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可復
所謂“林彪一號命令”也被稱為“林副統(tǒng)帥一號戰(zhàn)斗命令”或“林副主席指示第一號令”,是指1969年10月中旬林彪通過軍委辦事組發(fā)給全軍的一個戰(zhàn)備命令。1969年10月17目,林彪向其秘書口述了加強戰(zhàn)備、防止敵人突然襲擊的六條緊急指示。該指示通過當時的中央軍委辦事組組長、總參謀長黃永勝召集軍委辦事組開會傳達,并由作戰(zhàn)部參謀人員按照“林副主席關于加強戰(zhàn)備的緊急指示”做了整理及編號?!熬乓蝗笔录院?,該命令作為“林彪篡黨奪權的一次預演”被定性,中央文件中提到“號令下達后的第二天,林彪采取‘電話記錄的形式向毛主席報告。毛主席當即指示:燒掉。林彪、黃永勝等慌了手腳。”這表明毛澤東當時就對這一戰(zhàn)備命令表達了不滿的態(tài)度。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毛澤東的不滿,卻至今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說法。不少文章在探討這一問題時都將其歸因于“冠名”,即所謂“第一號”的表述上,認為這是造成毛澤東不滿的主要原因。對此,本文認為“冠名”問題并非“一號命令”引發(fā)毛澤東不滿的真實原因,不管是故意還是疏忽,“一號命令”的實質是對軍事指揮權限的僭越,引起毛澤東的不滿是理所當然的。
“一號命令”事先未得到毛澤東的同意
林彪的這一緊急指示,事先是否向毛澤東匯報過,目前存在兩種說法。最權威的說法,是1971年12月7日中央專案組整理的《粉碎林陳反黨集團反革命政變的斗爭(材料之一)》中所說的:“一九六九年十月十八日,林彪趁毛主席不在北京,擅自發(fā)布所謂‘林副主席指示第一個號令,調動全軍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這樣的大事,竟不請示毛主席、黨中央,實際上是一次篡黨奪權的預演?!?972年7月2日印發(fā)的中發(fā)第24號文件中也提到:“號令下達后的第二天,林彪采取‘電話記錄的形式向毛主席報告?!卑凑者@種說法,林彪等是在命令下達以后的第二天,即1969年10月19日,才通過“電話記錄”向毛澤東匯報的。
近年來的另一種分析則認為,林彪的秘書張云生在回憶中很肯定地認為林彪、葉群通過汪東興請示過毛澤東。有材料表明林彪口述指示的時間是10月17日,根據情理來判斷,林彪應該是通過葉群向毛澤東匯報過。然而,這種說法并沒有可靠的文獻支持。按照直接當事人汪東興的回憶,林彪的指示是10月19日才通過電話記錄報告給毛澤東的,顯然這屬于“先斬后奏”的做法。即使我們不采信汪東興的說法,而依照林彪秘書張云生的回憶來看,林彪的這個指示也并未得到毛澤東的首肯。
張云生回憶,10月18日下午林彪口述指示后,根據張云生提出的建議,葉群說由她負責向主席那里報告,而張負責壓兩小時后傳給黃永勝。而兩小時后,林彪、葉群那里仍沒動靜。張云生就按照葉群的交待叫軍委一號臺找到黃永勝,傳達了林彪對部隊當前戰(zhàn)備工作的指示。這個電話稿,張云生以“首長讓給黃永勝去電話”為題,將原件存在檔案柜里(有的文章中稱,張云生傳達的原稿標題是《首長關于加強戰(zhàn)備、防止敵人突然襲擊的緊急指示》)。顯然,如果葉群真地向毛澤東匯報過,并且獲得了毛澤東的許可,沒有理由不通知張云生。這只能說明葉群根本未將這個指示上報(無論從目前的資料還是從情理上判斷,這種可能性較大),或者該指示雖上報但并未獲得毛澤東的批準。
“一號命令”的實質是對指揮權限的僭越
據有的文章稱,19日晚,周恩來把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李德生等人找去,詢問林彪指示的來歷、內容,特別指出為什么要把林彪指示稱為“一號號令”,認為周恩來對“一號”這個字眼極為敏感。
這種說法聽起來似乎有道理,但卻是把事情簡單化了。有的研究者分析認為,“從政治上講,這個名稱則有原則性的錯誤,至少是缺乏政治敏銳性。新中國成立以后,以‘林副主席指示這樣的名稱向全軍發(fā)布命令是非常奇特、絕無僅有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堅持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的原則。即使是個人的提議,經過組織程序后,公布時也要以集體名義?!幕蟾锩辜w領導原則受到損害,但突出的是最高領導人毛澤東的地位。對越權行事或有擅權之嫌的事,仍然是嚴格禁止的。發(fā)往全軍的指示,如果以毛澤東主席的名義發(fā)布會被認為是正常的,但毛澤東反對這樣做。他總是提出建議,要求軍委討論,以軍委或其他適當機構的名義發(fā)出。這次出現(xiàn)以林彪副主席命令全軍的事很不平常,它違反了組織原則,不適當地突出了林彪,有僭越之嫌。尤其關系軍事武裝的大事,更加敏感?!?/p>
這一分析雖然也提到林彪的指示“有僭越之嫌”,但仍然是在冠名上做文章,認為名稱上有原則性的錯誤。但為什么以林彪指示命令全軍就不正常呢?它違反了哪些組織原則呢?沒有明確說法。筆者以為,“一號命令”不僅僅是個名稱上的問題,其實質是違反了軍委此前有關部隊調動批準權限的一系列規(guī)定,有試圖用“既成事實”的方式從毛澤東手中分權的嫌疑,這才是造成毛澤東不滿的根本原因。
部隊的調動權限一般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即使是和平時期,也不是誰都可以隨便下令調動部隊的。早在1951年12月28日,總參謀部就發(fā)布過有關部隊調動批準權限的規(guī)定,指出有關國防的部署調整方案、計劃,以及國防要地步兵師以上部隊、特種兵團以上部隊的調動,均應以軍委名義批準,呈毛澤東主席閱后發(fā)出。
“文革”開始后,所謂“反革命政變”的問題一度被提到黨和國家生死攸關、政權是否會變色的高度。在這種背景下,軍隊的調動更是一個敏感的話題?!拔母铩敝?,彭真等人被誣陷要搞“二月兵變”,起因就是北京衛(wèi)戍區(qū)部隊本屬正常的調動和聯(lián)系住房,引起某些人疑神疑鬼,最終成為一起冤案。
1968年4月26日中央軍委辦事組下發(fā)《關于部隊調動使用權限的規(guī)定》,要求執(zhí)行各種任務的陸、海、空軍部隊,營(相當于營)以上部隊的行動和部署變更,一律呈請毛澤東主席、林彪副主席審批后才能行動;凡執(zhí)行作戰(zhàn)任務的部隊,無論部隊大小均報請毛澤東、林彪批準后方可行動。
1969年1月10日,軍委辦事組重申北京衛(wèi)戍區(qū)部隊調動使用權限的8條規(guī)定,其中涉及部隊調動的主要內容有,北京衛(wèi)戍區(qū)部隊和民兵武裝的任務、部署、兵力調遣、臨時警衛(wèi)勤務等,都必須報告總參謀部,經呈毛澤東主席、林彪副主席,中共中央、中央文革、中央軍委作出決定后,由衛(wèi)戍區(qū)具體組織實施。衛(wèi)戍部隊的部署調整、兵力調遣、執(zhí)行會場路線警衛(wèi)和押解勤務等,不足1個排的兵力,由衛(wèi)戍區(qū)決定,報總參備案;1個排的兵力,報請總參批準;2個排以上至2個連以內的兵力,由總參報請軍委辦事組批準;2個連以上的兵力,一律報請毛澤東、林彪、中共中央、中央文革、中央軍委批準。就在“一號命令”發(fā)布的幾天之前(10月7日),國務院、軍委還轉發(fā)了總參謀部《關于建立防止敵人突然襲擊警報系統(tǒng)的報告》,規(guī)定“向全國發(fā)出警報的權力,必須集中于毛澤東主席,林彪副主席;緊急情況授權軍委辦事組決定,由總參組織實施”。
所有這些規(guī)定都明顯帶有時代的特征。將“毛澤東主席、林彪副主席”并列放在一起,如果僅從字面上、邏輯上來推論,所有類似的決定都必須毛澤東、林彪意見一致方才可以實施。換句話說,林彪具有和毛澤東一樣的否決權。但是,放在“文革”時代背景下,很容易就能理解,這一規(guī)定實際上只對林彪有約束,不可能對毛澤東加以同等的約束。也就是說,林彪批準的事情,必須得到毛澤東的認可,才是有效的;反之,毛澤東批準的事情,林彪顯然是難以反對的。
因此,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疏忽了,林彪在未獲得毛澤東允許的前提下,擅自發(fā)布緊急戰(zhàn)備指示,大規(guī)模調動部隊,這在當時來說是不符合規(guī)定的,也與此前一貫的做法相悖。而這種“先斬后奏”的做法,也極易引起猜疑,會被認為是打擦邊球,試圖“名實相副”,要獲取和毛澤東類似的權限。正是這一點(而不是什么名稱問題)招致了毛澤東的不滿,引起了警覺。
“一號命令”也未獲得中央的授權和批準
如果說林彪在未獲得毛澤東批準的情況下下達緊急戰(zhàn)備指示的做法極不尋常的話,那么,黃永勝繞開在京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周恩來直接布置傳達的做法就更為蹊蹺了。
無論在毛、劉或毛、林時期,軍隊大政方針均須由以第一、二把手為首的政治局或政治局常委通過,具體的日常工作則通過軍委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主席或軍委秘書長或軍委辦事組等執(zhí)行。先后負責這些具體事務的有彭德懷、賀龍、羅瑞卿、楊成武、黃永勝等人(“九一三”事件之前),而依據中央政治局或常委所決定的方針政策指導和監(jiān)督軍隊工作的,則是中央負責日常工作的領導人。在毛、劉時期,一線領導是以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為首的中央書記處處理日常工作,包括軍隊工作。這些領導人也有分工,有關軍隊(包括軍工、國防科研)的事務一般都是經由周恩來處理的。比如,第二次中印邊界武裝沖突期間,周恩來1962年10月5日在總參的報告中批示:“敵人如在東段動手,我們除給予痛擊外,西段也可同時殲滅其若干處據點。請羅總長立即考慮這一設想,并要總參提出方案送中央考慮。”可見,周恩來當時是代表中央進行批示,對軍隊日常工作進行指導的。這是“文革”前的情況。
“文革”中劉少奇、鄧小平被打倒之后,原中央處理日常工作的書記處無法正常工作了。在中共的最高決策層內,當時就有了并行的兩套機構:一是中央文革小組,名義上“隸屬中央政治局常委之下”,實際則因為可以“通天”而享有極大的特權;另一個是1966年8月下旬起,經毛澤東同意組成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碰頭會,吸收了中央文革小組全體成員參加,一般由周恩來主持。
此時,周恩來是代表中央處理日常所有黨政軍事務的中央領導人。因此,一般的軍隊事務都必須向周恩來為首的碰頭會匯報或直接報告給周恩來,而由周恩來根據中央的方針政策予以指導或轉呈毛澤東、林彪等最高領導人批示。
之所以周恩來被賦予這樣大的權力,首先是緣于毛澤東的信任。雖然“文革”中,毛澤東對周恩來的一些做法有不滿(主要是后期),但總的來說還是信任和信用的。這和周恩來在重大原則問題上一直和毛保持一致,他本人權力欲不強及歷史上形成的黨內觀念等原因有關。“文革”初期毛澤東擔心北京發(fā)生政變,對北京衛(wèi)戍區(qū)進行了大的調整,所有有關事項,包括軍隊的秘密調動,均是通過周恩來實施的,甚至連林彪都沒讓插手。
其次,這也和毛澤東的權力分配方式有關。毛澤東多次講過“大權獨攬,小權分散”,在黨內、軍內權力運作上,強調分權制約(當然這是在集中權力于己的前提下)。“文革”中,毛澤東一方面通過江青和林彪對黨政和軍隊來施加影響,同時也通過周恩來的行政系統(tǒng)對政府和軍隊的日常事務進行實際控制,這樣形成對兩方面的制約。
因此,無論從哪方面講,林彪的指示都應該通過周恩來去貫徹,至少也應該通報周恩來知曉。
有人認為黃永勝繞開周恩來下達林彪指示的做法,只是因為他的“粗線條工作作風”。但據曾擔任黃永勝秘書的遲澤厚回憶,黃永勝并不是人們印象中典型的工農干部,他有一定的文化,勤學習、喜看書、愛思考,辦事也比較細致認真。筆者見過黃永勝戰(zhàn)爭年代在擔任四十五軍軍長期間的發(fā)言記錄以及上世紀60年代他為軍委條令驗收委員會寫的經驗總結文章,都顯示他思路很清楚,考慮問題較全面,這在我軍高級將領中是比較突出的,他并不是一個“粗人”。更重要的是,黃永勝本人就是中央碰頭會的主要成員之一,對于這樣一類重大事情的處理流程和常規(guī)做法是很清楚的,如此規(guī)模的軍隊調動居然不和在京處理中央日常工作的周恩來打招呼,這很難用“疏忽”來解釋,也很容易啟人疑竇。
就在林彪發(fā)布緊急戰(zhàn)備指示幾乎同時,10月17日,空軍司令員吳法憲任命林彪的兒子林立果為空軍司令部辦公室副主任兼作戰(zhàn)部副部長,并提出林立果在空軍可以“指揮一切、調動一切”。雖然這件事當時只有很小范圍的人知道,但從事后的角度來看,也很難讓人視為僅是一種“巧合”。
毛澤東對“一號命令”的不滿為何以“燒掉”的形式表達林彪關于加強戰(zhàn)備的緊急指示下達后,全軍緊急疏散的野戰(zhàn)部隊達95個師近100萬人,飛機4000多架,艦艇600多艘以及大量坦克、重型火炮和各種車輛等。如此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已不僅僅是國內問題了,還將牽扯到外交和國際關系的問題,作為軍委副主席和國防部長的林彪,事后才向黨中央和軍委主席毛澤東報送電話記錄,也未通報給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周恩來,顯然是不同尋常的。遲澤厚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周恩來作為毛澤東指定留京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最高負責人,這件事情軍委辦事組理應向他報告。但黃永勝布置任務時對此卻未作交代”,“確是重大失誤”。
但是,遲澤厚在文章中對毛澤東“為什么卻采取了極為克制忍讓的態(tài)度,始終沒有采取任何措施”感到“難以理解”。事實上,對于了解文革背景的人來說,這本來并不難理解,且所謂“始終沒有采取任何措施”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前提。
“克制忍讓”的說法不準確。這實際上不是什么“寬容”、“忍讓”的問題,而是涉及當時廣泛宣傳的“無產階級最高司令部”的內部矛盾,不好公開表達和處理。一旦毛澤東采取公開否定林彪指示的做法,那就意味著把“統(tǒng)帥”和“副統(tǒng)帥”矛盾公之于眾,這在“文革”這樣的特殊時期會立刻引發(fā)政治上的大震動。所以,毛澤東采取的辦法是燒掉,不正面表態(tài),而是間接地表示不同意和不滿,這是毛澤東作為政治家在處理這一問題時采取的非常高超的手法。
雖然毛澤東沒有公開、露骨地表達對“一號命令”的否定,但并不意味著毛澤東對此“始終沒有采取田司措施”,只不過這種措施不是放在明面上,使人一眼就能看出統(tǒng)帥部的分歧,而是采用了比較晦的方式。
就在10月18日“一號命令”下達后4天,也就是毛澤東“燒掉”這個號令之后的第三天,10月22日,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值得注意的是,這次不是以軍委辦事組名義發(fā)布)頒發(fā)了《關于部隊調動使用權限的規(guī)定》,指出“部隊執(zhí)行生產、施工、訓練、助民勞動任務和正常部署的調動……團以上報毛澤東主席及林彪副主席審批”,并強調“執(zhí)行作戰(zhàn)任務的部隊行動,原則上仍按軍委辦事組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六日規(guī)定執(zhí)行;對中蘇、中印邊境地區(qū),無論大小部隊的作戰(zhàn)行動,均報毛澤東及林彪或中共中央常委批準后方可行動”。這一命令,不僅僅是對部隊指揮調動權力的重申,還有意識地針對了林彪指示的越權之處,強調“無論大小部隊的作戰(zhàn)行動”,都要上報毛澤東,由此也可以折射出毛澤東對于此事的態(tài)度。