如義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下玄逵行程:
“從羯荼(Kedah)北行十日余,至裸人國。向東望岸,可一二里許,但見椰子樹檳榔林森然可愛。彼見舶至,爭乘小艇,有盈百數(shù),皆將椰子、芭蕉及藤竹器來求市易。其所愛者,但唯鐵焉,大如兩指,得椰子或五或十。丈夫悉皆露體,婦女以片葉遮形。商人戲授其衣,即便搖手不用。傳聞斯國當蜀川西南界矣?!保ㄍ醢罹S校注版,P152頁)
據(jù)方國瑜(1941),羯荼在馬來半島西岸,裸人國在翠藍嶼。
高僧的這些記錄對海路的形成和發(fā)展起了極大的作用。高僧海路遠征的記錄也為后代很多地理學家所引用,比如酈道元《水經(jīng)注》就大量引用過法顯的記錄。
結(jié)合法顯、義凈等高僧的記錄和早期文獻的記錄,當時已經(jīng)知道遠征的海路主要有兩條。一條是南海線,一條是東海線,即前面提到的東支和西支。南海線路主要走南海,過馬六甲海峽去印度洋,或在河內(nèi)登陸去東南亞。東海線主要過黃海,去韓國、日本。隨著宋代緊壓茶的出現(xiàn),茶的遠征運輸有了保證,海路更有了活力。海路上佛、茶和漢字三位一體,佛茶海路開始形成。
隨著佛與茶作為必需品在海上絲綢之路上的興起,可以說海上絲綢之路已經(jīng)轉(zhuǎn)型為以佛與茶為主要特征的海路。再借助僧人對文字掌握的優(yōu)勢,海路的航行路況得到記錄或描述。線路圖和線路描述文本的出現(xiàn)極大地推進了航海行為,海路得以更充分地發(fā)展。在陸路茶馬古道借助高原民族恃茶行為和佛寺僧人恃茶行為得到繁榮發(fā)展的同時,海上絲綢之路也因為佛與茶的傳播而成為名副其實的遠征線路,早期絲綢之路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從唐代開始,東海、南海形成了佛茶海路。隨著佛茶海路的出現(xiàn),海路的東支和西支都得到了精神必需品和物質(zhì)必需品的支持,海路更為必要,絲綢、陶瓷這樣的暢銷商品也有了更多的傳播機會,商船反過來也為茶的傳播和僧人遠洋求佛提供了有利條件。
佛茶海路可以看成是茶馬古道向海路的延伸,佛茶海路是在海上絲綢之路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為后來的陶瓷之路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chǔ)。佛茶海路不僅是佛茶文化的傳播海路,大批佛茶文化的攜帶者也沿著佛茶海路遷移,使基于漢字文本的佛茶文化乃至中華文明在整個亞太地區(qū)得以廣泛傳播,漢字文化圈得以形成。
王邦維,1988,《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校注》,王邦維校注,中華書局1988。
嚴耕望,1968,《唐史研究叢稿》,新亞研究所。
趙貞信,1958,《封氏聞見記校注》,中華書局版。
滕軍,1992,《日本茶道文化概論》,東方出版社。
注釋
1.陳保亞,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兼中心主任。本項目得到以下項目資助: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基于嚴格語音對應的漢語與民族語關(guān)系字專題研究,批準號13AZD051。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基于系統(tǒng)語音對應的核心詞分階及建模研究,批準號11JJD74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