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國
崔三
崔三堪稱戲癡。他田不置一隴,房不蓋一間,一個人整日里咿咿呀呀地唱。那間棲身的茅草屋成了免費(fèi)的戲匣子,不時引得人來聽。崔三擅長老生,最拿手的是《空城計》,一個人在茅屋里即扮諸葛亮,又兼司馬懿,有時一唱便是一天。崔三很想穿上行頭真正唱上一折,無奈出身寒酸手里拮據(jù),行頭好的要一百多塊大洋,便宜的也要二三十塊。本村的財主崔老爺也愛戲,有一身好行頭,不過崔老爺唱起來就像烏鴉飛上了房梁,聽者恨不能用竹竿捅下來。可是崔老爺有的是銀子,專門沏了上好的龍井,準(zhǔn)備了果子點心,誰去聽?wèi)?,可以隨意吃喝,時間長了就聚了一幫閑人聽?wèi)蚝炔?。崔老爺感到飄飄然,想起崔三也唱戲,就叫了崔三切磋。崔三本不待見崔財主,想到崔財主的行頭又改了主意。這天,崔三來到崔財主家,兩個人唱了出《空城計》,崔老爺扮司馬懿,崔三扮諸葛亮,兩個人咚咚鏘鏘唱了一天。唱完了,崔財主非要請崔三吃飯。兩個人一面喝酒一面高談闊論。崔財主一下子遇到了知音,一場酒直喝到夜深。崔三問崔老爺,能不能把你的行頭讓我扮上看一看。崔財主舌頭早就木了,說,那好辦,就讓人把他的行頭取來。崔三扮上道:崔老爺,咱們換一下。我便唱那司馬懿,你這高墻大院便是那城池。崔老爺說,好,好,有意思。
那我先城外去也。說著,崔三足蹬薄底皂靴,邁著云步快速離去。家人們也不生疑只是掩了嘴哧哧地笑個不停。崔老爺這邊一等不來二等不來派了家人去尋,哪還有蹤影,崔老爺這才知道上了崔三的當(dāng)。他那套行頭可是在北京定做的,花了三百多塊銀元。崔老爺氣急敗壞,就叫了給縣長當(dāng)秘書的兒子全縣通緝崔三。
崔三跑進(jìn)城里,若是老老實實呆著還好,可他為了能過戲癮便尋了一家戲班打雜。若只是打雜也罷,一聽到那些角在臺上大出風(fēng)頭便嗓子癢得難受。而崔財主的行頭也沒法穿在身上,只能夜深人靜時拿出來摸挲一番。
這一天是城里的廟會,縣里請了戲班唱《借東風(fēng)》以示與民同樂。誰知,臨上場,扮諸葛亮的演員突發(fā)感冒啞了嗓子,班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這時崔三心癢難忍,早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對班主說,讓我試試吧。
你能行?班主狐疑地看了看他。崔三說,在老家時聽人唱過自己也時常哼幾嗓子。說完就亮開喉嚨唱了兩句。班主一聽還真有那么點意思。頓時喜上眉梢。
崔三穿上了崔財主那套行頭,上臺一聲“天塹上風(fēng)云會虎躍龍驤”,立時得了碰頭彩。演出非常成功,崔三來到后臺直呼痛快。可是還未等卸下行頭,幾個便衣偵探過來一下子扭住了他的胳膊。
崔三道:老子唱戲犯得哪門子法?便衣未等說話,一個留了粉頭的年輕人走進(jìn)來說,偷人家的行頭算不算呢?崔三一見,來人正是崔財主的兒子崔功名,在東洋留過學(xué),是縣政府的秘書。
崔功名也是戲迷,專門來聽《借東風(fēng)》的。崔三扮上之后,崔功名覺有些面熟,等崔三一開口,崔功名就笑起來,心說,這不是崔三嘛。
這真是冤家路窄。若說起來,自己做的確實有點那個。崔三一見崔功名面露愧色。
崔功名說,按說,偷盜這種高檔戲服,應(yīng)與偷盜耕牛同罪。不過,你可以將功折罪,就看你肯不肯了。
崔三說,怎么個將功折罪?崔功名過來耳語了幾句。崔三道:包在我身上。
過了幾天,是省里的匯演,崔三代表縣里參加比賽一舉奪得了優(yōu)等獎??h里的獎品是一套戲服,雖不及崔老爺?shù)?,但也值四五十塊銀元。崔三把行頭還給崔功名說,就算我借崔老爺?shù)模F(xiàn)在完璧歸趙。
崔功名將辦公室的門掩了,念了句京劇道白:今日寒食節(jié)放假,閑來無事,我倆唱一出《將相和》可好?
“好得很啊”,崔三一聽正中下懷。說著話,崔功名就拿了崔老爺?shù)男蓄^扮上,兩個人嘴里一陣“咚咚鏘鏘”,唱了起來。
劉四
臘月二十七的晚上,鳳城街頭。劉四推著載重二百斤的獨(dú)輪車走得筋疲力盡,看到“米記老店”的招牌時,饑腸轆轆的劉四再也把持不住,獨(dú)輪車“哐當(dāng)”一聲歪倒在地。
劉四啪啪地打門,許久,一位白須白眉的老頭走了出來,上下打量了打量他,說:店已客滿,你還是尋別的去處吧。說完輕輕掩上了門。
此時,天上飄起了雪花,空氣里彌漫著飯菜的香味。
劉四蹲在墻根冷得瑟瑟發(fā)抖,眼前的遭遇讓他想起了《水滸傳》里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那林沖被奸臣高逑所害,大雪之夜逼上梁山。
可憐我劉四,除了迷戀“西皮二黃”,連個謀生的本事也沒有。本想用麥子換一車紅薯,推回去充作春天的口糧,不想?yún)s困在這鳳城街頭。
劉四悲從中來,深深打了個“哎”聲,唱將起來:好大雪!不提防,倉促起禍潮,白虎堂,陷入牢籠套,野豬林,險把命兒拋……
劉四越唱越悲,完全進(jìn)入了角色,被汗水濕透的棉褲冰涼嘎巴硬也渾然不覺,住店的人紛紛走出來,一開始是看熱鬧,當(dāng)唱到“恨權(quán)奸逼得俺,怒氣沖霄;到何日,這血海冤仇得報”時,圍觀的人立時喝起好來。
唱完一段,劉四忍不住抹起了眼淚。這時,一雙嶙峋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劉四一回頭,竟是那位白須白眉的老者。
你會唱京戲?
跟著家父學(xué)過。
你父親是……
劉甜瓜。
哎呀,那是魯北地區(qū)的名角,有名的戲簍子。
只是家父已經(jīng)……
老者趕緊把劉四請進(jìn)屋內(nèi),打水凈臉,兩個人盤腿上炕,又讓女兒小芹現(xiàn)炒了四碟小菜。老者打開一瓶鳳城大曲。一杯熱酒下肚,老者拿來京胡拉起了《野豬林》,劉四清了清嗓子,就勢唱了起來:“一路上無情棍實難再忍,俺林沖遭陷阱平白的冤屈何處鳴……”劉四本就長得眉清目秀,再加上唱腔柔綿渾厚,引得小芹一遍遍來脧,兩個人的目光一碰,不覺兩腮緋紅。
一老一少,邊唱邊飲,仿佛置身當(dāng)時悲壯蒼涼的氣氛里。直到一瓶鳳城大曲喝干,兩人仍覺意猶未盡。半夜時分,老者操著銅錘花臉的京腔京韻道:老夫喝多啦,歇息去了。
老者走后,小芹抱來了嶄新的被褥,鋪好,剛要離開,不想,劉四順手一扯,小芹一下子仆倒炕上。
第二天天色微明,劉四醒來見小芹睡在身邊,呼吸均勻,身上透著一股少女特有的體香。
老者推門進(jìn)來一臉慍色,劉四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小芹從炕上下來羞得滿臉通紅。
老者把女兒叫到一旁低聲耳語了幾句,轉(zhuǎn)過身嘆了口氣道:罷罷罷,看來這就是命啊。
老者說,我雖癡迷京戲,可是從年輕至今,除了嗓子過了戲癮,卻一生清貧,想不到女兒又看上了一個窮戲子。
如今你們孤男寡女呆了一夜,便是進(jìn)了染房的白布,怎么洗也洗不清了。
也罷,你們就做了夫妻吧。于是,就著街上噼啪作響的鞭炮,劉四和小芹拜了天地。
吃過了飯,老者便打發(fā)劉四上路。這次,獨(dú)輪車扔下了,換了一頭系了大紅花的毛驢,毛驢身上馱了半口袋玉米,半口袋年貨,口袋上坐著穿了簇新棉襖棉褲的小芹。
一副新人打扮的劉四,趕著毛驢健步如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