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強
一
提起娘家親,必得先說我的父親。這條線串起我的兩個舅舅、我母親,還有更上游的我姥、我姥爺。當(dāng)然,也串起這篇文字。
我父親一米八六大個兒,讀過五年私塾,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會拉二胡。按現(xiàn)在話說,就是高富帥、富二代兼文藝青年。我父親當(dāng)年被媒婆們前呼后擁、差點擠壞門框的情形,跟現(xiàn)在富豪們“選美”類似、爭先恐后。別看當(dāng)年沒有今天的網(wǎng)絡(luò)、平面和屏幕媒體,人們口口相傳、九十九位姑娘的簡歷信息通過馬背、驢背、木轱轆車、毛筆字和各種鞋,統(tǒng)統(tǒng)在遼寧省西豐縣忠?guī)X村溫家街屯會齊。請讀者朋友諒解、我用了現(xiàn)代地名,老地名被時間橡皮涂抹太多次、容易誤導(dǎo)。時間我弄準(zhǔn)了:公元1947年春天。
就在劉家掌門人我爺爺和劉氏家族有頭有臉的人通過“海選”和多輪淘汰,把目光集中在五位姑娘身上,掌管實權(quán)、垂簾聽政的我奶奶也毅然從幕后走向前臺,陣容強大的“評委們”即將開始決定誰是我母親的“大PK”時,我父親果決地離家出走、奔福建廈門臨靠東海邊的小平房而去——我十五歲的母親住在那兒……
我要特別指出的是,此時我父親和我母親素不相識,我父親打完廣州后即使來到廈門、距我母親的家很近,或者說,曾經(jīng)在我母親家的門口徘徊,他們之間也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作為驍勇善戰(zhàn)的輕機槍手,我父親當(dāng)時除了瞄準(zhǔn)對手、勾扳擊,別無他顧。
1996年5月9號,我曾去海南省文昌市東郊鎮(zhèn)海濱半島,試圖尋找我父親我母親當(dāng)年第一次見面的舊痕,結(jié)果,大失所望。這里已辟為風(fēng)景區(qū),找不到當(dāng)年的一絲痕跡——1991年正月,一向健康的我父親突發(fā)腦出血,病危時囑我來看看……
1949年12月,我父親在這里遇上了我母親。那天是我母親十七歲生日、被綁在椰子樹上。我父親火速用匕首挑斷繩索,放我母親時,驚魂未定的我母親看見我父親胸前別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布牌,一下?lián)淞松蟻恚骸按蟾?,帶我走!?/p>
這怎么可能?楊宗保臨陣收妻還讓佘老太君收拾了,解放軍的排長怎么能干這事?況且,楊忠寶當(dāng)年收穆桂英為了破敵陣,我父親只是眾多破敵的普通一員。再說,紀(jì)律能允許么?最大的障礙是,我父親怎能跟個國民黨營長“半邊鼻”爭風(fēng)吃醋?
我寫到這兒,讀者朋友已經(jīng)猜到,我父親跟我母親的婚姻是個奇跡,縱有一千個不可能一萬個“不可能”,概率太低,他們還是成為夫妻……
我剛才說我父親去廈門找我母親,繼爾他們又在海南“東郊椰林”見面,似乎拐錯彎、走岔道、接不上茬,我會在后頭修理這些問題……
我講述這些,讀者朋友一定著急了——啰嗦了半天,此文兩個重要人物——我的兩個舅舅一個都沒露面,好了,現(xiàn)在就請他們出場。
聞知我母親被穿軍裝的拉上船,17歲的我大舅劃了小船就撲進大海!廈門離海南文昌老遠(yuǎn)老遠(yuǎn),小木船怎么劃得到?關(guān)鍵是,我大舅也不知道我母親被掠到哪里,只是瘋了般劃呀劃,海上突然起風(fēng)、下雨、狂浪滔天,我大舅的小船一下被巨浪吞沒、漂了老遠(yuǎn),被一艘船頭帶國民黨徽章的軍艦救了……
接連失去兩個孩子,我姥姥病倒了,十三歲的我二舅三天兩頭跑藥鋪抓藥。然而,悲劇還在繼續(xù),一次我二舅剛從藥鋪出來,被一群撤退的國民黨挾裹到臺灣……
二
1949年12月,在闊葉茂盛、鮮花爭秀的海南東郊椰林,穿長袖單衣都熱汗淋漓,我老家遼寧西豐卻大雪飄飛,北風(fēng)嗷嗷呼號,對面不見人,雪末子針尖一樣扎臉,刺太疼,行人只好縮脖彎腰倒退著走。我文章中的主要人物,也跟這天氣相仿:一邊熱得要命、一邊冷得要死。
我父親是我母親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母親人漂亮、機靈,從“幫廚”切入,繼而成了我父親的“跟屁蟲”。在我父親的所在部隊,我母親黃鸝鳥一樣跳來跳去,一會兒為伙夫弄來能吃的野菜,四棱豆、白花菜、雷公筍、新娘菜;一會兒又采來墨水果、酸梅豆,山梨、人參果,聞知幾個戰(zhàn)士胃腸不好,吃了我母親采摘的“折耳根”,居然好了!寫此文時我查了《本草綱目》,折耳菜確有“安心氣,養(yǎng)脾胃,消痰飲,利腸胃”的藥用價值!幾天后,伙夫、戰(zhàn)士、病號一齊說我母親好話,我母親離參軍的志向就近了一步。大家都知道我母親要跟我父親好、只是沒有挑破這層窗戶紙。我母親當(dāng)年秤砣一樣鐵了心嫁我父親,不光我父親用短刀挑開我母親身上的繩索太瀟灑,我父親在被炸彈掀翻的民房里撿了把二胡,隨手拉了《病中吟》后,一下就勾去我母親的魂兒!在那個彎月鐮高吊椰樹稍的晚上,我母親決定收割愛情:“我跟定你了,你上哪我上哪。要么,我就跳海!”我猜想,當(dāng)年我父親大概是思念初戀姑娘、憤慨我爺爺我奶奶的包辦婚姻、打不開愁結(jié),才借這首曲子瀉悶,不料這曲子紅線一樣套牢、牽緊了我母親。我后來查資料嚇了一大跳:這竟是著名二胡藝術(shù)大師劉天華的處女作,發(fā)表于1930年。第二天,我父親和我母親的愛情迅速升溫,瘦彎月?lián)Q作烈焰太陽……
在東北西豐,“誰將平地萬堆雪,剪刻作此連天花”?我老家“溫家街”寒氣逼人。制造寒冷的不光怒吼的風(fēng)雪,還有土地革命的新形勢。大地主我爺爺早就入了“登記冊”,田產(chǎn)分給窮人他認(rèn)了,高高在上、威望顯赫的“老爺”即將被戴尖帽斗爭,太沒面子了!要不是“軍屬”二字罩著,我爺我奶家早就被收拾了!土改工作隊客氣地通知:不準(zhǔn)離開溫家街屯。按現(xiàn)在話說,相當(dāng)于被“雙規(guī)”。彼時,救我爺我奶的只有我父親。半年前,我父親竟讓重傷回家休養(yǎng)的戰(zhàn)友艾大山捎了跟家里“一刀兩斷”的口信!這樣,仇疙瘩就死死系在我父親身上。頭一個仇疙瘩讀者朋友已經(jīng)知道了,萬事具備、遴選黃道吉日、即將在5個姑娘中揭曉誰是我母親時,我父親斷然離家出走……后來我才知道,我父親在西豐縣城讀私塾時就跟同學(xué)屈美原私定終身。那么,應(yīng)該去找屈美原才對,怎么參軍當(dāng)了輕機槍手?容我后頭補敘。
在南國廈門,“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我姥姥我姥爺倍受煎熬。我姥姥天天在海邊眺望,天不亮就出來,日頭落了才回家。我姥姥望眼欲穿,期待我母親和我大舅回來。我母親跟她師傅去海南采藥失蹤的,我大舅找我母親也一定去了海南。許多日子,海邊站著一高一矮兩尊雕像,風(fēng)雨無阻,高的是我姥、矮的是我二舅。我姥姥生了病,我二舅就穿著我姥姥的“夾襖”眺望海南方向。我二舅后來一輩子不吃芒果,看見芒果就“心疼”。我二舅最后一次離開家,我姥姥塞給我二舅一個大芒果,被國民黨軍抓走前,手里拎著一包中藥。三個孩子接連走失,我姥爺重錘敲心,暴病而死。兒女們線一樣牽心,我姥姥竟從床上起來,天天去海邊眺望孩子,從早站在晚。我姥姥只眺望海南島方向,從未眺望更近的金門島。她哪里知道兩個兒子前后腳去了臺灣?
據(jù)我大舅告訴我,他被國民黨軍艦救起多虧了于任右先生。于任右指著在海面上抱塊船板的我大舅說:“你們不救起他,我就跳下去!”
我大舅被救后聞知此事“嗵”地跪下,向于任右咣咣咣磕三個響頭,當(dāng)然我大舅那時并不知道于任右是誰,只是覺得他“官不小”。當(dāng)?shù)弥_往臺灣,于任右當(dāng)時的心情跟我大舅一樣難過,我大舅是為找妹妹——我母親而離開家鄉(xiāng)和家人,現(xiàn)在被迫去臺灣,于任右遭脅迫上船,強忍拋卻妻兒親人的痛苦……
多年前,我練毛筆字極喜歡于任右的草書“千字文”,卻不清楚這位高官、將軍、飽學(xué)之士,大半生遭受鏤骨銘心的思鄉(xiāng)折磨。他生于陜西省三原縣,清末舉人,在上海參與創(chuàng)建復(fù)旦大學(xué)和上海大學(xué),曾任上海大學(xué)首任校長。隨孫中山北上,任北京政治委員會委員,極力贊成國共合作,任國民軍聯(lián)軍援陜總司令。此后,他歷任南京國民政府審計院院長、監(jiān)察院院長等職。1949年未及與原配夫人、長女等親屬聯(lián)系,即被蔣介石劫至臺灣,任臺灣當(dāng)局的“監(jiān)察院院長”。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百年之后,愿葬玉山或阿里山樹木多的高處,山要高者,樹要大者,可以時時望大陸。我之故鄉(xiāng)是中國大陸” 。他83歲高齡時寫下揪心揪肺的《望大陸》: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周恩來總理稱贊道:“于任右先生是位公正的人,有民族氣節(jié)?!?/p>
我曾問我大舅,在臺灣是否看過于任右?我大舅眼珠差點瞪爆:“我怎能看到人家?”我大舅對此講了“幾畝地”的話,主題詞是:小人物離人家太遠(yuǎn)、邊都不搭。
三
我大舅到臺灣臺北后,直接分到新兵連訓(xùn)練。新兵們清一色的大陸小伙子,個個想家。當(dāng)官的不在,他們會找個角落抱團痛哭。教官說:“要想回家就好好練兵,練硬了功夫我們反攻大陸!”一個山東兵因想家而走神,射擊子彈連續(xù)脫靶,被連長當(dāng)場槍斃。此后,誰也不敢公開流露想家情緒。
我二舅被抓時,剛剛從藥鋪出來、手里還拎著藥包。在開往臺灣的船上,幾個國民黨兵醉酒廝打,一個熱水壺突然飛過來,燙傷了我二舅的大腿。到臺北火車站腿傷發(fā)炎、糜爛,我二舅都不想活了。手里的藥包救了我二舅:“一定要活著見到媽媽!”餓急了,樹上哪怕有個生野果,也會吸引一雙雙手。附近的野果摘光了,我二舅只好在飯店撿拾剩飯,甚至在垃圾堆邊跟野狗搶東西吃。不管多難,我二舅一直守護著藥包。藥包就是媽媽。為了保護好藥包,我二舅忍餓兩天,用好心人剛給他的兩個饅頭換張防水的黃油布。我聽了感嘆:唉,當(dāng)時如果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白色垃圾”,我二舅就不用挨兩天餓了。后經(jīng)好心人、飯店小老板介紹,我二舅頂替逃兵參軍去了新竹,總算餓不死了……
1989年秋天,在西豐縣城“西小區(qū)”某居民樓261室,我問我大舅:“我二舅為什么要改名呢?”
我大舅嘆了口氣,“當(dāng)時軍隊控制名額,招兵總數(shù)不變,少一個補一個,不少青年為活命搶著當(dāng)兵……”
我二舅將宋青君改為許永昌后,居然跟我大舅“對面不相識”!直到我二舅被槍斃,我大舅才知道真相……
這情形,跟我喜歡的臺灣畫家李奇茂如出一轍。我喜歡其作激情騰浪、恣肆狂放、粗獷磅礴和豪邁的中國氣派,更欽佩他的“祖國情緒”、終生感恩生他養(yǎng)他的“大陸母親”。李奇茂始終以“我是中國人”激勵自己,以赤誠之心回報社會是他踐行的原則,認(rèn)為“一個人最大的榮耀不是賺多少錢、做多大官,而是要懂得眷戀‘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并將愛散布在這片土地上”。2010年,他在故鄉(xiāng)山東高堂建了“李奇茂藝術(shù)館”。2013年2月初,我驚悉李奇茂也是“頂替逃兵入伍”,他的原名叫李云臺。唉!
在臺灣,我大舅我二舅每天都壓抑著思鄉(xiāng)之苦、思母之切;在海南,我母親整日沉浸愛情里,享受著最浪漫的花樣年華;在東北,我爺爺我奶奶則徹夜不眠、盼望解開一個在當(dāng)時無異于“天大的扣”,實現(xiàn)“地主成份”平穩(wěn)著陸于“中農(nóng)成份”——這個扣能不能打開,表面看在我父親,實則與我母親休戚相關(guān)。
我母親漂亮、活潑又能干,戰(zhàn)友都樂于“成人之美”,經(jīng)常開她的玩笑。我母親心里高興,面上卻和我父親的戰(zhàn)友們“斗嘴”。即便在斗嘴中我母親也漸漸喜歡上這些大兵們。一次有位“大廚”向我母親“咔”地一個軍禮:“報告劉夫人,請看看這野菜有沒有毒!”
我母親心里高興、嘴上卻狠狠反擊:“你像個兵嗎?哪有用左手敬禮的?”
“我沒有左手!”
“哪去了?”
“丟在臺兒莊了!”
我母親當(dāng)即熱淚盈盈向老兵道歉。我父親的話縈繞在耳:“在臺兒莊跟鬼子血戰(zhàn)過的軍人,個個都是英雄?!?/p>
一次我母親給兵們發(fā)鞋,一名坐在土堆上的戰(zhàn)士接過鞋后又退了回來,說他明天退伍了,留著給別人穿。我母親告訴他首長有令,人人有份。戰(zhàn)士接過鞋后又把一只右鞋退了回來,見我母親滿臉不解,這位戰(zhàn)士笑瞇瞇地調(diào)侃道:“劉夫人,我一只鞋就夠?!?/p>
“開什么玩笑?”我母親佯裝生氣,板著臉說。
“報告劉夫人”,戰(zhàn)士仍然坐在土堆上,“我沒開玩笑?!?/p>
“哪有坐著報告的?”我母親仍然唬著臉。
戰(zhàn)士“呼”地站起來時,搖晃幾下才站穩(wěn),我母親這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的右褲管空著,沒有腳!
我母親當(dāng)即鼻子一酸:“對不起,怨我?!?/p>
“不!怨鐵片子!”
我母親正滿臉狐疑,“報告劉夫人,”戰(zhàn)士又補一句,“是炮彈鐵片,削去了我的右腳?!?/p>
我母親梨花帶雨時,專注聆聽了無右腳戰(zhàn)士的話:“像我這樣少一只腳的戰(zhàn)友很多,留下一只鞋、肯定有用。”
我母親特別敬佩我父親的戰(zhàn)友:“他們太好了,叫我什么都行!”此后我母親不再跟我父親抱怨:“人家跟衛(wèi)生員住一塊兒,咱倆又沒結(jié)婚,他們憑什么叫我‘劉夫人?”
為發(fā)揮我母親認(rèn)識中草藥的特長,讓她去了衛(wèi)生隊。我父親提過讓她回廈門看看家,我母親拒絕了:抽空給家“捎個信”,家人不擔(dān)心就行了。我母親哪里知道,我大舅我二舅為找她居然先后失蹤!我姥爺,也突然離世……
在我母親有機會回廈門看家的時候,我父親戰(zhàn)友艾大山傷愈歸隊,說了我爺爺我奶奶“火上房”似的擔(dān)憂:一旦被劃定地主成份,這輩子就完蛋了!艾大山捎回我父親跟家“一刀兩斷”的話、眼見我爺爺我奶奶要出事、趕緊滅火:“這只是個玩笑?!蓖砹?。土改工作隊堅持:有人說我父親是逃婚而走,誰知他真參軍還是假參軍?光聽艾大山說跟我父親是戰(zhàn)友這一口詞顯然不行,誰不知道,我父親跟艾大山是“把兄弟”?
為了愛情,劉家準(zhǔn)兒媳——我母親決定挺身而出,帶上部隊“證明信”親自前往東北救急,了卻父親心事,又能解準(zhǔn)公婆燃眉之急。我母親年方十八,一方面,對這樣的隆重出場、與未來公婆相認(rèn)很激動,恨不能立馬動身:另一方面,我母親和我父親的戀愛如膠似漆、如火如荼,舍不得離開……
寫到這兒,我也替他們遺憾。要是現(xiàn)在,發(fā)電報、打電話、上QQ、博客、微博、微信、發(fā)手機短信,招兒有的是。當(dāng)時不行。當(dāng)時我家鄉(xiāng)西豐縣城連電報都不通!如果寫信,半年乃至一年才到,黃瓜菜都涼了!
彼時,我父親所在部隊決定執(zhí)行“新的任務(wù)”。當(dāng)時保密工作相當(dāng)嚴(yán),不知道即將奔赴東北安東(今丹東),過鴨綠江去朝鮮戰(zhàn)場。部隊要求大批女軍人“北上”。我母親走之前和我父親定好了:我母親“北上”解決了我爺我奶的問題后,抽空再回廈門看看。
世事難料啊!直至公元2000年冬天,我母親八十四歲在沈陽謝世,這個“抽空”還沒有到來!
我母親當(dāng)年“北上”才有了我,詩人食指的母親當(dāng)年“北上”誕生了精彩的《相信未來》:當(dāng)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dāng)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但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當(dāng)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當(dāng)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我依然固執(zhí)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2013年6月9日至18日,我同夫人張玉春去中國作協(xié)北戴河“創(chuàng)作之家”休假,和詩人食指同住二樓,同車而行卻“對不上號”。他登記時寫了原名“郭路生”。臨分手時我知曉實情:“我媽媽當(dāng)年在‘北上的行軍途中生下我,就取名叫郭路生?!?/p>
1950年10月19日晚,我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犁破深黑色天鵝絨夜幕,跨過鴨綠江、出兵朝鮮。三年后,我父親活著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正式跟我母親成親。此后一再風(fēng)起云涌,我的親人們的生活經(jīng)太多次涂改、已面目全非……
四
我二舅結(jié)束流浪,去新竹當(dāng)兵時才十六歲,能吃苦卻是出了名的。原因只一個,為了活著見到媽媽。我二舅當(dāng)時有兩件寶貝,一是為我姥買的中藥,二是我姥姥的夾襖。一次讓我二舅跟比他高一頭的士兵練徒手格斗,我二舅接連失敗三次、起來還要摔,終于在第四次贏了對手。這種不服輸?shù)膭炮A得觀摩“考官”徐副師長的喜愛,調(diào)我二舅給他當(dāng)警衛(wèi)員。多年后,徐副師長由新竹調(diào)往臺北駐防,已經(jīng)當(dāng)上師部警衛(wèi)排長的我二舅樂壞了,臺北離金門近,而金門離廈門只一海之隔!
我母親跟我說了我的兩個舅舅各不相同。我大舅“開通”、謙讓,凡事往敞亮上想。我二舅不。我二舅性格固執(zhí)、心思重、做事好鉆死胡同。家里死個小貓小鳥,我二舅能流淚半個月。用紅樓夢人物焦大的話形容便是:“胳膊斷了,往袖子里藏。”在重情重義上,我的兩個舅舅如出一轍。
其實,我二舅離我大舅的駐地才一百五十多米。這距離卻如隔萬水千山!直到我二舅被槍斃前,我大舅也不知道親弟弟居然離自己這樣近!我在前邊說了,我二舅冒名頂替當(dāng)兵的那一刻,宋青君隨即消失、這個世界只有許永昌。即便不改名更姓,我大舅再次見到我二舅已經(jīng)九年之后,當(dāng)年十三歲的孩童已經(jīng)變成二十二歲的大小伙子,我大舅怎么認(rèn)得出來?!
我大舅萬分想家、想媽媽,1989年在我老家西豐縣城的“西小區(qū)”,我大舅這樣形容:“想家的滋味太難受了,家就是沉在深海的一塊祖?zhèn)鲗毷?,怎么也撈不上來,急死了!而媽媽,則是快要跳出胸口的一顆心,高高吊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
我正感慨大舅這樣恰當(dāng)、生動的比喻,我大舅又說:“醉酒的時候,一想媽媽,我的心就疼,像出血那樣疼?!眲偟脚_灣時,我大舅把我姥姥的衣裳里子剪下一小塊,縫在左胸口貼心的地方,似乎媽媽整天跟自己在一起。幾年之后,舍不得剪媽媽的衣服,就把媽媽的衣服掛起來,每天早晨起來用頭頂一下,就像拱進媽媽的懷里……
我二舅也曾剪過我姥姥的衣裳里子,只剪巴掌大的一小塊,買個里邊裝了電影明星的鏡框,把明星照片掏出來,插進那塊布,恭恭敬敬地掛在床頭。每天早起和睡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捧過鏡框“親”一下。一旦閑暇,我二舅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一看就是小半天……
想媽媽實在挺不住時,就拿過鎖在箱子里的黃油布包裹,聞聞那包中藥。我大舅告訴我,年深日久,我大舅后來見到藥包時,中藥已成粉末。
我多次去廈門,知道那里比我老家西豐暖和多了,寒冬臘月我老家滴水成冰、雪飄風(fēng)吼時,廈門卻溫暖如春、鮮花盛開。即便在三九天,穿上毛衣毛褲就行了。我也猶疑過,我姥姥怎么那么多“夾襖”呢?我母親和我大舅的解釋未約而同:我姥姥心地善良,看不得別人受凍。她經(jīng)常把破布、舊衣裳縫成布片,襯在單衣里面。我姥姥把自己的善良和溫暖一針針縫進“夾襖”里,再送給需要的人,漁民、外鄉(xiāng)人、叫花子,都有。
在我大舅、我二舅前后腳來到臺灣、忍受思鄉(xiāng)思親之痛時,我父親和我母親卻雙雙卷進戀愛漩渦,過著夜里有太陽、白日有美夢的日子。我父親我母親其實也遭受人生之初最要命的磨難,前者為追隨私塾女同學(xué)屈美原而逃婚,后者藥沒采來,卻遭遇穿國民黨兵服裝的人劫持,險些喪命。
我父親逃婚后急速去了西豐縣城東——“褲襠衩路”附近天主教堂南邊的青瓦民房,去找戀人屈美原。卻被屈美原父母呵斥著攆了出來。我父親年輕氣盛,直來直去,如果有韓信寧受胯下辱的氣度、低三下四商量幾句,很有可能出現(xiàn)重拾舊夢的機會。當(dāng)我父親在院里被屈家父母阻止時,我父親的形象已鉆進門縫,門縫后頭則是強咽激動、悄悄偷窺的屈美原。屈美原已經(jīng)被家人盯死、不準(zhǔn)她出屋。躲在門后,她期待的朝陽仍光芒四射:相信我父親一定能“智取”未來的岳父岳母,輕松與自己會師……
在此,我有必要交待一下時代背景——
屈家人聞知我爺爺奶奶大舉為我父親招親,九十九個候選姑娘都沒有屈美原,能不氣憤?屈家人正嚷嚷這事呢,我父親來了。屈家父母決心已定:既然人家沒瞧起咱姑娘,咱也決不理他!天下何處無芳草?怎奈屈美原尋死覓活的,屈家父母便退而求其次:即便劉振芝來了,咱也不讓他進門。如果他心誠,第三次來,我們再放他進來“問問情況”。不料,我父親第一次來事情就不可收拾。我在前邊說過,我父親一米八六大個,條件類似于現(xiàn)在的高富帥,向來順風(fēng)順?biāo)?,一路綠燈,哪受得了被人拒之門外?就在我父親被屈家父母阻止的推搡中,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意外”不期而至:屈父腳下一滑“撲嗵”倒地,額頭當(dāng)即鮮血淋淋……
門縫后的屈美原呼地沖出來,父親額頭的血加上父親過激的言辭,把屈美原逼進窄胡同:跟我父親斷絕關(guān)系。讀者已經(jīng)猜測到,我父親決不會因碰上一個坎而放棄屈美原。朋友們猜對了。我父親決定“三顧茅廬”、“三打祝家莊”。沒曾想,“第二個坎”就把我父親拒于千里之外:在屈家門口,屈美原指著“柳大麻子”對我父親說:“我決定嫁他了,別再來找我!”
我父親從朝鮮回國復(fù)員后在縣政府工作幾年,聞知“柳大麻子”生活困難,我父親還捐過錢。讀者朋友已經(jīng)知道,我父親實際是在幫助屈美原。
多年后,我父親被捕的消息“炒熱了”全城,當(dāng)年西豐縣城為數(shù)不多的“高干”、風(fēng)云人物竟然盜殺耕牛,簡直是特大“號外”新聞!連我父親自己都驚訝。內(nèi)中故事,容我后頭細(xì)述。我父親臨去安民鄉(xiāng)任鄉(xiāng)長時,只驚訝兩件事:一是,屈美原專門來看他。二是,屈美原一直單身……至于屈美原相繼嫁了三個男人,則在這之后……
我父親逃婚入伍兩年后,我母親才從廈門出發(fā),與我父親在海南文昌的東郊椰林會合。我這樣故作輕松的講述,只想舒緩舒緩我母親更加壓抑的遭遇。我母親和師傅的小船離??诎哆€有五六里路,就被一艘自稱是國民黨的船——“國軍”的壞人劫持了。當(dāng)我母親的師傅和大師兄被殺掉,沉海,我母親當(dāng)即就昏死過去。我母親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東郊椰林海邊的軍營里。眼前只有一個鼻孔的丑陋男人正對她笑,我母親“媽呀”一聲大叫,嚇得渾身哆嗦,差點昏死。我在前邊說過,這就是國民黨營長“半邊鼻”。此后“半邊鼻”對我母親很好,生活上萬般照顧,還承諾一旦有機會就送她回家。“半邊鼻”問我母親家住哪里,我母親閉口不說。想起師傅、大師兄被打死和沉海那一幕,我母親萬般悲痛,對“半邊鼻”充滿了仇恨。后聽士兵們說,“半邊鼻”當(dāng)年跟鬼子拼刺刀時很英勇,第三個鬼子剛被他撂倒,迎面亮閃閃的刺刀扎了過來,胸臉躲過后,半邊鼻子被削掉……
我母親認(rèn)為這都是瞎編的謊話,殺了師傅和師兄和只留個漂亮小姑娘,這樣的人還有什么可信之處?
我父親的部隊即將攻上岸,“半邊鼻”出去阻擊前,把我母親捆綁在椰樹上?!皩Σ黄鹆诵」媚?,”“半邊鼻”說,“你這么漂亮,我不這樣怎能放心?”
我母親哭著罵著,他也不理,“放心吧,打完這仗,我一定送你回家。”原來,“半邊鼻”還向我母親亮出個牛皮紙信封,信封上寫著我母親家的地址。我母親更加驚恐,他怎么知道的?
一發(fā)炮彈呼嘯而來,嗖地鉆進離我母親八九米遠(yuǎn)的營房,咣地爆炸,巨大的花瓣形火浪猛然綻放、營房很快成為一只大火炬,點燃了地上的干草碎葉、蛇一樣竄向我母親,我母親哇呀哇呀慘叫著閉上眼睛、等死……
當(dāng)多條火蛇一齊撲來,咬我母親,我母親睜開眼睛,“媽呀!”卻見一把亮閃閃的匕首在眼前晃,匕首攥在一個高個軍人手里——半分鐘前,我父親端著輕機槍從天而降,嗖地拔出別在右綁腿的自衛(wèi)短刀……
我母親跟我父親說了“大哥,帶我走!”后,突然想起害了師傅和師兄的“半邊鼻”來,求我父親“一定打死這伙壞蛋”。因“半邊鼻”一伙早就逃得無影無蹤,才避免了一樁冤案。
時隔四十多年,我大舅回廈門老家查找親人,原住鼓浪嶼——時居廈門的“半邊鼻”拿出一張他親手抄寫的信和一張寫有我母親家地址的牛皮紙信封。信是我母親寫給我姥姥的。當(dāng)年我母親和兩個舅舅相繼失蹤后,我姥姥獨自一人去海南島找了多次,我母親頭一次回廈門探親,恰好我姥姥去了海南。此后我父親入獄、“文革”爆發(fā),我母親沒機會回廈門。我母親深深的內(nèi)疚,我的兩個舅舅因我母親而走失、我姥爺窩火而死、我姥姥遠(yuǎn)走他鄉(xiāng)尋子。我母親沒臉回老家。也有恐懼,大陸的情報機構(gòu)很厲害,知道我舅舅在臺灣當(dāng)兵——我姥姥怕我們攤事兒,讓自己的遠(yuǎn)房弟弟——我母親的遠(yuǎn)房舅舅寫信嚴(yán)辭“告誡”我母親:“沒有我的話,不許回廈門!”
我萬分感動地想:我姥姥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唐代詩人杜牧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為我姥姥量身定造了《歸家》:“稚子牽衣問, 歸來何太遲? 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
“半邊鼻”告訴我大舅:當(dāng)年他們海上巡邏時在一群身穿國民黨軍服的海盜手里救了我母親。唯恐我大舅懷疑,“半邊鼻”還花了大半天時間,專程去鼓浪嶼找來三位當(dāng)年的戰(zhàn)友作證……
2014年1月27號上午,我和妻、兒一同游覽鼓浪嶼。在“鼓浪石”前廢棄的舊哨所,在島內(nèi)眾多古老的宅邸,妻子女兒總是嫌我“走得慢”。他們哪里知道,那位連殺三個鬼子、從海盜手“英雄救美”的“半邊鼻”前輩,一直激蕩著我的熱血——如果沒有他,我在哪里?
五
我母親“北上”一到我老家“溫家街”屯,我爺我奶臉上整天春風(fēng)蕩漾,揚眉吐氣,跳過“地主”陷阱不說,還恢復(fù)了以往“部落頭”般的風(fēng)采,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誰不高看一眼?我父親當(dāng)年逃婚的“仇扣”一下就打開了,我爺我奶沒少向鄉(xiāng)親們炫耀:“當(dāng)年九十九個姑娘,哪個趕得上咱家青珍?”我母親跟我父親連訂親儀式都沒有,我爺我奶就稱“咱家青珍”了。明眼人誰都知道,不光我母親驚艷、漂亮得“直晃眼”,主要是救了我爺我奶。我爺我奶盡管在當(dāng)?shù)胤e甲如山,按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語言形容,充其量只是未上規(guī)模的鄉(xiāng)野“土豪”。提起我母親當(dāng)年的美,說轟動了“一條溝”決非言過其辭。山夾縫的姑娘再漂亮,畢竟吹了多年山風(fēng),挨了多年風(fēng)雪,受了多年寒冷,甚至干了多年農(nóng)活。怎么比得上海洋性濕潤氣候滋養(yǎng)、鮮花和闊葉植物前呼后擁的廈門?
1980年冬天,電影《小花》上映后,我父親接連看了好幾遍。當(dāng)年我們住在鄉(xiāng)下,六十多歲的老人上下屯徒步追看露天電影,不怪嗎?看露天電影太冷,演一少半時“地鼓”就嗵嗵嗵響個不停。寒冷的牙齒咬痛了腳尖,不跺腳觀眾們頂不住啊!我暗中猜測,我父親一定看好了主演劉曉慶。我替我母親鳴不平:人家地地道道的廈門姑娘,婚后在東北鄉(xiāng)下吃苦受累半個多世紀(jì),我父親竟然還有二心?一個農(nóng)村老頭追人家年輕美貌的女明星,太不著調(diào)了吧?我實在憋不住,跟我母親吞吞吐吐說了這事,誰知,我母親聽了竟熱淚滾滾,感慨道:“這輩子我嫁你爸,值了!”
1991年正月,我父親腦出血病重,右半身癱瘓、嘴歪得說不清話,眼見回天無力,來日無多,我很難過。我不知道怎么讓他高興,便找來劉曉慶的彩色圖片給他看,我父親搖頭,在紙上和我筆談:“錯了”。我母親找來陳沖演《小花》十多年后的照片,我父親點頭又搖搖頭,在紙上寫:自從她1981年20歲上美國后,當(dāng)年的清純勁兒就沒了。我真的驚訝,原來我父親一直暗里關(guān)注陳沖,連我都不知道她多大歲數(shù)、哪年去的美國。我母親視力更差,另一張畫報幾乎貼近眼球、認(rèn)定是陳沖拍“小花”時的畫報,遞給我父親,我父親當(dāng)即笑了,笑得春暖花開。我父親舉起能動的左胳膊,高高地豎起大拇指……
我母親當(dāng)即淚奔,我卻莫名其妙。2000年冬天,我母親辭世前才揭開謎底:我母親年輕時,跟陳沖拍小花時一模一樣……
我父親咽氣前,拼盡全力,堅持把遺囑的最后一個字寫完,頭一歪,便閉上了眼睛。奇怪的是,我父親累得滿頭大汗卻是帶著笑容離開了人世。我父親的遺囑就交待一件事,很短:
兒子,你媽本來是廈門城里的漂亮姑娘,善良、賢惠、懂醫(yī),跟我來東北遭一輩子罪,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孝順?biāo)?、讓你媽晚年幸?!?/p>
見我含淚使勁點頭,我父親才輕松地走了。
后來我回想,我父親當(dāng)年頂風(fēng)冒雪追“露天電影”時,我母親天天笑逐顏開,還給我父親炒菜、燙酒。我猜想,那一定是我父親母親的愛情默契……
我爺我奶當(dāng)年主打“喜歡牌”,近乎軟禁地死死留住我母親。我母親只好把當(dāng)即回廈門探親的計劃推辭了三年多。按慣常,三年才一千多天,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對我母親,不,對我姥,不,對整個宋家來說,這卻是疼痛的“一輩子”。如果我母親把部隊證明送去東北,立刻反身回廈門,第一時間見了我姥我姥爺,我的文章將是“另外的樣子”。讀者朋友已經(jīng)知道,沒有“另外”,我的文章只好走平鋪直敘的“老道”。
我父親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后,我母親才回到廈門。結(jié)果如前所述,只給我姥留下一封信便悲傷地回到東北……
我無法描述我母親當(dāng)年回家探親的情景,她以為全家人都在,只少了自己,見了她,我姥姥我姥爺我舅舅該多么驚喜、興奮、瘋狂?當(dāng)看到人去屋空,唯一健在的母親也別家尋子、流浪遠(yuǎn)方,該是怎樣的徹骨疼痛、痛不欲生?
在臺灣,“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我二舅的思鄉(xiāng)之苦幾近不能承受。因拒吃芒果打了部下,排長降到副排長。因把排里福利芒果偷偷倒掉,副排長又降為班長。盡管這樣,喜愛他的徐副師長仍然對我二舅情有獨鐘,鼓勵我二舅:“只要好好干、將功補過,我再給你恢復(fù)職務(wù)?!?/p>
我二舅的行為確實怪誕:部下好心給我二舅芒果,我二舅不要,部下把芒果塞我二舅手里,我二舅竟打了人家!戰(zhàn)友們都指責(zé)我二舅怪誕、為這丟官不值。另一次更怪誕、更不值:徐副師長接待來視察的鹿副軍長,酒足飯飽后,鹿副軍長隨手遞我二舅個大芒果,我二舅謝絕了。鹿副軍長丟了面子、萬般詫異,命令我二舅吃芒果,我二舅向鹿副軍長鞠個躬,掉頭走出屋子!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還了得?
若非徐副師長網(wǎng)開一面,我二舅就關(guān)禁閉、扒軍裝了!
我在前邊說過,我二舅去抓藥前,我姥姥塞我二舅手里個大芒果,我二舅低頭吃完芒果,我姥已經(jīng)拐過墻角,不見了。
誰知,從此卻跟媽媽天各一方!
芒果是我二舅心中永遠(yuǎn)的痛!
我二舅話少、務(wù)實、人厚道,半年、一年后,我二舅又恢復(fù)了副排長、排長職務(wù)。但,另一個麻煩不請自到,我二舅想家、想媽媽抗不了便借酒澆愁。酒醉后便借去看戰(zhàn)友為名,跑到金門海岸眺望自家的青磚房。臺北離金門十六公里,要不是徐副師長罩著,哪有機會?我二舅一到金門就興奮,若逢晴天,廈門家里的房、圍墻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二舅甚至看到了我姥姥!雖然不太清楚,但我二舅憑感覺、感應(yīng),認(rèn)定那一定是自己的媽媽!我二舅心里撲撲跳,著火了一樣,恨不能立刻渡海回家……哦?怎么一次也看不見爸爸呢?我二舅哪里知道,爸爸已經(jīng)駕鶴西去……
我二舅來的次數(shù)太多,被人盯上,后來被邊防軍抓住審問、關(guān)禁閉。
2014年1月26號,廈門東海晴空萬里、嬌陽媚麗,我站在我姥姥家當(dāng)年的居住地眺望金門,對岸的高樓、橋梁、行駛的汽車盡收眼底……
我大舅每天早晚雷打不動要做一件事:用頭拱拱吊掛的衣裳——我姥姥的夾襖,享受“在媽媽懷里的感覺”。那些剪下、縫在貼胸貼心的夾襖舊布片,也精心的包好,放在錢包里。
1949年后兩岸都進入了漫長的、恐怖的、風(fēng)聲鶴唳的、草木皆兵的高壓政治時代,我舅舅和臺灣的大兵們根本無法設(shè)想他們與故鄉(xiāng)親人,從此將天涯永隔四十年。
1949年11月25號,廈門解放軍發(fā)射的炮彈飛過海峽、咣咣咣在金門爆炸,密集的炮彈接連穿梭,天的飛鳥撲撲掉落。但,炮彈并沒有打落大陸兵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自殺、鬧情緒的士兵日益增多……
最近我看個香港鳳凰衛(wèi)視的專題片,記者陳曉楠再現(xiàn)了半個世紀(jì)前的情景:1950年5月,從上海被解放軍擊潰的國民黨湯恩伯殘部十幾萬人退守舟山群島,喊出“國軍與舟山共存亡”的口號。然而僅僅一周,大軍就秘密撤退。撤退的時候,抓了上萬名青年壯丁,名為“搶救舟山青年”。其實當(dāng)時國民黨軍已經(jīng)兵敗如山倒,撤退時大肆劫掠的當(dāng)?shù)厍嗄陦讯。鄶?shù)已為人夫、為人父,甚至還有我二舅這樣年僅十三四歲的娃娃
蔣介石仍在為大兵們提神打氣,承諾“一定帶你們回去”,封士兵們?yōu)椤皹s民”,每個士兵都領(lǐng)到了“戰(zhàn)時授田證”,“光復(fù)大陸”后,每個人都可以憑借這個“戰(zhàn)時授田證”領(lǐng)取一塊土地。進入蔣經(jīng)國時代,“反攻大陸”正式成為既往歷史,“榮民”們把這張“戰(zhàn)時授田證”都換成了十幾萬元的臺幣補貼生活。
形勢吃緊,我二舅不敢輕易去金門海邊眺望家,只剩一個愛好:整天盯在掛在床頭的鏡框,盯盯看著我姥姥的夾襖布片。或者,聞聞那包中藥。多少個夜里,我二舅只有摟著鏡框才能睡著。這樣,仿佛“媽媽就在身邊”,摟著自己。每到年節(jié),我二舅便拿出我姥姥的夾襖,恭敬地放在高處跪拜……
1959年3月27號,“逃兵”我二舅被槍斃。我二舅站在槍口后半天,未聽見槍響,還禮貌地回頭對行刑的士兵說:“請快點?!蹦翘?,臺北天空碧藍(lán)碧藍(lán),沒一絲云彩。氣溫高達三十度。淡雅的櫻花緊緊相擁,杜鵑花熱烈奔放,行刑手們穿著單衣還熱汗淋漓。
在同一時刻,我家鄉(xiāng)東北卻寒風(fēng)呼號、大雪飄飛。近乎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我才兩歲,在西豐鄉(xiāng)下溫家街的土炕上爬來爬去。當(dāng)年的廈門美女、極似演“小花”時的陳沖——我母親已成地地道道的東北農(nóng)婦,穿著臃腫的、淺灰色的粗布棉襖棉褲。雪一住,我母親趕緊操起掃帚掃院子,家禽們紛紛圍上來,鴨鵝雞們的鳴叫聲、翅膀聲、腳蹼聲吵成一鍋粥,向我母親要吃的。我母親將潔白的浮雪清走,露出“次潔白”的雪地老底。我母親左手端瓢,右手向上一揚,金色玉米粒在空中擺個弧形扇面后翩翩下凡,花瓣兒一樣印在白白的雪地上,“轟”地一下,數(shù)十個尖嘴、扁嘴蜂擁而上……
在同一時刻,我父親被“柳大麻子”堵在東北西豐縣安民鄉(xiāng)門口,腳踩“嘎茲嘎茲”響的積雪,拒絕給“柳大麻子”補助。頭一次補助他,我父親誤以為他是自己初戀女友屈美原的丈夫。作為一鄉(xiāng)之長我父親又不好實話實說,“交涉”未果,我父親自掏腰包給他三塊錢,一甩袖子,不理他了。毫無預(yù)兆,我父親兩年后會案發(fā)安民與吉林省梨樹交界的“烏龍嶺”,一頂“老犯”的帽子已為他量身打造、正專注地敬候……
在同一時刻,我大舅去槍斃我二舅的路上走一半,又折返回來。我大舅后來對我說:“這是我今生今世犯的最大錯誤?!奔热挥袡C會去,為什么不最后看我二舅一眼呢?我在上面說過,我大舅離我二舅住所僅僅相距一百五十米。這一百五十米,卻讓他們終生未見。當(dāng)我大舅聽軍事法庭警衛(wèi)——好友滕學(xué)光說起逃兵我二舅的事,特別感慨。大陸來的士兵個個想家,卻少有我二舅那樣勇敢的。趁月黑風(fēng)高、哨兵疏忽,抱個輪胎就跳進大海。金門到廈門的直線距離才10來公里,借助輪胎,我二舅有把握游回家的!到岸后我二舅興奮壞了,沒跑幾步,卻被數(shù)十把刺刀包圍。我二舅興奮的岸不是廈門,而是金門。原來,他被回流海水沖卷回來!
臺灣當(dāng)局《陸??招谭ā返诰攀邨l趕在我二舅泅渡之前就橫刀立馬:凡叛逃大陸者,一律槍斃……
我在前邊說了,我二舅跟現(xiàn)仍活躍在藝術(shù)世界的大師級畫家李奇茂一樣,頂替逃兵名額入的伍。我二舅的名字已不叫宋青君,而叫許永昌。當(dāng)山東兵滕學(xué)光敘述到我二舅的家就在金門對面,我大舅一下跳了起來:“我家也住金門對面哪!他姓什么叫什么?”正如讀者朋友猜到的一樣,我大舅被“許永昌”三個字?jǐn)r住了。
滕學(xué)光從刑場回來,帶回來三樣?xùn)|西:鑲嵌著“布片”的鏡框、我姥姥的夾襖和防水黃油布包著的中藥。中藥已被漫長的時間研成粉末。滕學(xué)光說,許永昌知道自己要被槍斃不僅不害怕,還要求“快點斃”:“生著見不著媽媽,死了就見到媽媽了?!蔽掖缶寺牶螽?dāng)即泣不成聲。這逃兵日思夜念的,跟自己一模一樣哪!槍斃前的早上,警衛(wèi)滕學(xué)光給我二舅買碗紅燒肉,我二舅說“吃不下?!彪鴮W(xué)光特意弄瓶金門大高粱白酒,“喝了吧,省得……槍斃時……疼?!蔽叶斯具诉撕裙饬税虢锇拙坪?,才托付了后事:如果有機會回大陸,一定把這三樣?xùn)|西捎給我姥我姥爺。我大舅一看地址,腦袋“嗡”地晃一下,“嗵”地坐在地上……
我大舅去軍事法院查了我二舅的檔案后,“咣”地一頭撞在檔案柜上,當(dāng)即昏死過去……
1989年秋天,在西豐縣“西小區(qū)”我家里,我大舅抬手撩起他霜花白發(fā),露出一條二寸長的青白色疤痕。
六
我二舅石頭一樣沉進心底,墜得我大舅痛不欲生。悲痛時這石頭砸得我大舅高燒、昏睡、不吃不喝。即便“緩解時”,也是長在我大舅身體里的結(jié)石、剜心剜肉地痛!多年相距一百五十米住宿,死前竟連面都沒見上,這是怎樣的悔??!
我大舅每天的思念又多了道程序,除了早晚用臉拱我姥姥的夾襖,還把我二舅裝有我姥姥夾襖布片的鏡框掛在床頭。我大舅當(dāng)時最大的難題就是極力控制眼淚,但他做不到。媽媽遠(yuǎn)隔大海,弟弟卻遠(yuǎn)隔另一個世界,揪心的思念和揪心的痛一次次讓他感情決堤……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類似我二舅這樣的逃兵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而是接二連三。教育、禁閉都不管用,只能用子彈強行割斷生命、撲滅人類思鄉(xiāng)思親的美好人性。臺灣和大陸關(guān)系更加敵對、水火不溶。自1958年開始,大陸對金門等島嶼實施猛烈的炮火攻擊。雙方互設(shè)功率最大的喇叭隔海廣播、展開政治攻勢。在廈門東海邊,解放軍的擴音器二百五十瓦、九個擴音器組合成一個“集束大喇叭”,聲音能傳十公里開外。畢竟是同胞兄弟,對方打炮前常有這樣暖心的“招呼”:廈門這邊一遍遍地廣播:“我們打炮不打村莊,不打民房設(shè)備,只打空地,打海灘……”,還特別提醒金門那邊:“你們務(wù)必躲在安全地帶,不要出來”。同樣,金門廣播員也以禮相待:“共軍兄弟們,請你們躲進掩體,我軍要放炮了!”
廈門廣播組探知金門守軍的師長是湖南人,他的年邁母親仍在湖南老家,廣播組前往湖南錄了音,回來用“大喇叭”反復(fù)播放。金門的士兵向師長報告:“你媽媽在對你說話了”。師長開始半信半疑,因為他接到的消息是他母親早已經(jīng)被“整”死了。終于忍不住,以查崗的名義到海邊去聽廣播。
他聽到了母親那牽魂揪心的聲音:“兒啊,你當(dāng)時說一兩年就回來,怎么現(xiàn)在還不見人?。磕憬o我的光洋我現(xiàn)在還留著沒有用,你老婆現(xiàn)在做了文化教員,你小孩在小學(xué)讀書,現(xiàn)在我們都過得很好,就缺你一個呀……”師長聽了之后愣了,內(nèi)心翻江倒海,回去的路上一句話都不講,得了“思鄉(xiāng)病”,一連兩三天沒上班。時任“總政戰(zhàn)部”主任的蔣經(jīng)國知道后說“他的腦子被中共洗了”,隨即把這位師長調(diào)回臺灣島。
此后臺灣當(dāng)局狠狠抽緊“政治皮筋”,兩岸關(guān)系劍拔弩張。“寒冬時期”,我大舅的思念只好深深地埋進心底——直至1987年,這思念才破土而出,同幾百萬臺灣老兵的思念一道萌發(fā),綠遍天涯……
痛失我二舅,我大舅被糾結(jié)痛苦的鈍刀蹂躙不久,我卻享受在人生最美好最溫暖的懷抱。我大舅天天把頭拱進我姥姥的夾襖,嬰孩的我則拱進我年輕母親的溫暖懷抱,很幸福。東北農(nóng)村的寒冷、風(fēng)沙、廚房家什、農(nóng)用家什、粗茶淡飯,隨心所欲地修改了我母親的皮膚、顏色乃至身材,純正的農(nóng)婦穿戴讓這位當(dāng)年光芒四射的潔潤玉身包裹了厚厚的石銹和泥巴。銹最厚的,還在內(nèi)心。我母親頭一次回廈門找親人,全家只剩我姥姥一人還去了海南。我母親給我遠(yuǎn)房舅舅留下一封信后始終記卦著再回廈門找我姥。兩岸關(guān)系近乎談虎色變、株連九族,我姥姥怕我們一家受牽連、來信阻止我母親再回廈門。此后遭遇“文革”,大陸嚴(yán)揪“臺灣特務(wù)”家屬,我母親像小偷怕見失主一樣躲著“臺屬”二字,大氣都不敢出——我說這些只想提前告訴讀者朋友一個殘酷的事實:我母親自離開家去海南島采藥、被壞人劫持后,再也沒有見到她日夜?fàn)繏斓哪赣H……
如果我父親不進監(jiān)獄,他打過九年仗、榮獲十一枚軍功章的業(yè)績還是我母親最好的擋箭牌??上н@擋箭牌在“文革”前就成了恥辱牌?!氨I殺耕牛”,判刑七年徒刑的事實后來居上,黑油漆一樣蓋過以往所有光彩,我母親的人生從此進入沒有陽光的漫長“極夜”。1966年“文革”開始、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此后我入少先隊、紅衛(wèi)兵、共青團也因“黑油漆”而阻礙重重。我必須經(jīng)受考驗,如在陽光下“翻色”的底彩,要有出色的能力和耐力。我說這些無意為自己叫苦,比起我母親——頂著臺灣“特嫌”、犯人之妻帽子,孤伶伶獨撐家門、撫養(yǎng)兒女,又算得了什么?!
后來我才知道,對我母親而言如上只是“表層”,深層還有突如其來的“愛情挑戰(zhàn)”。我父親與人在安民和吉林省梨樹交界的“烏龍嶺”偷殺耕牛,居然與他的初戀屈美原不無關(guān)系!我母親聞知風(fēng)傳的桃色新聞,不僅沒有和我父親吵鬧,還把屈美原“請”到家,只問她一句話:“你要真的喜歡劉振芝,我就退出?!倍?,這句穿透半個世紀(jì)的話,仍花一樣在我眼前綻放,永不凋落。我欽佩地想,當(dāng)年那位貌美人善、溫文爾雅的廈門姑娘,已經(jīng)接地氣、“本土化”,展現(xiàn)了東北女人的豪氣、剛毅和堅強。
我母親和屈美原當(dāng)年說了什么,已是永久的謎。我卻能想像到,正當(dāng)桃色傳言雨后野草一樣“瘋長”、肆無忌憚時,被這次談話一舉收割。“野草”未及再發(fā),我父親已成階下囚。屈美原最先傳播了這句話,此后由退休領(lǐng)導(dǎo)于廣學(xué)對我進行了口頭傳達。于廣學(xué)是我父親當(dāng)年的政界好友。1987年聞知我在西豐縣委工作,老人特意去看我、提及此事仍在替我父親抱打不平。我沒問我父親和母親,而是打聽了幾位當(dāng)時還健在的我父親同事,老人們幾乎眾口一辭:你父親跟屈美原好不假,但決不像別人傳的那樣“有事”。理由是:屈美原老佩服你母親了,連屈美原的丈夫都跟你父親“好成一個人?!蔽抑浪麄兾窕亟^我,答非所問。但我相信,作為情敵屈美原佩服我母親是真的。談話后她和我父親再無接觸。
1991年正月,我父親只能在病床上“筆談”、愛看陳沖當(dāng)年演“小花”的劇照,我剎那間閃過我父親跟屈美原的事、又立刻熄滅。之后我問過我母親,我母親竟如臨大敵:“你、你瘋了?!”沒等我吱聲,我母親指著我的鼻尖告誡:“小強子,你給我記著,別看你父親犯過錯誤,在我心里,他永遠(yuǎn)是堂堂正正的男人!”
我怎么也想不到,“粘貼”了五六位上輩知情人的往事,我父親竟是這樣入獄:屈美原同兩任丈夫離婚后,真的嫁了“柳大麻子?!边@樣,“柳大麻子”的事,我父親就不能不管了?!傲舐樽印碑?dāng)生產(chǎn)隊長時找我父親,我父親在要淘汰的病牛申請上簽了字,引禍上身?!傲舐樽印睘樽屔鐔T們多分點肉,把另一頭蹄子別石縫的老瘸牛也殺了。毛病顯而易見:老瘸牛當(dāng)時尚能翻田犁地、算耕牛。更大的毛病是:老瘸牛別在烏龍嶺的石縫里后,可以抬回來休養(yǎng)。那天,在烏龍嶺,正著急、抓耳撓腮的“柳大麻子”見我父親騎著自行車查看農(nóng)情、來到嶺前,“柳大麻子”趕緊下嶺請求“殺了”后腿骨折的牛,我父親誤以為是那頭病牛、也煩他太抹嘰,屁股還坐在自行車上官僚而灑脫地?fù)]揮手:“殺吧殺吧!”
白紙黑字、申請書上我父親同意殺兩頭牛的簽字件鐵證如山,我們家還吃了“柳大麻子”送的三斤牛肉。
見我父親被拘捕,“柳大麻子”火速找公安揭開真相:是他把申請批件的“1”改成“2”,為時已晚。時值嚴(yán)抓黨紀(jì)政紀(jì)的風(fēng)口浪尖、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嚴(yán)打”,我父親屬于“頂煙上”、一腳跌進了紅頭文件里的“從重從快”。漏屋偏遭雨,坊間我父親跟屈美原的傳聞沉渣泛起——人間縱有路千條,我父親只剩一條通往牢獄的小胡同……
七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鳖愃莆叶虽b而走險的人仍前赴后繼、層出不窮,寧愿亡命也要回家。每一次都刺激我大舅連連失眠。我大舅后來跟我說過,他太多次萌發(fā)泅渡回家的沖動。我二舅在金門抱輪胎泅渡失敗,有人卻在大擔(dān)島、二擔(dān)島泅渡成功。我大舅想,還有沒有別的路呢?要不是被大陸“文革”時抓“臺灣特務(wù)”的風(fēng)聲嚇著,我大舅后半輩子的人生履歷將是另外的樣子。
退而求其次,我大舅決定先設(shè)法聯(lián)系上家人。打“游玩休假”旗號,在香港現(xiàn)交個朋友,輾轉(zhuǎn)給家里寫了信。我大舅告訴我,其實不到半年,我姥姥的回信就經(jīng)香港朋友寄到臺灣,這信竟被查封,壓了十一年!
寄信后我大舅陷進漫長的期盼,我母親則跌入漫長的凄苦。我母親孤身來東北四年,我父親才從朝鮮回來。我四毛歲時我父親入獄七年,這十一年我母親怎樣煎熬?我母親和當(dāng)年、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親們一樣,為實現(xiàn)“別餓著”的偉大理想而拼力勞作,生活仍是一張幾乎“露亮”的粗布,偶爾炒菜,用塊資深的豬肉皮擦擦鍋。當(dāng)年“‘小花陳沖”已翻洗成“脫相”的老照片:嫩桃成老梨,麗膚變粗陶。臉像過期的面包,腰似舊弓,手掌像剛剛修補復(fù)形、尚未抹膠泥的出土文物。我最害怕我母親的手指、滿是銼刺,每次為我系帽帶或領(lǐng)下鈕扣,都會鋸傷我的下頦。我尚小,理解不了我母親當(dāng)年那雙麗湖般清澈的大眼睛曠日持久地被苦難攻打,已經(jīng)弱視、重影……我和母親相偎活命,互為依靠。我執(zhí)迷畫畫,我母親少有的異常興奮,不時強令我把鐮刀、采菜鏟、鋤頭換成畫筆。在寒冬,母親為我在屋地中央搭個小地爐,防范我持筆的手凍僵。畫至深夜,我倒頭便睡,母親次日早倒掉涮筆臟水,收拾殘局。一天早上,我突然被悲傷的哽咽驚醒,見我母親正跪在爐前,一把把掏著煤灰!我母親誤把生產(chǎn)隊頭晚分的三斤豆油當(dāng)成“涮筆水”倒進爐坑!我萬般自責(zé):那可是我家全年的食用油啊!
我母親為三斤豆油惋惜,我大舅即將看到我姥姥十多年前的回信,一首《鄉(xiāng)愁》小詩撥響游子心弦,感動了無數(shù)中國人!1971年秋天,我大舅捧著詩作熱淚雙流,把每個字都種在心里。在一次二百多人參加的戰(zhàn)友聚會上,我大舅激動得登臺背誦: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剛開個頭,前邊的戰(zhàn)友也加入了我大舅的背誦: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這時,聚會熱情騰浪翻涌,數(shù)百人一齊背誦:后來啊,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zāi)?,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不少人熱淚奔流、哽咽、發(fā)不出聲)。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朗誦一結(jié)束,禮堂里一片唏噓……
我大舅得知詩人余中光老家在福建永春縣,離廈門才一百四十公里,逢人便講:“余中光是我福建老鄉(xiāng),離我家不遠(yuǎn)的?!?/p>
痛失胞弟、盼信不歸,我大舅當(dāng)時的心情跟杜甫在《月夜憶舍弟》的描述極其相似:“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p>
1972年春天,好友滕學(xué)光調(diào)至檔案部門工作,才揭開了謎底:十一年前我姥姥的回信早就寄到臺灣,被查驗、扣壓了!我大舅氣得嗷嗷叫、要找經(jīng)辦人說理、被滕學(xué)光制止——驗信是例行公事“人人有份”,“找后賬”拔出蘿卜帶出泥,豈不害了滕學(xué)光?
1989年7月17號,我大舅終于急不可待、興高采烈地回了廈門。當(dāng)新款麥道飛機直上藍(lán)天,我大舅的心差點跳了出來,恨不能立刻見到媽媽!飛機在香港轉(zhuǎn)機,我大舅急切、興奮得不吃不喝。直到飛機再次沖天,直撲廈門,我大舅才勉強喝半聽可口可樂。
當(dāng)終于到達離別了四十年的故鄉(xiāng)廈門,我大舅興奮得像個孩子,連忙攔住一輛出租向家中奔馳……
萬萬想不到的是,我姥姥已在1978去世!父親已經(jīng)沒了39年!多虧遠(yuǎn)房舅舅幫忙,我大舅才知道我母親的下落。我母親當(dāng)年更加悲傷,“文革”一結(jié)束、大陸對臺政策稍有寬松,我母親就回來看我姥姥,還是晚了,我姥姥剛走半個月!
我大舅悲傷至極,我姥姥天天去海邊、望斷秋水、望穿雙眼,終于殘燈枯竭、撒手歸西……
我大舅撲在我姥我姥爺墳頭號啕了一整天,直號得嗓子嘶啞、發(fā)不出聲音,仍高高揪著墳頭的蒿草,一遍又一遍地哭訴:鄉(xiāng)愁啊……是一方矮矮的……啊……墳?zāi)梗以?、外頭,母親在、里頭……噢、噢、噢……
我大舅恨自己回來晚了、太晚了!但,對他來說,已算“最快速度”——臺灣對大陸的政策仍然鎖死,當(dāng)局向部隊傳達了蔣經(jīng)國的“內(nèi)部講話”:臺灣社會有一大批人,在街頭假借探親名義,實際上在破壞臺灣社會的安定。有人被扣上“匪諜”帽子,便“依法”判處死刑、家產(chǎn)充公。即使后來形勢向好、臨近撕開探親“緊箍咒”時,執(zhí)意回家的老兵們也背水一戰(zhàn),悄悄跟太太辦好離婚手續(xù)……
冒死反抗勢如破竹,咔咔咔拱裂了臺灣當(dāng)局鎮(zhèn)壓的寒冰,老兵們紛紛走上街頭游行,千萬個響徹云天的呼聲昂揚爆發(fā):“我們要回家!”
網(wǎng)上的照片讓我震撼:他們憤怒地走上街頭游行、呼號、發(fā)傳單,在立法院門前請愿,打著“外省人返鄉(xiāng)促進會”大旗,統(tǒng)一制作的白色T恤衫后背印著讓我感動的大紅字:“想家”!
這“犯上作亂”之舉系臺灣當(dāng)局“嚴(yán)厲禁止”之例,當(dāng)參與者“有通共背景”的雜音子彈般射來時,那些請愿游行的人寧愿押上身家性命也決不退縮……
中國大陸反應(yīng)迅捷,敞開大門歡迎自己的同胞。1978年12月26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第五次會議討論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告臺灣同胞書》,五天后,1979年1月1日正式發(fā)表。《告臺灣同胞書》,明確具體地提出了解決臺灣問題、和平統(tǒng)一中國的設(shè)想。同日,國防部宣布,停止炮擊金門等島嶼,至此,從1958年開始的對上述地區(qū)的炮擊宣告結(jié)束。
國民黨政府抵擋不住民意的強烈沖擊和外圍輿論壓力,延續(xù)了四十年的倒行逆施圍墻轟然倒塌——九年后,在1987年10月15日,通過了《臺灣地區(qū)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并于當(dāng)年12月1日起正式實施。至此,返鄉(xiāng)的臺灣老兵如同開閘后的洪水、大潮般涌向大陸。然而故事并未因老兵們的返鄉(xiāng)而結(jié)束,更多的悲歡離合,才剛剛開始……
我大舅來東北我家住了半個月又返回廈門,把家鄉(xiāng)的泥土帶回臺灣。老兵聚會時,他把泥土分成一十、九份送給找不到大陸親人的老兵、一份留給自己。我大舅每次喝茶前都放點家鄉(xiāng)的泥土,家鄉(xiāng)的泥土喝進肚里,心里就踏實了。
2014年3月1號,我在遼寧沈陽敲這些文字時,我家鄉(xiāng)西豐仍在冬眠,我父親我母親墳上的蒿草枯黃,周圍榛柴秧、笤條和柞樹棵子淺褐色枯葉隨風(fēng)晃動、簌簌簌響,滿目蕭條;而海南文昌東郊椰林卻闊葉茂盛、鮮花爭艷,蔚藍(lán)、清澈的海面鋪滿花瓣兒——那是游客們的艷麗泳裝……
1949年12月,我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以迅雷不及掩耳、摧枯拉朽之勢快速在此登岸,一米八六大個兒的我父親端著沖鋒槍威猛地沖上去,以為第一個“對手”一定是國民黨軍隊的頑固分子,不想,卻碰上我母親……
對于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英雄救美”場面,我內(nèi)心翻江倒海、設(shè)計了N束描寫文字,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借用張愛玲的話:“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責(zé)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